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良言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们的预感。

她深深吸气,用那双与公输良药十分相似的眼睛,哀伤地扫了一圈下方的族人,艰难地颤声开口:“姐姐她……她……”

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地开始哽咽,再难继续。

“阿弥陀佛——”

佛陀接过了公输良言的话,双手合十,替她沉重地道:

“公输家主……方才在菩提园中突发心悸,现已不幸离世。”

“她带着妹妹前来寻我开导,只是我当时正在入定,等醒来之后,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

公输族人们先是陷入了一片难以置信的死寂,直到看到公输良言含泪颔首,对佛陀的话表示认可之后,这才一下子炸开惊怒与怀疑。

“什么!?家主她……”

“家主去世了?这不可能!”

“一定还有内情!”

“……”

家主虽然体弱多病,可也不会突然如此离奇地死去。

更何况,不久之前,他们才接到过家主的通信,那时她明明还好好的,清楚地表达了自己处境危险,要他们速来解救。

可是现在,佛陀却告诉他们,在这短短几刻之内,家主已经去世。

家主死得如此突兀蹊跷,其中疑点重重,这要他们如何能够接受,又怎能不疑?!

沉默着,公输族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寺门前的两人。

家主生前在菩提园经历了什么,他们并不知晓;

但是,目前看来,只有佛陀与公输良言身上的嫌疑最大。

最大的可能便是——

公输良言厌憎姐姐对自己的控制,同时又觊觎输家家主的权力,正好,佛陀也忌惮在公输良药主持下愈来愈壮大的公输家,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以公输良言作饵,引得公输良药进入菩提园,随即佛陀便杀害了她。

而公输良言,自此也可无拘无束,接管公输家了。

他们绝对说了谎,至少,没有说全部的真话。

公输良言感受到族人不信任的目光,一道道刺在她身上,如同无声的鞭笞。

她心中痛楚,却又无法说出真相,也不敢让他们去验姐姐的尸身。

那样的话,他们便会发现姐姐并不是心悸而死,而是服毒身亡,她与觉知编造出来的谎言,也便会在众人面前被揭穿了;

小挚为平复大乱所做的努力,也会功亏一篑……

公输良言取出公输良药临死前给她的鲁班锁,高高举起:

“诸位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我公输家的信物么?若我暗害家主,家主又岂会将它交给我?”

“我知道,姐姐死得突兀,你们心中有疑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良言绝不会伤姐姐半分!”

她并拢双指,竟是果决地立下了大道誓言:

“大道见证,公输良言倘若对姐姐有分毫不利,天当诛我,从今往后,我之修为不得寸进,必定心魔缠身而亡!”

这誓言立得极狠,代表公输家大权的鲁班锁也货真价实,并非伪造之物,即便是公输族人仍然心存怀疑,也不得不暂时按下,勉强相信公输良言。

有人拱手,并不肯改口尊公输良言为家主:“……良言小姐勿怪,实是家主之离世疑点重重,我等也不得不多加警惕。”

闻言,公输良言身边的佛陀淡淡笑了。

说话的人感到,佛陀的目光朝自己投了过来。

佛陀的话平静坦然,并无针对与恶意,却一下子让他惊出了满身冷汗。

“——那么,你们是在怀疑我么?”

“……不敢!”

公输族人半跪下去。面对佛陀,一个最狂妄的东夷人也会变得毕恭毕敬。

如果家主是被人所害,那便只可能是……佛陀出手。

但他们无法向佛陀兴师问罪,只能忍气吞声——

佛陀太强大,在东夷的地位又太尊崇。

“哈哈哈……贫僧许久未见大佛光寺如此热闹了!”

公输族人身后传来一阵朗笑,他们惊异地回过头去看,便见有数团金光落至地面,正是从东夷各地赶来的金身罗汉们,不由得更紧张。

长眉罗汉捋着胡子大步上前,向佛陀行礼:“见过世尊。”

抬头尊敬地看了佛陀一眼,苍老的瞳孔却忽然震惊地缩了缩,“……!”

几息之后,又自然地躬身退后,姿态仍旧恭谨而无可挑剔。

长眉罗汉年龄甚大,也是陪伴佛陀最久的几位罗汉之一,故此,他才能在第一眼看到佛陀时,便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

不……这不是世尊……!

此人是谁?真正的世尊去了哪里?!

惊涛骇浪在长眉罗汉心中翻滚而起,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反而愈发谦恭。

他很清楚,无论如何,至少现在,他绝不能拆穿这个假佛陀,否则,今日之场面将会难以收场。

长眉罗汉不露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其余罗汉的反应,他们依次向佛陀行礼,未见分毫异色,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眼前的世尊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人。

无怪乎这些年轻的罗汉分辨不出……

这个假佛陀,的确将世尊的姿态与举止模仿得极为相像,足有八成相似,甚至身上隐然有佛的气象。

这代表,伪装成佛陀的人,定然也是佛门弟子,而且对佛陀相当熟悉——而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阿氏多,戍博迦,诺距罗,你们来了。”

佛陀对赶来的几位罗汉亲切地颔首致意。

罗汉们热诚地回答:“是的,世尊。听闻大佛光寺遭遇进攻,我们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中止游历,回到了您的身边。”

长眉罗汉心中的惊异愈发扩大——这假佛陀,甚至连语气,都与真正的佛陀是如此相似。

他决定先解决掉眼前之事,再私下逼问真相。

主意打定,长眉罗汉转过身来,面向公输族人,两条长眉无风自动,威严地高喝:

“公输家主已经出寺,尔等还不退下!”

至于是死是活,那与大佛光寺又有什么关系!

公输良言握着鲁班锁,也低声道:“姐姐已死……事已至此,我们先回家吧,之后再从容商议。”

言毕,抱着公输良药的尸体,跌跌撞撞地朝台阶上走去。

她一步步走下佛寺的台阶,好像看不到众人一般,径直从面面相觑的公输族人中穿过;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

既有众罗汉的施压,又有公输良言的命令,佛陀也现了身,即便公输族人还心怀不忿,也不得不暂时归去。

齿轮运转,木人们扭过笨重的身体,缓缓走向公输家的方向;

公输家派来的修士们也收起了各式法宝兵器,临走时,还不断悻悻然地回望佛寺。

公输家的管事最后才走,他毕恭毕敬地朝佛陀弯下腰去,“打扰了您的静修,还望世尊宽恕我等……”

“无妨。”

佛陀微笑,包容地宽恕了他们:“我知道,你们也只是心忧家主罢了。”

公输族人离开了。

一场蠢蠢欲动的祸乱就此悄然平息,但觉知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长眉罗汉快步走到佛陀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世尊……我有要事禀告,可否请您往菩提园一叙?”

觉知知道,长眉罗汉已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他淡淡一笑,道:“自无不可,我忠心耿耿的阿氏多。”

两人一同朝寺内走去,路上又是一地僧尼拜倒。

在路过一个普通的比丘尼身边时,佛陀的目光极细微地顿了顿,随即又脚步分毫不停地走过她。

“公输家的木人破坏甚巨,你们都放下手头之事,先去寺外,一同修补清理吧。”

“谨遵您的命令,世尊。”

寺门尚未关闭,僧人与比丘尼们纷纷拿起工具,列队鱼贯而出。

他们仍然沉浸在见到佛陀的无上激动欢喜之中,在心中反复回味着佛陀所说的每一个字,因而也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在外出清扫的队伍之中,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比丘尼,眨眼间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那比丘尼,正是变化容貌后的谢挚。

多亏了觉知的命令,她这才得以趁机离开大佛光寺,而不被任何人留心注意。

骑在小毛驴背上,谢挚最后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眼大佛光寺。

它仍然恢宏地屹立在泽都的心脏之上,檀香阵阵,金光耀眼,前去朝拜的人源源不断,如同缀行的小蚁。

没有人会知道,佛子已经代替了佛陀,而真正的佛陀早已圆寂。

“接下来,便全靠良言与觉知了……”

“希望他们都能一切顺利。”

谢挚按了按胸口处的小鼎,白芍还在其中沉睡。

为了白芍,不论哪里,她也愿意去……

谢挚的目光渐渐坚定,轻拍了一下小毛驴的脊背。

“大板牙,我们走。”

大板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纠结地问:“……啊?走哪儿去?”它还不太明白现在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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