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小莲花

小谢挚往前奔了几步,试图抓住神王的衣角。

“她走了……”

她松开手,掌心空空无物,面上的神情有些怅然。

眼睛婆婆拄着拐杖站起身,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生硬地安慰她:“不用难过……她本来就已经死去了很久了,你方才见到的,只是凝神法中残留的一抹意识,也无所谓什么走不走。”

“嗯……我知道的……”

话虽如此说,但小谢挚还是失落地垂下了头。

这样的倏忽聚散,刚见面便转瞬分离,余生再也不能得见,在她的印象里,仿佛已经出现过许多次了,她照旧还是这样感伤怅然。

“你……”

谢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对这个凝聚出来的小人充满好奇,一直等到狐族神王的意识消散之后,这才向她搭话。

“我叫谢挚。你叫什么名字,是叫——小莲花吗?”她有些犹疑地问。

方才听到这小人这样自称,谢挚便觉得奇怪:她从没听过这个称呼,但这称呼,却意外地让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

“是呀!”

小莲花点了点头。

“这名字,是你自己给自己起的吗?还是别人?”

假若这小人竟然会自己给自己起名,岂不是说她诞生了自我的意识,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第二法身之类的东西?

第二法身,那是真龙的法门,最初原本是为房。中淫。戏助兴而创生,之后真龙倒是惊奇地发现,这第二法身,于修行一道上也颇为有用,于是便将它推广到族人之中了。

但不知为何,真龙又忽然将这门术法列为了禁术,严禁族人再修炼第二法身。

有传言说,这是因为一头真龙修出的第二法身拥有了自我的意识,渐渐对自己从属的地位感到不满足,也不愿意再对本体俯首听命。

有一天,他终于忍耐不住,以极残忍的手法杀害了对自己毫无戒心的本体,而自己摇身一变,成为了原身。

他扮演得像极了,不论外貌,还是性格,亦或是行事作风,简直都与本体一模一样——如此过去数月,竟然也没有被他人发现。

但是东窗终于事发,龙族还是察觉了不对劲,慌忙将这具第二法身秘密处理掉了。

这件事情让真龙大为震悚,纷纷回去杀掉了自己的第二法身,从此对此术讳莫如深,严禁族人再修行。

万年前夺运之战爆发,龙族惨败,远走星星海,第二法身之术便从此彻底销声匿迹于五州了,只在最古老的典籍中还隐约残留着一些记载的痕迹。

谢挚之前在红山书院时常常泡在藏书阁里,她生性好学,好奇心重,整日天南海北地读书玩,见到什么都要翻开看两眼,那时便曾读过关于第二法身的文献,这时看见这凝聚出的小人小莲花,才情不自禁又记了起来。

要是这凝神法竟是个与第二法身类似的术法,那还是应当将这小孩尽早毁去——她并不想日后被一具分身刺杀,从而鸠占鹊巢。

思及此处,谢挚不由得心头已经涌现几分杀机。

但紧接着,她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不是呀。”

小莲花很快地摇头否认了谢挚的话,声音软软的,“这不是我起的名字,是……是……”

说到这里,小莲花显出困惑苦恼模样,就此卡住,对到底是谁为她起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呜……我想不起来……”小莲花着急又委屈地抿起嘴,看起来好像又要哭了。

谢挚大感震撼,同时还有些羞愧——她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这么娇气爱哭啊?

“那就不想,不想了……噢噢,乖……”

眼睛婆婆连忙躬身哄慰女孩,还不忘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谢挚一眼,意思是叫谢挚不要再逼问,惹哭了小孩还要她哄,瞧着也怪心疼的。

但那小孩不就是她吗!婆婆怎么还厚此薄彼呢?!谢挚一时无话,只得暂且将疑惑按下。

算了。

狐族与龙族的修行方向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想来即便凝神法与第二法身看起来有些相似,但在本质上也是不同的,并不必太担忧。

更何况这小莲花如今还刚刚诞生,尚且幼小孱弱,只有四五岁模样,并无太大危险可言。

若今后她暴露出什么异样不妥之处,届时再将她镇杀即可,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将这百般想法一瞬间在心中转完,谢挚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微微一笑,镇定道:“好,那便暂且不问了。婆婆,请您出来吧,这一遭传法,真是麻烦您了。”

之后日子还是照常过,谢挚如同识海里没有小莲花一般,刻意地忽略她不去理会,仍旧每日四处奔波,今日在此族授课,明日在另一族交谈商议。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每天都很忙。

秋风一天一天寒似一天,渐有初冬的风貌,但北海的生灵倒没有往年此时的懒倦,反而很有精神,四处一片热火朝天之象。

他们敏锐地嗅到了近几年空气中的不一样,无形的直觉令激动的血液在他们血管中跳动,每个北海的生灵都感到,有一种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如星星点点的火苗一般,正在广阔的草原上飞快地传播流动,虽然无声,可却比任何一种巨响都震耳欲聋。

这火焰蕴含着一股最为暴烈的伟力,将要席卷点燃整个北海,不论是丹凤城,还是铁索镣铐,甚至连同他们自己的生命,都要怒吼着统统整个烧完。

他们已经忍受了中州人数百年,现在,他们不愿意再继续忍耐下去了。

许多巨人都开始取出自己藏起来许久的兵器,在夜间默默地反复擦拭,大熊开始拣选铸造甲胄的珍稀材料,八骏频频奔跑至流淌不息的白浪河旁边,观察远望中州人的丹凤城,再将消息传递回来。

连最能沉得住气的霜狼首领,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也加紧了对族群集结与战斗的训练。

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谢挚对其心知肚明,甚至其中还不少有她的筹谋划策,但她却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平静,在木屋里时仍旧若无其事地与眼睛婆婆交谈,温柔地和阿狸相处。

眼睛婆婆欲言又止的神情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谢挚对此看在眼里,却刻意不去问询。

终于有一天傍晚,眼睛婆婆按捺不住,唤住了她。

“姜微。”

老人坐在矮床上,灯光在她苍老的面容上跳跃晃动。

她摸索着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示意谢挚坐下,“你先别急着走,我有话想跟你说。”

谢挚不言语,沉默地移来蒲团,在老人下首跪坐下来。

其实,她大概能猜中一些眼睛婆婆要跟她说什么话,但她不太想谈这件事情,甚至还有些怕听。

果然,眼睛婆婆没有绕圈子,见谢挚跪坐到自己身边,干脆直截地开了口,“姜微,我觉得,你最近似乎有些问题。”

她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在这里。你觉得呢?”

谢挚不说话,只是垂眼看木屋的地面。

“说话呀,我老婆子瞎了,怎么连你也哑巴了吗?”眼睛婆婆有些恼怒地用拐杖戳了戳谢挚的胸口,谢挚却仍然不答。

其实,她近些时日也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每天都刻意地让自己繁忙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使自己想不起来其他事情,但那却没什么用处,只是使她心中的痛苦沉默地越积越多了。

每至夜晚,积压的苦痛与繁乱的思索就来侵扰她,使她不得安宁。

见谢挚久久无话,似是在无声地对抗,眼睛婆婆叹息一声,终于也是拿她无法。

这孩子心中的苦与怨,恨与悲,她都看在眼里。

纯善之人痛恨的时候,往往不会泄于他人,反倒会将刀刃对准自己,日日夜夜总也不忘怀,残忍静寂地去剖自己的心。

“像你这样经历的,很多都会从此性情大变,对人世失去了信心,不是意志消沉,就是偏激发狂,甚或怨天尤人起来,但你是好孩子,不会因为自己不幸就去怨怼……婆婆都知道的,啊?”

老人收回拐杖,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谢挚的脸。

“要是想哭,就哭吧。”

那也总比强压在心底要好得多。

她捻灭身旁的灯盏,木屋里霎时昏暗下去。

“你去吧,姜微。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要小心。”

小心生出心魔。

眼睛婆婆担忧的就是这个,她在委婉地警示谢挚。

一个修士,一旦生出心魔,任他或她如何天赋绝伦,如何正直温谦,从此也就毁了。五州历史上是有摆脱心魔重新振作的大才之士,但那极少极少,几千年也遇不见一个。

谢挚用脸颊蹭了蹭婆婆的掌心,忍着发疼的喉咙,轻声告退。

晚间躺在床上,思绪如潮翻滚,仍旧是不能入睡,谢挚好不容易才恍惚之间隐约睡了过去,不一会儿却又惊醒过来。

“族长……”

谢挚听到自己在黑暗里小声叫,声音像什么受伤的弃兽。

她往脸上触手一摸,方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泪。

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恸哭的泪水。

大概是在梦里。谢挚想。

她方才好像又梦见在潜渊边缘的那一天,无穷无尽的逃亡,无穷无尽的追杀,一波又一波的兵士和大能布满天穹,冷冷地俯视着她,笋子为护全她而自尽,而她最喜欢最爱慕的人……要剖她的心,将她带回居所豢养起来。

怎么也逃不开,躲不掉,最终只能坠落。

原本是绝望至极,已坚死志的,不料机缘巧合之下,竟得以渊下复生,谢挚却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是她害死了笋子……她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假如几年前在太古战场,她不将笋子带出水晶宫,它现在一定还在快快活活地活着,做着关于饱餐仙金的美梦。

谢挚披衣起身,在窗前静立了许久,冰寒的月光正如巨大的铁甲般盖在荒芜的北海草原上。

“小莲花。”

谢挚心念一动,终于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那个识海中的小人。她已经刻意忽略她的存在很久了。

“在呢,叫我干什么呀?好晚了哎……”

小莲花在识海里揉揉眼睛,爬起来坐好,一副睡眼惺忪的困倦模样。

谢挚不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与小莲花心念相通,并不需要真正说话,心声便会直接在彼此的脑海中响起,有一种难以用语言描绘形容的奇异默契,这感觉很奇妙,好像在对着镜子说话,又像是左手握右手,但又都不太一样。

这个小莲花是她,又不是她。

至少与如今的她,很不同。

小莲花无疑是个长得非常漂亮可爱的孩子,从面容上依稀可见谢挚如今的影子,嘴唇红润,睫毛浓长,脸颊有些幼圆,瞳仁黑而大,并且尤其清澈明亮,看一眼就让人不禁兴起些喜爱怜惜之情,想要蹲下身子将她抱一抱,揉揉她的头发,或者捏捏她的小脸。

但谢挚看着她,便如同看着一个缩小版的自己,心中只觉奇妙,但并无什么怜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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