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挚手中举起一枚莹白玉牌,如同一盏小月亮,放着灿烂的光彩。

如墨发丝翻飞,女人侧过脸来,在莹润白光的映照下,淡淡地瞧了身后目瞪口呆的饕餮一眼。

“大笨狗,我不是叫你不要显出原型么?”

“我的话,你全忘了。”

“小挚……”

饕餮呆呆愣愣地望着她,眼底赤色飞速褪去,恢复清明安静,头上的角也一点点缩回去,只剩下两只尖尖的大耳朵正在风中摇晃。

“我错了……”它不自觉乖巧地蹲坐下来,摇着尾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挚看。

饕餮看似掌有吞噬符文,实则是被吞噬符文所控制,终生陷于欲望不得满足的焦躁空虚之中。

它从降生下来就一直跟着帝子铭,帝子铭是殷商的君主,它想吃什么,上至仙药,下至灵兽,都能随意为它供给;倘若它要求得太过,帝子铭便会用鞭子抽打它,加以训斥。

对帝子铭,比起亲近,它更多的是尊敬畏惧。

长这么大,它不知道什么克制,也不知道什么是快活,只知道不合自己心意的东西,便要统统撕碎吞吃入腹;直到跟随谢挚来到北海之后,它才渐渐成长起来,懵懵懂懂地学习着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忍耐。

之前那股常常令它昼夜不得安宁、噬心蚀骨的空虚欲望,已经很久没有再充斥在它的心间体内了。

原来有的时候,发狂并不是勇敢,为保住更多人的性命,抑制自己的原始欲望,才是真正的成熟。

暴躁易怒的凶兽努力将眼前这幅景象深深铭记在脑海心田:还从来没有人挡在它身前呢。

它是凶残暴戾之兽,是上古遗落种饕餮,可以吞吃世间一切物,但世上居然有人会想要保护它。

那枚玉牌在谢挚的手中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威压与气势,令所有的修士都呆呆地停住了手,仔细分辨。

“啊……”

终于有修士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脸色骤然变得惨白,“那是……”

他竭力地将手臂伸长,指着那枚玉牌,嘴唇哆哆嗦嗦,却再说不出来一个字。

玉牌轰然作响,在云层中投映出一个巨大的隶体字形——

云!

“那是云宗主的贴身令牌!!!”

中州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此令牌,如见云宗主亲临!

同样的疑惑与震撼在每一个修士的心中升腾而起:这种东西,怎么会在一个北海生灵手中??

歧大都,天衍宗,天峰。

原本在静坐的白衣女人猛地站立而起,几乎撞翻案上的书籍。

勉强扶住桌角,云清池闭上眼,反复深呼吸数次,才恢复往日的镇定。

她将手收回来,背在身后,眉心处的朱砂仿佛也在随着她的心跳动。

窗前的小灵鸟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宗主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自五年前谢贼伏法受诛之后,云清池便谢绝所有来客,一直在天峰上闭门不出,甚至拒绝了人皇传召,连年宴也不出席。

而且,这五年间,红山书院和天衍宗的关系骤然降到了冰点,一切交流都中止了,原本颇为欣赏云清池的孟颜深,从此对她形同陌路。

天衍宗弟子私下为此愤愤不平,觉得宗主莫名受辱,但云清池只是忍耐不发,反复告诫门下弟子,不要和红山书院的学生起龃龉。

这五年里,云清池极少说话,也极少走动,她也不入定,不闭关,只是长久地跪坐在书桌前,有时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提笔写几个字,最终又将笔默默放下。

她的书桌正对着敞开的房舍门,仿佛在做一场永无希望的漫长等待。

而今天,这场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告诉谢家主,”云清池掐着掌心,竭力克制心中的情绪。

小灵鸟竖起了耳朵,将她的话忠诚地传递到谢家的摘星楼上。

“便说,那个孩子,还活着。”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放手。

云清池将被无意识掐出印痕的手掌摊在眼前,垂眸注视片刻,又缓缓握起。

这万年因缘,千年惦念,岂是想断就能断的?

不论是她,还是谢挚,都逃不开。

“云清池已经叛国,你等好自为之!”

谢挚朝下方的修士们掷下玉牌,刻意将声音传遍整片城墙。

这枚玉牌是五年前在人皇宴会上,宗主送给谢挚的礼物,可以让她在天衍宗内畅通无阻。

想当初,那守护宗门的石狮子何等趾高气昂,见此玉牌也被吓得态度大变,对她低声下气,摇首摆尾。

修士中当即一片哗然。

有人涨红了整张脸庞,攥紧拳头大声反驳,看那样子,谢挚这话,好似比羞辱了他的祖宗还令他不能忍受:“这是污蔑!云宗主何等冰雪人物,岂会与你等腌臜愚物为伍!!”

“一派胡言!这太荒唐了!”有人拂袖暴怒。

“云宗主怎会叛国!这绝无可能!!”

云清池声名太盛,天衍宗作为中州第一仙宗,不知培养了多少弟子,比红山书院和白泽圣地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修士们普遍对她极为尊崇,说她是中州修士的信仰也毫不夸张。

更何况云清池曾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立过无上大功,她之所以能够退还人皇旨意而不被降罪,并不是因为她是天衍宗的宗主,只是因为她是云清池而已。

此时骤听得谢挚说云宗主竟然叛国,又见她取出云清池的贴身玉牌,众人虽不信她,可也不能不心乱如麻,一时之间方寸大乱。

“诸位!请诸位安心!云宗主修行无情大道,怎会叛国?此时还是齐心协力,作战护城为妙……”

校尉竭力高呼,试图使修士们恢复镇定,可都无济于事。

时机已到!谢挚高声呼唤:“阿赤玫——”

“在!”

阿赤玫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重重拍响腰间圆鼔,十余个巨人迈步向前,将手中一个圆圆的东西抛掷出去,精准地落到丹凤城的城墙之上。

军士以为这是什么暗器,被骇得惊跳而起,但定睛一看,似乎又不是武器,反而生着乌藻。

他将信将疑地移过去,用脚尖将它慢慢拨转过来。

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正对着他,军士几乎魂飞魄散。

他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这是我们先锋官的头颅!!!”

那根本不是什么乌藻,而是人头上的头发!

巨人们足足抛来十余个头颅,正是被派遣出去的先锋官的数目。

“完了,先锋官早就被他们杀死了!”

军士们拄着长矛,眼前阵阵发黑,一下子无力地瘫软下去。

都是假的!长官们都是骗子!他们说了谎!城外根本不会再有援军了!

传送大阵已毁,而且战了半夜,那位嗜血残暴的王上还是没有露面!

凰血王一定也是出问题了!不然,以他的性情,这种境况之下,他怎会不出现?!

疑心一起,便开始飞速蔓延,再也不能动摇,斗志如豆腐一般垮塌下来。

不必再须外力攻击,守军的防线正在自行消解。

烈焰牛校尉大急,她咬牙举起长刀,就要呼唤同伴,带领校尉们自行上前,填上防线的空缺。

清脆明亮的乐音灌入她耳朵,令校尉中的大荒人浑身一震,都止住步伐,愣愣地立在原地。

太熟悉了,以至于让他们怀疑,自己正身处梦境里。

……这是大荒的乐曲,每一个大荒儿女都会演奏的曲调。

站在巨大化饕餮的头顶,谢挚正在平静地吹箫。

紫萧被她抵在唇边,一如数年前,在雍部牧首的府邸,她用一片叶子奏出乐曲,为怀念妻子的姜既望合奏。

巨人们也适时地弹起琴来,阿赤玫闭上眼睛,缓缓拍响圆鼔,为之应和。

一声一声,仿佛是拍在所有大荒人的心上。

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在雪夜月光的照耀下,却显得如此悲凉,令人悲不能止,怆然涕下。

黑铁猬氏族的校尉跪倒在地,像一个孩子一样,捂着脸痛哭起来:“昆仑神山啊,我想回家了……!”

在这远离家乡的北海驻守数年,他已经忘记了大荒是什么模样。

又一个大荒人长叹一声,放下了武器:“我累了……在中州汲汲营营,奔忙这么久,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他们便会拿我们当人看吗?”泪水自她眼眶滚落。

“我们一直想为大荒争口气,拼命地往上爬,可是在中州人眼里,终究只是些鬼奴而已,”她呼吸发颤,“若不是中州发现了这些北海巨人,代替巨人下矿洞的,就是我们大荒人!你信不信!”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反正不想再做中州的狼犬了……”

“有谁还记得,我们最初来中州是为了什么吗?我们当年,也是大荒的荣光与骄傲啊!”

更多的大荒校尉松开了手中的长刀。

“……啊。”

烈焰牛校尉环视了一圈身边接二连三放下武器的同伴,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叹音。

她放下长刀,恭敬地跪伏在地,取了一些地上的泥土,抹在自己的额上。

一滴泪水跌进她面前的雪地里。

在大荒中,这是表示完全臣服的礼仪,当年鸾吟芝也做过。

在萧声中,一个接一个的大荒校尉跪倒在地,身上的氏族图腾在月光下栩栩如生。

剩下的中州校尉见到他们如此,回望了一眼还在慌乱之中的军士,知道大势已去,也只得跟着拜下。

“……我们投降。”

第199章 夜尽

“这一仗打得很好,各位辛苦了!”

俯视着无数振奋激动的脸庞,谢挚弯下腰去深深一礼,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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