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懒眠
“嗯、嗯,阿姨果然也知道你喜欢小黄鸭……”
明鹤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锐利冷淡的狭长凤眼在暖色调的暗光下似乎升起了黄昏的雾气,声音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沙哑:“不,事实上我是在她送给我这个礼物之后才开始喜欢小黄鸭的,因为这是母亲第一次送我的生日礼物。”
“母亲在我生日那天,自杀了。”
明鹤看着被她这句话惊的表情空白、一脸无措的裴金玉,突然扯起嘴角轻笑,带着点和平时不同的感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就和以前给大小姐讲睡前故事一样:“讲完这个故事,就要乖乖睡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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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鹤的故事大概和无数个家庭不幸福的小孩一样,没什么新奇。
父亲是外贸公司的普通职员,经常出差,很忙,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但也偶尔会带她去游乐园,母亲是课外机构的钢琴老师,温柔体贴。
然而父母在她六岁的时候分开,父亲很快就有了新的家庭,母亲却因为深爱父亲一直无法接受离婚的事实,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她甚至出现了精神问题。
平时是个温柔的母亲,但一旦出现症状就变得暴躁而神经质,对于当时还小的明鹤来说,就是原本喜欢抱着自己弹钢琴的母亲突然变了一个人,原本代表着安全的家变成了一个随时有可能变成束缚她的监牢的恐怖存在。
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时常把自己关进狭窄的衣柜里,清醒之后又抱着她痛哭流涕地忏悔,买她喜欢吃的蛋糕来补偿她。
明鹤感到恐惧不安,于是哭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母亲犯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就像是一个无法逃脱的负循环。
但是她依然很喜欢母亲。
母亲在清醒的时候会教她识谱弹琴,就算家里只有一台便宜的二手电子琴,但演奏时发出的乐声依然很动听,美妙的让明鹤能够暂时忘记家庭发生的剧变。
或许是遗传了母亲的天赋,明鹤学的很快,在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她也会自己弹琴给自己听。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间。
后来,母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紧绷,明鹤开始学着照顾自己和母亲,想要尽可能减轻母亲的压力。
为了买药,房子被母亲租出去,带着那边儿搬到了狭小便宜的出租屋,然而家里的存款依旧越来越少,父亲给的抚养费只是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母亲患病后能接到的工作也越来越少,这一切都让清醒时的母亲愈发忧心焦躁,然后压力继续加重病情,对越是长大就越是和父亲相似的女儿也越发控制不住情绪……
然后,各种方面都到了极限。
母亲绷的很紧的那根弦终于有了断掉的迹象。
那天恰好是明鹤的生日。
母亲难得恢复了清醒,久违的出去给她买了甜甜的生日蛋糕和生日礼物,消瘦的脸上是和过去一样的温柔充满爱意的笑容。
小学放学回家的明鹤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她感到快乐极了,像只小蜜蜂一样勤劳地擦桌子,把蛋糕和礼物放到桌子中央,又很有仪式感地给自己的生日蛋糕插上整整齐齐的9根蜡烛,没事可干的时候就开开心心地跟在似乎变回了以前的母亲身后打转。
就在插上蜡烛之后,母亲说家里没有打火机,起身出门去买,明鹤乖乖点头,拿着母亲送的毛茸茸的小黄鸭玩偶放在空中想象它在游来游去,趴在桌子上跷着脚,望着面前点缀着漂亮水果的奶油蛋糕,满心期待母亲回来后点亮蜡烛,许下愿望后再吹灭。
要许什么愿望呢?
希望母亲的病好起来,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能帮上更多母亲的忙,希望她们能永远在一起,希望以后的生日都和今天一样快乐……
然后就可以吃蛋糕了。
蛋糕甜美的气味萦绕在周身,明鹤深吸一口甜甜的空气,努力咽下即将冒出来的口水,觉得今晚做的梦都会是吃蛋糕的美梦。
她紧盯着蛋糕,生怕它突然长翅膀飞走,然后坐在桌边乖乖的等着。
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天色漆黑,她也不知不觉睡着。
她在梦里确实吃到了甜甜的蛋糕。
吵醒她的是急促的敲门声。
她以为是母亲回来了,连忙擦擦口水,抓着小黄鸭一起去开门迎接,然而猫眼里看到的却是邻居阿姨和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穿着制服的警察。
她们说母亲不会回来了,所以她以后要和父亲一起生活。
“可是,可是,妈妈说要回来和我一起吃蛋糕的,”女孩轻轻拽了拽邻居阿姨的衣角,不安又有些急切的说:“那我不点蜡烛不许愿了,妈妈能回来吗?”
小小的明鹤看着阿姨复杂的目光,她看不懂那里面的同情,她只是不明白,母亲只是出门买打火机,说自己马上就会回来和她一起过生日的,为什么现在就变成之后都不会回来了。
后来,出租屋里的二手电子琴被卖掉换了点钱。
后来,似乎和记忆中的父亲完全不同的男人过来接她去了他新的家庭,勉强挤出的笑容下藏着很深的烦躁和不耐烦,她见到了笑容温和客套的陌生女人和女人和父亲生的小孩,她成为了这个家的负担。
后来,她住进了杂物间临时改造的小房间。
后来,她从别人嘴里听说了“自杀”这两个字,并理解了它的意思。
还好,小黄鸭还在陪着她。
但是因为常常抚摸,小鸭子玩偶的屁股很快就开线了,窜出一簇雪白蓬松的棉花。
明鹤尝试用胶带把小黄鸭的伤口粘起来,但胶带过了几天就在她睡觉时无意识拽下来了,还带下来一簇棉花和嫩黄绒毛。
因为父亲在外出差需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小小的明鹤捧着受伤的小鸭子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跑到没说过几句话的继母面前请求她能否帮自己缝好。
继母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过在家里像个透明人似的小孩会主动找她说话,笑了笑便答应了,明鹤认认真真的道了谢,又学着电视上的画面鞠了躬表示自己真诚的谢意。
后来明鹤等了几天,却迟迟没有从继母那里收到恢复健康的小鸭子,又等了一个星期,明鹤迟疑无数次但又怕继母觉得自己麻烦而闭上了想要询问的嘴。
在她一次放学后回到家,终于忍不住敲了敲主卧的门,却没有得到回应,她这才想起这个时候继母应该是去幼儿园接她的小孩了,于是她偷偷进去想看看小黄鸭怎么样了,找了一圈,然后在一个纸箱里看到屁股尖漏了更多棉花的小鸭子。
和其他一些坏掉的玩具和废纸放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即将被扔掉的垃圾箱。
现在想来,这实在怨不得继母。
继母自己有着小学老师的工作,又要照顾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回家还要做家务,照顾一个丈夫带来的拖油瓶,会忘记一个破洞的毛绒玩具本身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本来就是她给别人带来了麻烦。
以后她要学着自己解决才行。
于是她从纸箱里捡起自己受伤的鸭子,又从客厅漂亮的饼干盒子里拿了针和一小团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尝试着自己治好小鸭子。
但是她第一次做针线活,手太笨,没经验又选了深色的线,在手指上扎了几次之后才勉强缝上,之后便在小鸭子屁股上留下了一条蜈蚣一样歪歪扭扭的伤疤。
再后来,她长大了,理解了小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
父亲很忙,少许的空闲时间也大多给了妻子和二人的孩子,继母是个温和的女人,对她算不上多么亲切,但也不至于刻意欺负,只是冷落和无视而已。
明鹤在这个家里只是一个寄住在他人家中的陌生人。
再后来,她开始记账,把这些年花的别人的钱一笔笔记好,想着等到成年赚钱后就全部还给他们。
高中毕业成年后她就用名校的名头办了个补课班,赚到了未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大学报了计算机专业,上了大学之后赚钱的机会就更多了,而且可以住在学校,她偶尔还会在假期找一份提供住宿的工作。
父亲那边一开始还会发消息过来问她要不要回去,但后来也不再发消息了。
明鹤反倒松了口气。
毕业之后她就进了这家公司,成为了一名长年加班的社畜,好在工资还算不错,平时她又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很快她就攒够那笔钱还给了父亲。
讲完,明鹤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下一口,润了润有些沙哑的嗓子,又朝着表情沉重的裴金玉笑了一下。
“好了,我的人生故事结束,你该睡觉了。”
裴金玉看着她沉默许久,语气极郑重又极认真:“如果我那个时候在你身边就好了,我一定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给你建造一栋完美的小黄鸭城堡。”
明鹤关上灯,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新毛毯盖在她身上,听到这话笑出了声:“是啊,我一直没什么朋友,要是那个时候你在就好了,我会很开心的。”
裴金玉整个人缩进毯子里,目送明鹤抱着原本床上的小黄鸭毛毯去了沙发上睡。
就这样盯着沙发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边慢慢变亮,她不知什么时候意识突然一沉,进入了梦乡。
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照出了在空中沉沉浮浮的微小灰尘。
宛如在光下跳舞。
裴金玉慢慢睁开眼,坐起身,看到了放在床头的闹钟,已经快八点了。
昨天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摸了摸身上的薄毯,和怀中熟悉柠檬味的小黄鸭抱枕,嘴角不自觉勾起,然而突然想到什么,赶紧摸了摸旁边,是凉的。
唉,果然期待鹤鹤半夜会抱着她睡觉这种好事的概率还是太微薄了。
“鹤鹤?”
沙发上是空的,只有叠的很整齐的小黄鸭毯子。
顾不上头发乱糟糟的,她赶紧起身找了一圈,又不死心地叫了好几声明鹤。
裴金玉赤着脚站在客厅,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
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天。
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的柠檬,不断挤压出酸涩的让人掉眼泪的汁水,留下干瘪的残渣。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失力地踉跄几下后蹲下来抱住自己,拼命抑制住颤抖的身体。
仿佛一条上岸的鱼,明明努力张着嘴却几乎无法呼吸。
脑子里浮现的是七年前,明鹤第一次离开她的那一天,和现在这一幕似乎在无限重叠。
她一定是在做噩梦,没错,就像这七年在午夜轮回不断重复的噩梦一样。
那该怎么办,她该如何逃离这个噩梦?
很简单,和以前做的一样。
她慢慢站起来走向厨房,很快就找到了放在刀架上的水果刀。
然而就在她差点再次拿起刀时,突然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饿了吗?”
明鹤看着站在厨房看上去是要拿水果刀的大小姐,举起自己手里的袋子晃了晃,有点奇怪她表情看上去怎么不太对。
裴金玉眼睛睁的圆圆的,紧盯着门口出现的身影,生怕自己一个错眼人就又消失了,脸上却已经挂上了漂亮的笑容。
她自然地收回去拿水果刀的手,跟在明鹤身后拉长声音撒娇:“鹤鹤,怎么都不叫我一起去呀,我一个人待着很无聊的,还以为你又扔下我走掉了。”
明鹤提着早餐放在厨房外的餐桌上,无奈地拍开某人偷偷放在她腰上的手:“这是我租的房子,不回来我还能去哪?快点趁热吃吧,我买了肉包和粥。”
发现裴金玉吃两口就要抬头看她一眼神经兮兮的样子,似乎是在确认她还在。
“我不会走的,放心吃吧,再说我还想拜托你等会儿用你的车送我去公司呢。”
楼下那辆能闪瞎人眼的千万级限量版豪车停在楼下简直不能再显眼,大概是一早就过来等着了。
得到了这句保证裴金玉也不敢放松警惕,依旧是那副紧张兮兮的谨慎样子,等到吃完饭又牵住明鹤的手:“好了,我们走吧,你不许偷偷跑掉哦。”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