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这几日她常梦见的重檐歇山顶显现在眼前,唐笙压下惊忧与思念,克制住想要奔跑的念头,维持着最后的仪态走在宫道。
望见宣室殿的烫金牌匾时,她忽然生出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在殿外训斥宫娥的方姑姑最先看到了她。
“唐大人?”
许久没听着回话,方汀下阶,还以为自己瞧错了。
“诶呦,怎么弄成了这样!”方汀掸着她身上的灰尘,“陛下现下在暖阁礼佛,您先换身衣裳罢。”
唐笙回神,垂眸瞧见了自己这身风尘仆仆的装扮——皁靴沾泥,麻布衫一股烟尘气,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她这样入殿,不仅会仪容不洁冲撞陛下,也会惹得陛下犯洁癖。
“姑姑……”唐笙忽觉羞愧,她怎么就忘了换身官袍再回来。
“你随我来。”方汀瞧出了她的局促,引着她回耳房更衣。
方汀掀帘出来,招呼宫娥近身。
“快去告诉陛下,唐大人回来了!”
宫娥有些犹豫:“陛下礼佛时最不喜被人打搅了,奴婢……”
“你找准机会,陛下一睁眼就说!”方汀道。
小宫娥快步来到暖阁,左等右等,没见着跪在佛龛前的陛下睁眼,有些焦心。
这么一拖延,一直到方姑姑引人来她都未曾进去通报。
“通报了么?”方汀眸光烁动。
胆怯的小宫娥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
“姑姑,我自己入内便可。”
小宫娥听到一道朗润润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能抚平焦躁的心。
她循声望去,瞧见了换了一身窄袖黑圆领袍,腰系蹀躞带的唐院判——她这一身只有露在圆领外的中衣交领是素白的,但整个人却不显阴沉,浅笑的模样格外柔和。
方汀微颔首,率先打帘请唐笙入内。
唐笙步子一滞,隔着帘幕定定地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暖阁讲究聚气,屋内面积不大,佛龛亦设得不大。
秦玅观跪于佛龛前,双手合十,掌心托着那方念珠,微垂着首。
礼佛时需得双膝撑起,她直身跪着,背影更显单薄。唐笙光是望着她的身影,眼底便聚起了水泽。
方汀上前步,脚步声惊动了静心冥思的秦玅观。
“朕不是说了,礼佛时非要事不得打搅朕。”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听着很是不悦。
方汀没被吓着,她喜气洋洋道:
“陛下,您瞧谁回来了!”
唐笙唤她,鼻音很重:
“陛下。”
秦玅观回望来者,掌心的念珠落了下去。
第65章
秦玅观没想到唐笙会回来得这样快。
方箬和十八回幽州至少要两个时辰, 夜路难行,人也容易疲累,除非她们路上没有停歇, 不然唐笙最快也要晌午才能回京。
依秦玅观对这个犟种的了解,她要么不回, 要么就是花上几日时间, 安排完幽州治疫事宜才会回来。
回眸时,她们隔着帘幕相望,秦玅观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方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她们没有吩咐, 在殿内待了一会便悄悄退下了。
跪久了双腿发麻,秦玅观起身时动作缓慢,唐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着她落座。
“你飞着回来的?”秦玅观揉膝,半晌才道。
唐笙怔了怔, 小声道:“微臣听十八说,您病重, 微臣还以为是……”
她越说声音越轻, 秦玅观只听了一句便猜得七七八八。
“你的意思是,朕若不是重病,就是下诏了,你也不准备回了。”秦玅观听得窝火, 但面上仍是一派淡漠。
从她进殿,秦玅观对她说第一句话起, 唐笙就敏锐地觉察到了氛围不对——陛下话里夹枪带棒,她什么也不说也要挨两句呛。
她像是个受气包, 毕恭毕敬地立在边上装鹌鹑。秦玅观的视线扫过,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心口。
秦玅观心道,像个缩头王八。
缩头王八这些日子确实是受苦了,人晒黑了些,面颊上肉也少了,五官更显立体了。她今日这一身格外干练,配着这段时间磨砺出的精神气,不笑时往那一立,不像是个文官,倒像是个武官了。
“抬起头来,不要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秦玅观沉声,“朕升你为四品官了,怎么还是这副窝囊相。”
唐笙抬眸,眨巴了两下眼睛:“在等您消气。”
秦玅观望着她映着光点的眼睛,语调一滞,有种被缩头王八当稚子哄了的感觉,耳后忽然发了烫。
“朕何时动怒了。”秦玅观冷冷道。
唐笙不说话,只是低眉顺眼地瞧着她。
秦玅观端起茶盏,啜了口凉茶,压压热意和火气:“有话便讲。”
唐笙巴巴道:“您消气了嘛?”
秦玅观:“……”
她有些想把这茶盏扣唐笙脑门上了。
唐笙注意着她的神情,知道秦玅观气消了,唇畔微扬。
“陛下,您瞧瞧这个。”唐笙抽出衣袖里藏着的折子,双手捧了过去。
秦玅观打开折子的那刻就像是变了个人,眼底流露的呛唐笙时才有的温度消散了。
“依你所见,这疫病六十日后才会见好转?”
唐笙点头。
秦玅观阖折,用尖角戳她脑袋:“你能恭敬些么。”
唐笙点完头才道:“回陛下话,是。”
“也就是说,你还要在幽州守六十日。”
“回陛下话,是。”
秦玅观敛眸,纤长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她神色恹恹的:“你做的不错。折子上谏言,朕都准了。”
“陛下……”唐笙唤她。
秦玅观支颐,不太想说话。
唐笙意识到她有些不高兴。她前面打哈哈铺垫了一通,正是为了让秦玅观收回成命。她准备的那套说辞还没脱口,秦玅观便已猜到,直接问了她。
“陛下,那边我离不得。”唐笙跪于脚踏边,仰望着她,“您教导过我,要治人心。如今治疫初见成效,那些硕鼠虫豸也对我有了敬畏之心,我若是走了,幽州怕是要起民变了。”
她说的这些,秦玅观都明白。唐笙放低了姿态来同她讲话,声音柔柔的,羽毛似的挠着她的心尖,既是劝谏,又是带着几分讨好的诱哄。
两旬未见,唐笙揣摩圣意的手段愈发娴熟了。从前她还不敢使得这样明显,秦玅观这次冲动之下召她回来,正是透露了她心中所想。唐笙对她的敬畏淡了好些,取而代之的是亲近和率真。
这样的她有些狡黠,也很真挚。秦玅观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又偏偏吃这套,对她生不起厌恶。
良久,秦玅观道:“朕要罚你。”
唐笙微张唇,显出些委屈。
秦玅观眼底藏着笑,轻声道:“罚你好好睡一觉。”
唐笙望着她内敛的笑,心情比窗外的骄阳还要明媚。
“我不要睡觉,我回来是替你诊脉的。”唐笙倾身,像是要枕在她膝上似的,“你发给我的折子上有血。御医也说你‘忧思深重,腹脏结愁’。”
她说着说着便忘记了敬称,秦玅观被她的眼眸攫取了注意根本没有觉察到,唐笙自己亦没有觉察到。
“晌午了,先用膳罢。”秦玅观道,“朕今日召你侍膳。”
唐笙抿唇笑,跟着秦玅观起身,往内殿去。
幽州治疫的这段时间,官差一体,自唐笙到差役,无论男女,吃的是同一锅饭,睡的都是门板架的榻,没人享有特权。秦玅观赏的这桌色香味俱全的膳食,看得唐笙是两眼泛光。
她用得香,连带着看她用膳的秦玅观也多进了些膳食。
“幽州是缺粮么?”秦玅观搁箸后忍不住问。
吃饱喝足的唐笙斯斯文文地擦拭嘴角:“暂不缺粮,但没御膳房的膳□□细,整日吃那些会腻。”
她这样一说,秦玅观便明白了。
从前她治军时也是这般。军中比县衙要苦,行军时莫说是新鲜滚烫的饭食了,就连吃饱有时都很难。
庆熙年间,同瓦格的最后一场仗,齐军断粮,她和黑水营的将士只能吃耐饥丸就着醋布煮成的糊糊,那味道,她现在想起来还会犯恶心。
宫中再怎样都比地方要好些,唐笙确实是吃苦了。秦玅观的视线描摹着她更显英挺的鼻梁,落于她线条流畅的下颌。
“苦么?”她问。
“不苦。”唐笙答,“为陛下做事,不觉苦楚。”
秦玅观不信,她屈掌,示意唐笙过来。
她在唐笙面前卷起衣袖,淡淡道:“把脉罢,瞧瞧朕到底是什么病。”
唐笙温热的指尖覆上她的腕子,轻轻搭在脉搏上。做这些时,秦玅观正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像是要将她看穿了。
离得这样近,唐笙逃不过她的目光。她只能佯装不知道,面颊和耳朵却染上了红晕。
“陛下,您这是……”
“手怎么了。”秦玅观在她收手前捉住了她的指节,将她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