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院判看了方清露传来的折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从方大人呈报的症状来看,这是水蛊啊。”院判低低道,“赤壁之战,曹军溃败正是因为此症。”
“《诸病源候论》有言:水毒气结聚于内,令腹渐大,动摇有声,常欲饮水,皮肤粗黑,如似肿状。”院判深吸气,胡须有些颤,“若得此症,甚难医治。”
念珠拨动声止,灯火摇曳,秦玅观清瘦的面容更分明了。
“甚难医治?”
“是……此症由湿热邪毒引起,遇水则易染病……”
“不然!”唐笙出声打断,“此病虽然在水中传散,但却是由虫卵寄身体内致病,只要不触碰带有虫卵的水源,人同人是不会传染的。”
院判术精岐黄,妙手仁心,长治年间几次大疫皆是由他牵头阻断的。他虽疑心唐笙的说法,却又碍于秦玅观对唐笙的重视没有立即反驳。
“那唐大人是否拿得出治病之方?”
唐笙迟疑了片刻,旋即道:“我需要些时间。”
院判摇了摇头,虽无轻蔑之意,但看她的眼神却和长者看小辈类似。
他的话也让唐笙稍稍冷静,她此刻没有现代合成药物和医疗器械的帮助,短期内要想找到根除疫病的方法很难。
再者,这疫病万一不是她猜测的那样,而是其他疑难杂症……
唐笙想得越多,心中的忐忑不安之感便泛滥得愈发严重。
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周院判,依你所见,这疫病该如何阻隔。”
“回陛下话,对症下药,用龙胆泻肝汤清肝泻火,消除鼓胀。疫区封锁,死尸焚化——”
院判说了许多,但没有提及主要的隔断传播方式,唐笙很是心急。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必然导致疫病扩散,到时候满城风雨,秦玅观就更难处置了。
唐笙打断喋喋不休的院判,匆忙道:“陛下,微臣虽无法立即给出药方,但可以协助方大人阻断疫病传散。”
许久听不到御座上的人回应,唐笙抬眸,对上了秦玅观的视线。
她神色恹恹,面上很是不悦。
“不可。”
秦玅观斩钉截铁般说道。
第56章
今夜的京兆府兵荒马乱, 宫里来的御林卫围住了府衙,不许人进出。
难以归家的差役怨声载道,知晓内情的官吏惊惧慌乱, 厢房哭泣声不绝。
夜里和女铁匠一道从辽东来的人里,又有两个发病了, 症状同其女儿一致。
女铁匠一人照顾三人, 忙得脚不沾地。
发病的人渐多,送饭的差役也不敢靠近了。
恐慌在蔓延,京兆府里人人自危。
关键时刻,方清露如定海神针般出现,安排了差役的歇脚地, 列好了衙门里的执勤调度表。
眼下局势算稳住了,但始终没有御医过来,方清露等得焦心。
疫病横行之际,穿梭在病患间的医官便是稳住人心的利器——如果没有医官和郎中,便意味着这是不治之症, 官府抛弃了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
历朝经历大疫时, 如若找不出克服时疫的奇方, 便会将染疫的村庄、城池、乃至是州府隔开,待到人死得差不多了,再清理尸首。
小吏带着衙役和胥吏们的期盼,前来询问, 方清露无言以答,只能说太医正在研讨药方。
次数多了, 她也有些麻木了。
一直等到后半夜,府衙前才有了动静, 连串的火把照亮了三位医官前行的道路。方清露起身,亲自去迎接。
来者是萧女医、刘御医和周院判,这三人里只有萧女医是自愿来的。
萧、刘二人由周院判全权安排。
他先将与病患有过接触的人赶至一个院落,随后又派了萧女医和刘御医去观察记录病患发病情况。
刘御医听了发怵,借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由头,缩了回去,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情不愿,听得方清露在心里直翻白眼。
“刘大人,那六人中也有两个汉子,你在意男女授受不亲,萧大人便不在意了么?”
刘御医眼神躲闪:“这个,这个……”
“我等都是食皇粮,受皇恩的。不提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但也不能临阵脱逃,龟缩人后啊——”
方清露话说得不客气,刘御医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但他就赖在院判身侧,死都不挪步。
“我现在便去。”萧女医戴好罩面,斜挂好褡裢,“每日用药和病患症状记在条子上,投掷到窗外。”
“好。”周院判赞道,“治疫功成,本官定向皇上为你请功。”
萧医女谢过了周院判的好意,提起药箱转身时,颇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侠气。
厢房内此刻已是臭气熏天。
三人下痢,恭桶摆了一溜。自从得知他们发了疫病,送拉粪车的老头便不敢再来,铁匠虽然不惧得疫,但根本出不去,被迫同恭桶待在一道。
方清露得知此事,自掏腰包悬赏不惧得疫者。
重金之下必有莽夫,陆陆续续有几个差役站了出来,担了送餐、煎药和换恭桶的职责。
萧医女在周御医开出的处方基础上,添了几味药,并着外敷药用了下去,几个时辰过去,并未见病患症状缓解。那最先发病的孩子,更是命若悬丝,朝不保夕。女铁匠抱着命根,眼泪止不住地流。
消息传回宫中,唐笙听到周院判对于病患的处置,以及治标不治本的隔离方法,心凉了半截。
萧医女对于病患症状的描述比二娘要全面,唐笙读了,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了。
照着周院判的处置,但凡沾接触过恭桶,易沾染上粪水的人之后都会相继发病。粪水一旦处置不好,极易导致更多人染病。
此病潜伏期不定,少则半月,多则两月有余,短期内染病者难以觉察。如若周院判未曾发现这点,在封禁月余后便宣告治疫成功,人员来往,虫卵顺水传播,再寄生钉螺……
太医院里,唐笙阖上医书,奔向宣室殿。
她值夜的时辰已过,没有方汀的通传是进不去内殿的。
殿中仍留有灯火,唐笙知道秦玅观今夜大概是辗转难眠的,横下心,一咬牙求着方姑姑帮她通传声。
方汀端着茶盏,叹了口气:“唐大人,陛下的意思您不知么?她不想让您去,您这般会让陛下不悦的。”
“我知道,我更担心疫病在京中扩散开,到时候,禁宫怕是也防不住。陛下她本就体弱……”唐笙心急,话说得有些乱,“姑姑求您给我通传一声,有些话我得当面同陛下说……”
方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她脾气是真倔。
“奴婢帮您通传一声,但陛下大概不会见您。”
唐笙连忙道谢。
方汀入殿没多久便出来了,撩着风挡冲唐笙摇了摇头。
唐笙在檐下立了会,血气直上涌。
她撩袍直挺挺地跪下,硬是和秦玅观犟上了。
“你这是做什么!”方汀惊了,不过几日而已,唐医官脾气见长,竟和秦玅观作起了对。
“姑姑,唐笙有难言的苦衷。”唐笙仰首望着殿内探出半个身子的人,恳切道,“若是照着周院判的法子治疫,必有大患。”
“地上凉。”方汀劝道,“你先起来。”
“陛下不见我,我便不起。”唐笙道。
春夜凉寒,久跪殿外,双膝必然受损。
方汀转了几圈,叫来宫娥寻了个软垫给她,唐笙坚持不用。
她将唐笙的话如实禀明了秦玅观,故意提了几嘴唐笙正跪在殿外,留意着秦玅观的神情。
可惜灯火太暗了,方汀只听得五屏椅上的人,“咔吧”一声搁下茶盏,心跟着颤了颤——她知道,这是陛下动怒的前兆了。
秦玅观平素最厌恶被人胁迫,唐笙此举正是戳了她最忌讳的点。
“她要跪便跪着罢。”秦玅观放下折子,“朕要就寝了。”
方汀欲言又止,抬眸偷看一眼秦玅观,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你要说便说,别一副憋闷相。”秦玅观不悦道。
“陛下,唐大人是忧心这疫病传进宫内。”她轻声劝说,“说到底,还是担忧您呐。”
“太医院那么多老道医官,都抵不上她一个黄毛丫头么?”秦玅观语速比平时快了些,蜷着指节磕在奏折上。
方汀不敢说话了。她小心翼翼地服侍完秦玅观洗漱更衣,解下了帐帷。
榻上人今日翻身翻得格外多,方汀取来经书搁在手边的花架上。
不一会,帐帷果然被掀开,秦玅观道:“取卷经书来。”
方汀立马递给了她。
秦玅观接了,在手中拿了片刻,又将经书丢回了她怀里。
方汀连忙低头。
秦玅观撑身坐于榻边,揉着眉心,鼻息发重。
“陛下?”
“去,丢个软垫给她。”
“奴婢给了,她不用……”
秦玅观太阳穴发烫,她重新躺下,掩上了帐帷。
方汀收好经书,退至阴暗处。
殿中点点滴漏声诉说着时间的流逝,方汀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出一道幽幽的声音:
“她还跪着么。”
方汀猛地惊醒,步伐匆忙:“奴婢这就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