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统领脱力地跪倒在地,极疲倦似的,将长戈搁在地上。

……是人皇陛下。

“夫子得罪了……陛下,请您进宫去……”

在统领跪地不起的身躯旁,老人镇定从容地举步走过,好似没看见他一般。

“……希望您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说法。”

虽然圣人已经听不到他的话音,但统领还是垂着头喃喃说。

大周皇宫内设置有可以削弱*修士法力的阵法,孟颜深步入皇宫没几刻,脑后的九轮光环便缓缓黯淡下去,失去了晶莹璀璨的辉光。

再往前走,老人身躯上缠绕的符文也渐次熄灭,大道图景被迫合拢收起。

孟颜深的脚步渐渐变得吃力,身形也被压迫得有些佝偻,在今日的战斗中,他也受了许多伤,但他仍旧竭力挺直脊背,坚定地朝前走去。

“夫子请止步。”

人皇正在前方的高台上端坐。美艳的女人一身正红长裙,紫眸深邃,发髻上的珠玉微微摇晃。

孟颜深不答,只是沉默地继续上前,缓缓跪倒在高台之下,再拜行礼,将发冠庄重地解下来,放在脚边。

人皇脸色微微一变——孟颜深极重礼节,“君子死而冠不免”者,他从未在外取过自己的发冠。

“陛下……”

“恕臣不敬。”他深深叩首,“陛下何不赐死老臣呢?我是个老而不死的贼人——陛下,望您赐我一死,让我与弟子同去罢。”

“为一个西荒蛮女,您如此逼我。”

姜晦之改了自称。在这一刻,她不是人皇,也只是一个面临师长责问的普通学生。

孟颜深不为所动,只是佝偻地拜伏在地上,白发微微晃动,姜晦之在这一刻才恍然发觉,他已经很老很老了,生命的光彩已经快要在老人身上熄灭,像一柄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求您赐死老臣。”

“……夫子现在戴回发冠,回到书院,仍可是大周的夫子,五州的圣人,我绝不会降罪于您,也不会惩罚红山书院的师弟师妹们。”姜晦之尽量温和地道。

“连自己的学生都护不住,焉得为圣?吾其挂冠而去矣。”

孟颜深大笑了几声,终于抬起头来,眼里只有苦涩与悲哀。

“原来陛下这时也记得,红山书院的学生都是你的师弟师妹们了,小挚也是你的师妹,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小挚天资绝伦,是不世出的天才,倘若让她彻底成长起来,整个五州的人民都会受益,她——”

“天才?我人族人才济济,天骄无数,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似的,姜晦之猛地拂袖而起,星辰与日月在她眼眸中涌动。

“宋念瓷是天才,王昶是天才,吕射月是天才,谢灼是天才,甚至连朕当年,也是五州闻名的天才!这些天才,就真的比不上谢挚一人吗?!”

“朕不需要什么天才,朕要的是忠诚,倘若谢挚身怀大才,却不能为朕所用,那朕宁可将她趁早毁去!”

震怒的女人一挥袖,整座皇宫都在为之战栗。

话毕,人皇的神情忽然软化下来,步步走下高台,来到老人身旁,像年少时在红山书院求学一般,跪坐在自己的老师身边。

“我没法子,夫子;我非得杀死谢挚不可。她触及到的东西或许可以动摇大周的根基,谢挚虽然无辜,但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叫她去死。我得为大周考虑。”

凝视着老人,人皇轻声道。

“请您戴上发冠回去吧,朕会好好地安抚红山书院的弟子——”

她顿了顿,方接着说:“和姑母的。”

孟颜深的身子晃了晃,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扑倒在地。

他极敏锐,已经从人皇的形容里隐约猜中了谢挚到底触及到了什么东西。

……小挚,救不回来了。

人皇在请他入宫解棋局之时,就在算他,为的是拖住九轮圣人,使他不能去救谢挚。

人皇下意识地搀住老人,又被他轻而坚决地推开。他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

“这几天里,孟颜深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弟子,一个,名叫谢挚,聪明纯透,赤忱热心;一个,名叫姜晦之,她曾对我说自己的志向是使万民和乐,五州兴旺,可是今天,她们全都离我而去了。”

“吾皇失一隐患,老朽失一弟子。”

老人仰起脸,落下泪来,就着蓬乱的白发和满心的悲苦,一步一步地离开皇宫。他已经疲倦至极了。

“呜呼,其命也欤?”

前昆仑卿谢挚伏法受诛,歧大都欢欣鼓舞!

渊止王姜既望哀恸,闻之大咳血,不能起视事,遣使退王玺、请辞王号!

红山书院惊怒,全体弟子戴黑孝,于皇宫前静坐七日不返,九轮圣人孟颜深悲伤,违背仙人盟约,上古神兵重现于世,执规矩尺以一人之力战长生世家,对峙人皇,泣涕拜退!

谢家红莲谢灼一举突破脉种境,成为中州第一天骄!

第165章 阿赤玫

万里草衰,秋意寒透。

漫长的苦冬虽然还远未到来,但寒意已经浸透了北海的每一寸土地,风如刀子似的在刮,雪白的霜色凝结在细如钢丝的草杆上,其上有一只草绿色的蚂蚱正在钉立,使草丝也在寒风中畏寒一般地微微颤动。

下一刻,这只蚂蚱又被远处隐约传来的震动声惊得弹跳出去。

“嘭——”

一只巨大的赤足在方才蚂蚱停歇休憩的草杆上踏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快点!快点跑噢!再晚点,可就要挨罚了!抬起你们的腿脚来!夸父神的牛犊子们哟——”

魁梧高大的巨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草原上奔跑而过,所到之处大地颤动,发出隆隆轰鸣,一步就能迈出数丈远,虽然身形庞大,可是速度却很快,聚集在一起时如同一群飞速移动的小山,极为使人震撼。

这群巨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看起来还仅不出十岁,最老的已经满脸皱纹,脊背深深地佝偻下去,气氛十分团结和谐,显然属于相亲相爱的同一支族群。

但无一例外地,他们的脊背处,都贯穿着一对巨大的铁环,完全洞穿了他们的琵琶骨,上面沾染着陈年的血迹。

有的甚至连脖颈、手腕、双臂、双足上都挂着沉重的铁环,健壮的身躯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脖颈上还烙着已趋黯淡的“奴”字金印。

这是中州豢养的巨人矿奴,专门用于开采仙金矿脉用。

近年来,由于北海与中州距离遥远,且又交通不便,因此北海巨人在中州的奴隶市场上数量颇为稀少,也常常受到贵人的喜爱,养巨人奴隶甚至成为了身份与尊贵的象征,一时风靡歧大都。

直到来到一处石块堆积出来的粗糙土堡,接受了守在门口的卫士查验奴隶金印之后,巨人们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便又被挥舞着钢鞭的中州人吆喝着赶下来矿洞,像牛羊一样慌张狼狈。

“干活!这个月若是挖不够一千斤仙金,别说你们,我们也得跟着倒霉!”

有一个年老力衰的巨人下矿洞下得慢了一些,闪烁着符文辉光的鞭子便已重重抽到了她的肩膀上。

钢鞭猛然炸响在绽开的皮肉上,使得老巨人发出了一声闷哼,身形也随之痛苦地摇晃,又被一旁的年轻巨人赶忙搀住,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长辈背起来,一步步慢慢走进了漆黑深邃的矿洞。

这是一支勤劳坚忍的种族,非常善于忍耐苦痛。

“哼,真是老实软弱得像羊一样!白长了这么大个头!”

抽鞭子的人甩了甩手腕,望着消失在黑暗里的巨人们,神情轻蔑。

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不停地工作上足足八个时辰,消耗掉大半天的时光,直到夜幕彻底降临,繁星洒满北海高远清澈的夜空,巨人们才能终止一天的辛苦劳作,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互相搀扶着缓缓走回自己的家园。

即便巨人们力可拔山,可在过于严苛繁重的驱使之下,此刻也早已精疲力尽了。

中州人将他们从故土赶了出去,占据了所有丰美的土地,不允许巨人的接近。

囫囵吃完了简易的饭食,巨人们纷纷聚集在高高的火堆旁,围着老巨人坐下,这是他们一天之中仅有的放松愉快时刻,每个巨人都倍感珍惜。

被围在中央的老巨人们取出自己珍藏的琴,用粗糙的手指耐心调试琴弦,周围的小巨人们眼巴巴地望着爷爷奶奶们,他们年纪还很小,尚未被磨去天真与希望。

慈爱地微笑着揉了一把小巨人的脑袋,老巨人们这才闭上眼睛,拨动琴弦开始低声歌唱,歌声悠扬清亮,间或响起一两声木块在火焰中爆裂开来的碎响。

“红日照在白浪河上,鱼儿的肚皮闪闪发光,夸父神抡起巨斧,像旋风一样!……”

这是每个巨人都耳熟能详的本族史诗,巨人们摊开伤痕累累的脚掌,神情放松地闭上眼睛,身躯随着曲调轻轻摇晃,沉醉在老人的歌声之中。

虽然他们早已被赶出来白浪河的流域百年有余,有许多年轻的巨人甚至还从来没见过河流,生下来只见过黑漆漆的矿洞和黄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通过老巨人的歌声想象自己祖上的荣光。

老巨人拨动琴弦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变得悲凉哀怆,歌曲的气氛为之一变。

“……可怜美好的日子景不长,狡诈的贼人聚众来到我家乡,小心啊,笑脸是他们的伪装!待得事态一明朗,他们转身变豺狼!驱我如仇寇,使我如牛羊,鞭我飞旋不止歇,中州的富饶是我们血流淌!胡为乎我胞族如此穷哉,胡为乎夸父神不再护佑祂故乡!”

巨人们听到这里,不由得都唏嘘着纷纷落下泪来。

一曲已经弹尽,老巨人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才仰起脸来,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歌唱完了。好啦,好啦,快回去吧,好孩子们,明天还要干活呢。”

极亲切慈爱地,老巨人们站起身,柔声哄还沉浸在歌声中不愿离开的后辈们。

一觉醒来,就又只能奔跑着去下矿洞了……巨人们都有些发愁,甚至有些怕见白日的天光,他们多么希望,这完全属于自己的夜晚能够再长一些啊!

但尽管不情愿,巨人们还是不得不慢慢地往土房的方向走,要是再不休息,他们的体力会支撑不住明天的劳动的。

就在这时,巨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喜的呐喊:

“看啊!都别急着走!我们的小巴克撒来了!”

巴克撒,在巨人的语言里,是对老师的亲切称呼。

在前方的黑暗里,慢慢地走出了一个纤细清瘦的身影,穿着一身分不清楚性别的粗布黑衣,腰间的红绳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乌黑的长发没有束,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上。

是一个年轻的人族女人。

女人脸上戴着一副制作粗糙的木制面具,遮盖住了她的大半面容,只露出来了一截雪白的下巴和红润的嘴唇。

在她脖颈上有一枚“罪”字金印正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光,显然是近几年才烙上去的。

“嘿!姜微!巴克撒!巨人的好朋友!我们美丽的友谊使者!”

见到她,本来已经打算睡去的巨人们纷纷激动起来,奔跑过来半跪在女人面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跟她击掌,击到女人手掌的巨人们都无比开心,脸上满溢着喜悦,显然对她非常喜欢爱戴。

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巨人们压低了声音:“都小声点,不要让阿赤玫听到了……”

阿赤玫是这支巨人部族的首领,她的亲人都死在了坍塌的矿洞里,因此她非常厌恶人族,每当姜微来的时候,都会远远地避开。

姜微显然见惯了这幅景象,她微笑着接受比自己高大好几倍的巨人的热情问好,熟练地低声询问小巨人的学习情况。

“索洛,你又长高了……”

“……布林嘎,前几天我教你的字都记住了么?有好好练习吗?是吗?每天都有练?嗯,很好,好乖……”

她笑着踮脚,捏了捏对面小巨人的脸颊,那小巨人比她还高出一个头,闻言却一下子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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