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罗汉并不急着继续攻击,甚至还不慌不忙地笑了起来。

他有必胜的信心,看着谢挚时,如同餍足的猫儿盯着一只不知死之将至的小鼠。

也正因如此,他才十分好奇,为什么世尊会如此笃定他的失败,他完全想象不到,自己会怎样败给谢挚。

分明在此之前,他,沉思罗汉,罗怙罗——遮蔽日月的大星——至今还未曾一败。

谢挚分神看了白芍一眼,确定沉思罗汉并无杀白芍之心,只是将她的动作禁锢住之后,这才稍感放心。

看来,沉思罗汉此番,是专门针对她而来的……

谢挚面无表情地拭掉唇边的血迹,调动血精修复腹部的伤口,令其不再流血。

“是的,尊者,您说得不错……”

天穹忽而暗了下去,沉思罗汉一愣,心感不妙,扭头看向四周——

脚下与头顶无数星辰演化旋转,他看到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但是您不知道,发现问题本身,也即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你竟然将识海外现?”

气定神闲的笑意头一次从沉思罗汉圆月般的脸庞上淡了下去,他沉下脸,盯着谢挚,心中惊涛翻滚——既是为她识海的广阔无边,也是为她的大胆。

“你可知道,我们在此的战斗,都会影响到你真正的识海?”

假如他斩开这片星穹,谢挚的识海会与她的头颅一道碎裂。

“知道。”

谢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但是在这里,尊者就无法再如之前那般,随意所欲地发起攻击了,不是么?”

在她身侧,数十把念力刀刃被无形的力量扯了出来,再缓缓化为粉尘。

沉思罗汉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隐蔽在空间中蓄势待发的武器,被谢挚缴获了。

这片外现的识海是谢挚的地盘,她便是其中的主宰,虽然沉思罗汉仍然能随时发动他那无始无终的攻击,但在其接触到谢挚身上的前一刻,便会被这片空间觉察发现。

然而,识海外现极其消耗精神力,尤其谢挚还须时刻监控着此处的每一寸空间,提防沉思罗汉不知会从何处突然闪现的刀刃。

如此叠加下来,每一息过去,谢挚都在流失海量精神力。

沉思罗汉拂袖冷哼:

“贫僧倒要看看,你能支撑到几时。”

他攻她守,优势仍然在他,他并不必时时攻击,而谢挚却须时时提心吊胆地防御。

如此下来,只须咬牙坚守,最终的胜利必定还会归于他手。

沉思罗汉发起了攻击!

——如果向一个人询问,世间最快的东西是什么,一万个人会有一万个回答。

有人会回答是暴风,是一振翅能跨越万里的神禽,是闪电,是光,是雷霆。

但沉思罗汉会回答:

是思绪。

凡是有智慧的生灵,头脑中无时无刻都在翻滚着无数念头,每一瞬间都会无意识地思索无数件事,这些念头极多又极杂,出现得毫无理由,消失得也毫无踪迹。

思绪迅如电转,跳跃无踪,它并不是线性的、连续的、有逻辑的一个事物,不能以常理度之,而是忽然凭空闪现的。

这便是沉思罗汉的力量源泉所在。

他的每一次攻击,都是一道闪烁的思绪,一个潜游的念头,比世上的任何一把剑都要快,因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防御。

“我即沉思,沉思即我!”

沉思罗汉低喝。

无数念头从沉思罗汉的识海中奔涌而出,如影随形一般跟随黏附着谢挚,又被谢挚不断地破坏掐灭,在她身体四周仿佛有数不尽的碎星迸裂,爆碎声绵延不止。

沉思罗汉心中稍定——

虽然谢挚的识海乃是一片浩瀚宇宙,但亦不是没有尽头,如此下去,他只需要静待谢挚的精神力被耗空即可……

“咕咚。”

在沉思罗汉眼前,一个水泡缓缓地漂了上来。

这是……?

沉思罗汉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僧鞋。

略深的湿痕浸透了他的脚面,很快朝他的小腿蔓延上来。

……水?

这个字眼浮上心头的那一刹那,水面暴涨,一瞬间淹没了沉思罗汉的头顶!

一条灰黑色的巨鱼自下方猛地游来,一口将沉思罗汉吞了下去,又“噗通”一声落入水面,激起无边浪花。

在跃出水面的短暂一刻,它流线型的躯体上,片片鱼鳞悄然化为了鸟儿的羽毛,在沉入水底之后,又归为原样。

——鲲鹏!

“哈啊……哈……”

盯着鲲鹏落下的方向,谢挚胸口起伏,剧烈地大口喘气。

鲲鹏吞下了沉思罗汉,使得沉思罗汉的思绪被迫停止,也终于给了她一分喘息之机。

否则,谢挚真有可能如沉思罗汉所预想的那般,被硬生生地耗尽精神力而败——

毕竟思绪无穷无尽,即便不停使用,也丝毫不费力气,而精神力再怎样多,也终究总有被耗完的一刻。

谢挚此刻也身处深水之中,但身边却神奇地隔绝出了一个干燥的空间,其中滴水也无,乍一看,犹如凭空悬浮。

这海一般广袤的水域,与方才突然出现、将沉思罗汉一口吞下的鲲鹏,都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谢挚以精神力想象拟造出来的事物。

沉思罗汉给了谢挚启发——

如果思绪与念头也能成为攻击,那么,能不能改变精神力攻击的方式,将精神力不再化为死物,而是想象为其他东西呢?

譬如深海,再譬如,活生生的……鲲鹏。

想象不需要遵照现实逻辑,它完全自由,毫无拘束,所以,谢挚现在也能凭空立在“深海”之中,而不下沉——这也是她想象的一部分。

“吼……”

深海里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似是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战斗;定睛看去,却分明只有一个身影,正是谢挚创造出的鲲鹏。

鲲鹏甩着尾巴,摇头摆尾地直直冲向水面,不断挣扎嘶吼,似乎极为痛苦。

“哗”的一声,它竭力跃出水面——

在翻滚之间,鲲鹏扭动着露出雪白的肚腹。

一道鲜红的血线隐约现于其上。

下一刻,漫天血雨洒下,鲲鹏被硬生生地劈为两半。

一个人从鲲鹏的躯体中钻了出来——

是被鲲鹏吞下的沉思罗汉。

他俨然已成一个血人,完全分不清那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鲲鹏的血,抑或是两者都有,之前白净的面庞被鲜血模糊,连五官也看不分明,只有眼睛仍在乌乌地亮着。

在沉思罗汉比之前弱了数倍不止的气势上,谢挚感觉到,他在鲲鹏肚中受了相当重的伤。

但他却仍然活着爬了出来。

“真奇怪啊……你居然能如此详细地想象出鲲鹏,一头早已灭绝的远古生灵……是通过流传下来的画像么?”

空中的“血人”动了。

他喃喃自语着,抚过手中的断剑,璀璨的金光在剑面上如日光般闪耀。

看到谢挚难看的脸色,沉思罗汉终于畅快地微笑起来,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白色的牙齿。

——那是白芍的剑,也是太一神生前的佩剑。

“贫僧之前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注茶半托迦对兵器如此痴迷,”沉思罗汉用断剑在空中画出一个简单的剑花,“但现在,贫僧似乎也稍解其中乐趣了。”

“一剑可斩百万敌,这感觉,的确让人难以自拔。”

在之前白芍奔过来时,沉思罗汉曾扫过一眼白芍的剑,那柄奇特的金色断剑很难不令人注意,无意识地留在了他的记忆当中。

而这,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救了他的性命——

方才鲲鹏将沉思罗汉一口吞下,和着水径直咽入胃囊,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无法从这半鱼半鸟的生灵胃中逃脱。

鲲鹏的胃液飞快地侵蚀着沉思罗汉的身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如融雪一般消失,露出了森森白骨。

在沉思罗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忽然记起了白芍的剑,那把打败看门罗汉的金剑。

抱着最后赌一把的念头,他将那把剑观想了出来,刺向了鲲鹏的肚腹。

——然后,他得以重见天日。

抚摸着手中的断剑,沉思罗汉不禁由衷感叹自己的好运气。

他也没有料到,白芍的剑会那么强,即使只是一把他观想出的赝品,亦有如此威力。

“……那不是你的剑。”

谢挚格外不能忍受,白芍的剑握在沉思罗汉手中,即便那并不是真实,只是想象出来的幻景。

“是么?”

沉思罗汉笑了笑,“那贫僧将它还给你。”

他用断剑在面前画出一个金环似的圆;在坠落之时,那圆已经变作一个燃烧的炽热太阳。

他要用这想象出的太阳蒸干这片水,将谢挚烧得灰飞烟灭!

第287章 罗怙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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