作者:杨尘微
她扶着唐笙的小臂,虚弱地枕在她的臂弯里。
“难受。”她呢喃道。
唐笙俯身,听到她的发颤声音。
不过两个字而已,她却被秦玅观牵绊着,亦感觉到了痛楚。
“冷。”
高烧中的秦玅观畏寒,额角虽冒着汗,却还是往唐笙怀里倚。
唐笙将她圈紧了些,心中一阵酸涩,无力感蔓延开来。
秦玅观吃了药,做了针灸,眼下是别无他法,只能熬过去了。
衣袖一直被人揪着,唐笙垂眸,看到了秦玅观的指节。她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抓着她,不肯松手。
“陛下……”唐笙唇线紧抿,眼眶通红。
点点凉意洒在了秦玅观的脸颊上,她羽睫轻颤,低低应声,带着极轻的鼻音。
她在说:
“好痛。”
第54章
秦玅观烧得浑身作痛。
高烧带来的痛楚远比白日里雨点砸在身上来得痛。秦玅观好像泡在雨里, 又好像被火灼烧着。胃里也在绞痛,如果不是唐笙叫醒她喂了一碗药膳,她应当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
这种感觉和四年前有些像。
四年前的雪夜, 她带着黑水营的将士趟进冰冷刺骨的江水里,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南陵的雪同边塞的不同, 打在人身上不一会就融化了, 因而更像是质感粗粝的雨。
秦玅观面颊被雪粒划痛,待到雪融,面颊又冻得发麻。上岸后,她双腿灌了铅,咬牙拽紧缰绳策马疾驰。
她在马背上发了好几夜的烧, 烧得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终于在三天内赶回了京城。安插在禁宫的眼线,以及那些深受庆熙帝溺爱独子苦楚的宫人于城内策应,秦玅观在病中控制了都城。
那一夜的动乱远比年前的谋逆来得血腥。秦玅观屠了一批作乱者,迈过连片的尸首, 踩出一串带血的足印,最终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继位。
大局已定, 秦玅观才有时间养病。泡水的伤口, 狰狞的冻伤,从未痊愈的旧疾一齐发作,她蜷曲在榻边,恨不得斩断伤肢。
那时她没叫过一声痛, 如今枕着唐笙的臂弯竟忍不住呢喃起自己的痛楚来。
脸颊沾染了凉意,秦玅观知道是唐笙哭了。她想睁眼看看她, 双眼却不受控制地耷拉,只能瞧清她的轮廓。
小医女总是在哭, 被她捏着下巴恐吓时会哭,同她亲昵时会哭,误会自己给了她委屈受也会哭,心疼她生病时还在哭。
秦玅观想替她擦拭眼泪,腕间却没有力气。
她只得歪了脑袋,栽进她的怀抱里,嗅起她身上的味道。
唐笙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圈着她,落在她腰际的手揪着她的中衣,隐隐发颤。
她给她喂药,秦玅观咽了几口便咳嗽起来,褐色的药渍溅在唐笙的衣袖上。唐笙知道她喉咙也痛,药喂不进了,只得抱紧了秦玅观祈祷她能早些睡去——睡去了就暂时觉察不到痛了。
她像小时候妈妈哄她时那样,轻拍秦玅观的肩膀,被她枕着的那只手,掌心隐于她的乌发间,轻缓摩挲。
这样的动作似乎真的能缓轻秦玅观的痛楚,她揪着唐笙衣袖的指节渐渐松开,最终滑落在她身侧,捻皱了被褥。
唐笙牵住她落下的那只手,同她十指相扣。
秦玅观终于睡着了,眉心凝着的痛苦和愁绪消散了。
丑时,怀中人发了汗,退了烧。
一宿没合眼的唐笙鼻息缓和,这才感觉到了倦意。
唐笙知晓她不爱身上粘腻,轻手轻脚安顿好她后,打了些温水替她简单擦拭了下。
方汀燃起了安神香,顺道取走唐笙使用的铜盆和汗巾。
“烧退了?”
唐笙颔首,扬起些笑。
她笑得憔悴,方姑姑也为之动容。
“你回去歇着罢,我来照料后半夜。”
唐笙估计,自己再赖在这里,秦玅观就要觉得热了。她谢过了方汀,从褡裢中取出备好的药,叮嘱起用法。
“陛下晨起若觉得身上粘腻,最好不要沐浴,简单擦洗便可。”唐笙事无巨细,讲得清清楚楚,“喉痛服两粒这个药丸,但切莫多用,多用了又该难受了。”
方汀听得仔细,时不时地点头。
唐笙退下了。
翌日清晨,秦玅观醒来时并未见着她人。
喉头涩得厉害,值守地方汀见她撑身,便递来了一杯水和几颗药丸:“唐大人叮嘱的,您醒来吃几颗这个会好得快些。”
秦玅观吞了药丸,很快便喝完一盏茶。
方汀笑逐颜开:“您还难受么?”
秦玅观阖眸,小幅度偏了下首。
“嗓子难受?”
秦玅观颔首。
“唐大人可真是料事如神。”方汀又送来两粒药丸,“您含着这个,会舒适些。”
秦玅观试了,嗓子果然舒服了许多。
“她人呢。”秦玅观开口,声音哑哑的。
“半宿没睡,人憔悴得很。”方汀道,“奴婢劝她回去歇着了”
秦玅观没再过问什么,只叫方汀扶她去沐浴梳洗,结果又被方汀用唐笙的叮嘱绕回来了。
待到她坐在书案前,边用糕点边看昨日送来的折子时,唐笙又提着药箱来了。
秦玅观坐在奏折堆里,单手翻过一本,瞥了几眼,丢在右手边的那一摞,又翻过一本丢在左手边的那一摞,假装没瞧见唐笙。
唐笙一早便瞧见她抬眼了,见她没言语,自顾自地行近,行了个请安礼帮她诊脉。
方清露也在此刻到殿,见唐笙正给秦玅观诊脉,便立在门关处安静等待。
秦玅观注意到门边被风拂动的绯色官袍,轻咳一声:“进来罢。”
方二娘闻声快步入殿。
“臣方清露,叩见陛下!”
秦玅观微扬手腕,方清露便随着上行的奏折起身了。
“看看这个。”秦玅观微俯身。
方二娘探出双手,躬身去接。
折子是礼部官员以奏本的形式奏呈的,这意味着这道折子是经有司官员讨论,以整个礼部的名义送上来的。
奏本从祭祖大典的降雨讲起,提及了这几年的自然灾害,然后话锋一转,暗戳戳指向了女子祭祖的不合理性,什么乾坤无定,什么自古礼法云云洋洋洒洒写了十来面,最后加盖了官印。
“你再看这个。”秦玅观又递上一份折子。
这份讲的是立储的事,字里行间无不诉说着立男性储君的合理性。
这两份折子一前一后,相呼相应。
方二娘看完抬头,将折子交还回去。彼时唐笙已整完脉,正在收拾用具。
她正欲起身,脑袋便被人敲了。
唐笙抬眸,只见秦玅观正捏着两份折子,用尖角戳她的脑壳。
“看看。”秦玅观说完便掩着口鼻咳嗽起来。
唐笙先给她顺气,待她不咳嗽了才去取奏折。
“这才过了一日,朝中便有人按捺不住了。”秦玅观揭开茶盏,啜了一口。
“列举崇宁年的几次天灾未免太牵强了,长治年间的十来次天灾一比对便露了破绽。”方二娘道,“更何况昨日长香已燃,怎能用先皇降罪这套说辞呢?”
“所以不是奔着朕来的,而是奔着——”
秦玅观话说一半顿住了,方二娘正欲应声,却见秦玅观举起如意,轻轻敲了两下唐笙的小臂。
“奔着储位来的。”唐笙即答。
秦玅观微仰着首,等她说自己的见解。唐笙本不想班门弄斧,但顶着她的目光,只好磕磕巴巴地讲了起来。
“眼下朝野内外都知晓陛下在挑选储君,借着天象福缘那套推翻女子继位的根基,将储君的人选限在皇室男宗亲里……”
“还有呢。”秦玅观提醒道,“辽东来京告状的。”
唐笙思忖了片刻才道:“雪灾和疫病会被他们归到天灾里,陛下如若要处置,便是佐证了他们的说辞,言官便会继续为礼部官员的说辞辩护。陛下如若不处置,或者暗地里处置,百姓不知,这又失了民心。”
秦玅观正想颔首,喉头又一阵发痒,垂首咳了起来。
方二娘疾步上前呈茶盏,唐笙飞快递帕轻拍她背脊,秦玅观见这阵仗反倒有些好笑。
“感染风寒,咳嗽两声罢了。”秦玅观道。
“他们想要的储君,必然是能给他们带来益处的。”秦玅观缓了片刻才道,“这个人,要比朕好操控,要比朕好说话,要比朕温和,且无武将支持——”
“反应这般迅速,这背后必然是阿党比周,朋比为奸。”
方二娘幼时在辽东行乞,又是武将出身,熟悉辽东局势。她道:“辽东的灾疫如若不控制,一旦传至军营,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辽东土地肥沃,万一起了民愤,瓦格乘虚而入,那几乎是斩断了大齐的肢干。”
唐笙听着,背后栗然发了冷。
秦玅观冷笑了声,喑哑道:“这是在逼迫朕认下天谴呐。”
辽东的事必然要调度地方和中央一众官员,秦玅观若是只派钦差便宜行事,是无法撼动地方相互瓜葛着的利益链条。放到明面上处理,又会被言官和朋党的刁难,迫使她坐实天谴,要求她新立男性储君。
这场雪灾,这场疫病,来的真不是时候。
她拨动念珠,眸色幽暗。
立着的唐笙,望着她,有些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