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冰凉,谢挚却觉得仿佛被火星烫了一下。

她终于感受到了想象中金发的触感。

姬宴雪慢慢低下身子,捧着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长发散下,一声一声,痛楚低诉。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我想你……小挚……”

她是摇光大帝,她是神族的君主、五州的守护神,她活过三千岁,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时时刻刻以继承太一神的志向为目标,她看过无数生灵由生到死、无数世事变迁沉浮,她的心应当和意志一样坚定而又无坚可摧,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早已决心要为五州付出一切了,上天不杀死她,反而要将谢挚从她身边带走呢?苍天岂有眼,苍天……岂有眼。

明明决战前一晚,谢挚还曾软软地唤她阿宴,要她抱她紧一点,再紧一点,结束了也仍然不愿分开,现在想起来,谢挚眼中分明满是留恋,而她那时,竟然愚蠢到没有分辨出来分毫……

五百年前,龙皇云重紫约她决战,她知道自己必不能活,谢挚又来夜扣宫门,姬宴雪在情感激荡中默许了她的引诱。

那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晚,姬宴雪至今还记得谢挚绯红的脸颊与湿润的眼眸,主动而又大胆。

但她却绝没想到,谢挚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成神的真相,也猜出了她的打算,趁着她最放松的时候,将她困在了神殿之中,而选择自己独自前去迎战。

醒来之后,姬宴雪惊怒万分,而又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立即赶到谢挚身边;

但这狡猾的人族早知她的性情,特地将阵法与自己的识海相连,逼得她不能强破,只能一点点解阵推演。

解开之后,姬宴雪动用极速,赶至太古战场——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太晚。

她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那神圣的大道锁链,轻柔而又无情地贯穿谢挚的胸膛。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叫了谢挚的名字,等她终于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时,她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谢挚的尸体,谢挚的血淌了她满怀满身,已经凝固冰凉。

生命符文还在她指尖闪着光,姬宴雪近乎执拗地将这能化死为生的符文不断渡进谢挚身体,但却没有任何用处。

——大道征伐之下,没有生灵能够活下来,即便是太一神也不能;谢挚,自然也不能。

生命的一切迹象都已从谢挚身上褪去,姬宴雪怔怔地抱着她,久久不动。

昆仑山素来号称五州最寒,她却觉得,这太古战场好像比昆仑山上更冷,冷得她浑身发颤。

姬宴雪用手指轻轻抚过谢挚的五官。

这唇,她昨晚分明才吻过的,那样柔软甘芳,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轻声唤她“阿宴”了;

这眼眸,今天凌晨还在满怀爱意地凝视她,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睁开来看着她了。

茫然若失地放眼望去,大荒的戈壁空旷无际,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仇人,又好像遍寻五州也寻不出害得谢挚死去的真正罪魁祸首。

……她应该恨什么?恨云重紫?恨龙族?恨大道?还是恨命运?

但思绪转过一圈,姬宴雪只觉最应该恨的还是自己。

恨自己太过迟钝,赶来得又太晚太晚。

破军星的大道图景又在五州缓缓显现,但是这一次,象征着生机与毁灭的无边星火,却是对准了天穹喷薄。

若是此刻太古战场里还有他人在场,必定会震惊地发现,姬宴雪对着大道举起了剑锋——多么狂悖的举动!

姬宴雪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破军星如棋子一般排列,黯淡的神火火苗点燃,一个银甲武士的朦胧雏形在她身后缓缓显现。

——牺牲的神女!

察觉到成神的波动,大道的锁链重新开始凝聚。

迎着那金色的锁链,姬宴雪不仅不闪避,反而还主动朝上方挥剑斩去。

就是它,刚刚才夺去了谢挚的生命……她岂能容它?

大道锁链并无具体的实体,破军剑锋与它相击,并无金属碰撞之声,但在姬宴雪的凌厉攻势与满心悲怒之下,竟也被硬生生地一剑斩去了一截锁链。

她是五州诞生以来,第一个斩断大道锁链的生灵。

但姬宴雪知道原因——她还没有成神,小世界也没有完全形成,只是在将成未成之际,大道对她很重视,但却不如对谢挚那般重视,因此凝聚出的锁链也不如镇杀谢挚时威力巨大,所以她才能强行斩断一截锁链。

像是为了警告她,大道锁链的速度猛然一快,刺穿了姬宴雪的肩胛,溅出一片血花。

姬宴雪擒住那截锁链,眼底通红,低喊出声。

“……我才是那个应该死的人,你把她还给我。你……难道不应该是世间最公平的存在吗?”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所以,我要求你,把她还给我。”

牺牲的神女身穿银甲,手握金剑,周身散发一股圣洁超然的气息,头盔下却是一片无物,没有面容;即便如此,任何人也能感到祂九死不悔的决心。

祂也挥剑朝大道锁链斩去。

“来啊,杀了我!——或者我击碎你!”

破军剑的剑光与大道锁链交织碰撞,失去了爱人的神帝痛苦万分,而大道的震怒甚至让大地都为之开裂。

最终,牺牲的神女碎裂,欲燃的神火熄灭,伤痕累累的姬宴雪重重跌到地面上。

随着成神可能的消失,大道锁链也悄然消散,像一条金色的小蛇游走在天边。

姬宴雪筋疲力尽地跪在地上,方才那狂妄的战斗消耗尽了她的所有法力,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悲恸欲绝的眼泪也终于涌了出来。

她向来认为流泪是软弱的表现,除过表露出自己的无能与脆弱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决定要收敛起自己的所有软弱,再没有流过一次泪;

可是现在,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不这样就不能发泄心中的痛苦,甚至打湿了身下的砂石。*

在与大道锁链战斗的最后一刻,她终止了小世界的成形,究竟……也没有成神。

她想要殉情而死,可她不能;归根结底,她本身并不只属于自己,除过是谢挚的恋人之外,她还是摇光大帝。

战后的五州无比需要一个稳定人心的支柱,而被血洗的昆仑山,也不能在惨重的伤亡后,再失去她们的君主。

最悲哀的地方就在这里——想活下来的人满怀眷恋地死去了,想死去的人却不得不满心悲楚地活下来。

她必须忍耐。

自生下来起,她的肩上,就担着沉重的责任,不能摆脱。

“真是……好狠心的小姑娘。”

姬宴雪慢慢挪到谢挚的尸体边,和泪叹出自己初见谢挚时开玩笑说的那句话。

之后,姬宴雪收起了谢挚的尸身,又救治了昏迷不醒的谢灼,将她送回中州,这个和谢挚外貌颇为相似的年轻女子,总是能引动她的刻骨悲伤。

姜契也已苏醒,姜周皇室似乎正在商议向东迁都的事宜,姜停云邀请她留下一叙,但被姬宴雪平淡地拒绝了。

人族是一支恢复能力很强的种族,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五州重归安定,她不应该再于五州游荡,而应该遵循太一神的祖训,回到昆仑山上去;

而且,之前那些侥幸逃出去的神族战士们,此时也应该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她要回去为她们安抚疗伤。

最重要的是,她要将谢挚的尸身好好安葬。

神族的殡葬风俗,历来是葬在昆仑山的冰层之下,姬宴雪想要用皇后的礼仪安葬谢挚,可是临到关头,又改变了主意。

那冰层下太冷、又太寂寞了,她怕谢挚会孤单。

谢挚不会喜欢的吧?姬宴雪这样猜想。之前在亳丘的时候,她见过好多次谢挚自然亲密地融入在人群之中,和她完全不同。

斟酌良久之后,姬宴雪终于决定,在自己的寝殿里另辟出一间小室,谢挚的尸体,便安置在其内的冰髓床上。

大能者的身体通常死去万年之后也仍然能鲜活如生时,但谢挚是受大道征伐而死,与其他人不同,身体几有消散之象,姬宴雪硬生生用生命符文为她留住了身体不坏,不仅如此,还每日用心血滋养。

姬宴雪心底压着一个幻想,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她知道说出去之后,只能引得他们露出同情而又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盼望如此坚持下去,或许哪一天,谢挚还会再活转过来。

就像真龙精血是值得万族争抢的宝物一般,神族的心血同样也是无上至宝,甚至还比前者更珍贵一些。

但是,她的期望注定只能是幻想。

谢挚早已死去了,她活转不过来。

这都是无用功——就像她劝说谢挚不要再救治那只垂死的火鸦一样;

她向来自认为理性,但是现在,她也开始沉迷于做这些无用功了。

五州沉默地舔舐着伤口,一日日从战争带来的创痛中恢复休整,中州终于又变得繁荣,十室九空的大荒也有了人声;

就连昆仑山上,神族也勉强增长了一些数量——她们自山下带来了道侣,也孕育了子嗣。

五百年过去了,五州已经看不出曾经战乱的痕迹;

但她的小挚,却是永远地逝去了。

神族稀少且又品德高尚,作为神帝,真正算起来,姬宴雪其实每日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她之前终日用来消磨时间的事是阅读神族收藏宏富的书籍文献,但是现在,姬宴雪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那便是走进寝殿的小室里,和谢挚呆在一起。

有时,她会絮絮地向谢挚讲一些自己最近经历的事,那些事大都很琐碎,但她还是十分耐心认真地一件件讲下去;

有时,她会握着一卷书坐在谢挚旁边读,读到有趣处忍不住击节赞叹,便也会为她轻声念一段;

而更多时候,她只是什么都不做,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再等等我吧,小挚……

姬宴雪在心里说。

等到五州完全走上正轨,我培养出一位新的神帝之材,便来陪你。我曾以为我可以担负得起一切伤痛,但是现在看来,我并不如太一神那般强大。我实在是太累了……

又是一年春来,昆仑山上的花园开得如锦绣一般,姬宴雪望了片刻,挑选出最美的一朵,别在衣前,轻车熟路地走进小室。

满室冰寒,这冰髓床也可以帮助保持谢挚的身体形态——姬宴雪不愿叫尸体,一直这样叫。

她像往常一般独自说了一会话,说到不能说下去时,便沉默。

但细密的悲楚还是一点点漫上了心头,终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眼泪落下,姬宴雪忍不住轻声叫着“小挚”,颤抖着捧起谢挚的脸,抵住她的额头。

她多么希望,小挚还能再叫她一声阿宴,多么希望她还能再回拥住她。

可是这一切,都注定只能是奢想。

在这巨大得能将一切生灵压垮的哀恸中,姬宴雪勉强收拾了一下心情,准备起身离开。

她已经不能再待下去,她怕自己失态。

姬宴雪忽然僵住了。

因为一双她等待了五百年之久的手臂,慢慢地环上了她的腰身。

“……好久不见,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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