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真的。你都能感受到么?”

她用力地按了按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觉知本能地发出痛嘶。

“疼吗?”她问。

“……疼。”

“疼就对了,受伤岂能不疼?”

谢挚松开还在发懵的佛子,“现在,还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了吗?至少,身上的伤是千真万确的吧。”

“……”

觉知看向手掌上的伤口,它还在流血不止,疼痛感也随之清晰地传递给了他的神经,在他掌心一跳一跳。

“是真的……”

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血,他梦呓般答应。

“佛子若是还觉得万物虚假,我还可以再揍你一顿,好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我的拳头也是真的。”

或许是因为在年少时曾经见过一面,谢挚对觉知说话时格外不加掩饰。

见到故人,总能激发人们的回忆,仿佛也短暂地回到了过去的性情。

觉知听她的语气分外熟悉,苦笑道:“这就不必了。”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对谢挚深深鞠躬,再抬首时,已恢复了一些佛子的翩翩风度:“多谢施主救我。”

方才,觉知已至萌生心魔的边缘,差一点就要自尽而亡,是谢挚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当机立断,将他一掌打醒,如同当头棒喝,让他在混沌迷惘中骤然清醒醒悟,及时挽回了他的性命。

“不必多礼,能想通是你自己的功劳,和外力并没有太大关系。”

谢挚也跟着觉知一同站起,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见他虽仍然面色苍白,虚弱疲惫,但眼神已无方才的沉沉死气,终于有了一点精神,这才稍觉放心。

觉知不能死……她还有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这件事,也只有他能做,无人可以替代。

没有多余的委婉客套,谢挚直入主题,道:

“觉知,你我都知道,佛陀与公输良药乃是东夷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他们今日之死在外界看来突兀蹊跷,必定不能善罢甘休,要查个彻底。”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痛哭的公输良言,“公输家那边有良言接手主持,倒不至于太乱;但佛弟子们,却……”

说到关键处,却眼眸望着觉知,住口不再说了。

觉知也是聪明人,知道谢挚如此,是要自己主动发问,倾一倾身,顺着她的话头问:“施主想说什么?”

“我想要你假扮成佛陀,以平局面。”

“这……!”

此话一出,觉知登时极为震惊地张大了眼,慌乱地连连后退几步,“这我如何能做!”

他绝没想到,谢挚竟然会想出这个办法!

外貌身形固然可以改变,但世尊是仙王境,而他甚至连斩己境都还未跨越,光是修为便已是天壤之别,如何能够弥补?

更别提还有十八罗汉,他的伪装,又怎能逃过目光如炬的阿罗汉的洞察?

根本瞒不过去的……倘若他装成佛陀,不出几刻,便会被揭露拆穿。

谢挚所说,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明白你的担忧,”谢挚宽慰道,“但你放心,应当不会有事。”

她一条条陈说,证明此法确实可行:

“佛陀常年不出菩提园,鲜少于世露面,了解他性情习惯的人少之又少,大约最熟悉他的人只有几个罗汉,与你这个亲传弟子吧?”

“此外,佛陀常年在身躯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辉光,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形轮廓,出于尊敬,罗汉们也不敢直视他的面孔,如此一来,伪装的难度不是便大大降低了么?”

“佛子以为如何?”

让觉知假扮成佛陀的念头,是公输姐妹诀别之时,谢挚看着失魂落魄的觉知,心中忽然萌生的。

这个念头一生便不可遏制,她反复思虑,想了又想,觉得此事虽然大胆狂悖,听起来如同痴心妄想,但并不是全然不可能。

倘若这一设想当真可行,那么便能为东夷免去一场未至的祸患……

为此,她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番。

“但是,但是……”

谢挚说的似乎确有道理,觉知一时竟也反驳不得。

“但是世尊之威,之智慧慈悲,又岂是我拙劣的模仿可以再现万一的?还是不要……”

谢挚上前一步,打断觉知的否定:“觉知,我问你,你敢假扮成佛陀吗?”

“……贫僧不敢。”

“那么东夷其他人敢么?”

“自然与我一般,也是万万不敢。”

“既如此,那别人能想到,世上竟会有人大胆至此,胆敢假扮佛陀么?”

一怔之间,聪慧的佛子已明白了谢挚的意思,“……绝不会有人这样想……”

正是因为此事太过荒唐,反而无人会怀疑到佛陀的真假:他们根本想不到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事实上,若非谢挚出身西荒,不像东夷人一般尊崇佛陀,对佛陀素无敬畏,也断然想不出这个法子。

更重要的是——

“而且,即便罗汉们看出你的伪装为假,他们也不会拆穿你的。”

“东夷需要佛陀,不论这个佛陀是真是假。”

佛子假扮佛陀,其性质要比佛陀圆寂恶劣许多,一旦暴露于世人面前,佛门将会颜面扫地、威严尽失,从此不论佛弟子们再说什么,都会招致不信任与怀疑。

阿罗汉们忠心耿耿,他们会自发维护佛门的权威地位,而佛陀是佛弟子们的精神支柱,他的死去对佛门影响巨大,甚至极有可能会使佛门从此一蹶不振、分崩离析。

所以,即便发现真相,罗汉们也只能为了大局忍下惊疑,或许还会主动出手为觉知补全破绽,让他的伪装更加真实。

此时,假即是真,真即是假,真真假假已无分别;

只要有众罗汉的认可与襄助,即使觉知并不情愿,假佛陀也会变成真佛陀。

“不知佛子意下如何?”

谢挚看到觉知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脸庞上滴下道道细汗,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斗争,于是更加紧逼一步,催促他尽快决断。

“佛子须知,此举并非全然为了佛门,更是为了整个东夷——佛陀在东夷的影响力如此之巨,若他圆寂的消息传了出去,不知会掀起怎样的大乱。”

“我听闻佛弟子是为众生修行,难道佛子竟能弃东夷数万万生灵于不顾,没有丝毫挽救之心吗?”

“佛法高深莫测,我不信佛,也不明白你们佛门的道理……不过依我之陋见,只要存有救世之心,人人皆可以为佛。”

谢挚按向觉知的肩头,低声道:“有件事情,佛子恐怕还不知道。”

“数月之前,我曾与白芍在阳凡慧通寺带走过一尊菩萨像,后来以神族宝石救回了她的性命,使得她重又恢复人身……”

“——那位比丘尼说,她的法号,叫做觉慧。佛子听说过么?”

“觉慧……”

觉知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眸一点点亮起来,激动道:“觉慧……她竟还活着么?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他原以为,世尊已早将觉慧杀死了。

没想到,谢挚与白芍竟救下了她,还用珍贵无比的神族宝石为她恢复了人身。

在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中,觉知感激涕零地滚下泪来,只觉本已了无趣味的人世之中,终于又有了一分牵挂。

觉知躬身欲拜,又被谢挚扶住,“如此大恩大德,觉知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在众师弟师妹之中,他最亲近喜爱的便是觉慧,两人交情甚好,情同兄妹,因而才会在得知觉慧早已被佛陀变成佛像时如此失态;

现下得知觉慧平安无事,叫他怎能不落泪狂喜?

觉慧小心翼翼地追问,想要了解师妹的近况:“觉慧……她现在过得好么?她还愿不愿回来?”

“在分别之际,我曾赠予觉慧法师钱财与防身之物,想必以觉慧法师的聪慧,定然也能过得很好。”

“至于回寺……”

谢挚委婉道:“觉慧法师恐对佛陀心灰意冷,早已隐居山林,不会再回来了。”

若无意外,恐怕觉慧如今已经还俗,去找她的芸柔了。

当然,此事谢挚并不会对觉知多说。

对这个结果,觉知也并不惊讶,点一点头,惘然叹道:“这也在情理之中,经历了那样的事,觉慧必定不肯再回来了……也好,也好。”

时机已经成熟,谢挚适时道:“我的提议,佛子愿冒险一试么?就当是为了觉慧法师。”

觉知的目光渐渐坚定,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合十,低声道:

“觉知虽愚……然愿往之。”

如谢挚所说,就当是为了让觉慧师妹能够安稳平静地隐居,不被动乱卷入,同时也是为了千千万万如师妹一般的东夷生灵,他也一定要豁出这条无用的性命,试试看,能否将一场未来的动乱平定。

“唵……”

七色佛光在觉知脑后缓缓展现,继而笼罩了他的全身,空中隐有神圣飘渺的诵经声响起,似有无数高僧于三千世界同时吟唱,并伴有异香阵阵,光花纷纷扬扬地洒下。

谢挚惊异地仰起头来:“觉知这是……顿悟了?”

由仁生勇,舍己为人;既发佛心,即为佛陀。

为了东夷安定,觉知选择铤而走险,反而最终成就了他的佛心与道。

许久过后,一切光辉与异象才渐渐散去,露出了被熔金般的佛光笼罩的觉知。

他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以俊美闻名的佛子,而化成了佛陀的身形与外貌,看起来与真正的佛陀一般无二。

觉知神情安详,眼眸半闭,似还沉浸于一种超然宁和的情绪之中,还在消化顿悟带给他的种种感触。

片刻之后,觉知才缓缓睁开双眼,身体上散开无数道柔和佛光,仿佛不坏金身,又一点点消敛淡去。

谢挚躬身行礼,提醒他现在的身份:

“见过世尊。”

觉知垂眼,端详了一圈自己的身体,学着记忆中佛陀的语气,微笑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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