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毫不顾忌地踩进水洼里,四溅出泥泞, 在这万家寂静的时刻释放出刺耳的音浪。

陈青棠听到了, 她站起身来在一楼绕了一圈, 看了一眼依旧没动静的大门又坐了回去。

裴允乐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已经泛酸的手臂才终于往大门上敲了三下。

看见站在明里的陈青棠, 已经被冻僵的脸才揉化出一个笑,她指着窗台下的玉米棒子, “我来拿表。”

玉米下面的表已经不在那儿了,陈青棠看了一眼手里的表,确保没有被她捏出多余的褶皱后才递给裴允乐。

上面的必填项都填满了,除了有几个字被水渍晕开,但是能看明白就无关紧要。

“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还得急着回去汇总。”

裴允乐说这话,脚下却没有要移动的意思,一双亮晶晶的眼完全献给陈青棠。

她被淋湿的头发已经干了,有些毛躁杂乱,顺着光线还能看见几挫呆毛固执地立着。

陈青棠给她比划了一段简单的手语——等我。

手臂垂下后,她立即回了屋又很快出来,手里多了一杯热水。

裴允乐呆愣愣地去接那杯水,相接时,陈青棠的指尖擦过她的,温与热与冰,三种温度在这一秒钟相交,裴允乐甚至一时间没能察觉出暖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指腹有些刺痛。

怕她误会,陈青棠递给她手机,“辛苦了。”

原来这杯水只是对于她辛勤工作的嘉奖,但是裴允乐觉得有些不够,于是她腆着脸问:“没了吗?”

陈青棠一怔,下意识侧过身想给她点什么东西,但是脑子又想不出能给什么,一时间,她像是整个人被冻住一样,不知进退。

裴允乐低着头,看向自己满是泥泞的裤腿,又脏又湿,贴在腿上完全是千斤坠,她弯下腰,把裤腿挽起来,一举直接挽高到大腿,两条白到有些发紫的腿就这么赤裸着,在暗光下透出异样的肤色。

像是不好意思一样,她把手里的雨衣又穿回去,勉强遮挡一下腿根,再把手里的热水一饮而尽,塑料空杯被小心放在方桌上。

“晚安,陈青棠。”

裴允乐戴上松垮无形的帽子,她今天太累了,实在扯不出小心思,她现在要回去加班完赶紧睡觉。

陈青棠盯着她两条几乎被捂紫的腿,目光止不住往她手臂上移,白净骨感的手臂和手背露出青色经络,体型胖瘦和以前都没什么差别,但就是莫名的害怕。

她一步跨下三个阶梯,隔着雨衣抓上裴允乐的肩膀,迎接她的是对方诧异的目光。

陈青棠没说什么,只是把人带进屋里,手上的人轻飘飘的,像是没骨头一样软。

一靠到小沙发,即便不那么舒适,但周围熟悉又安全的环境让裴允乐止不住想把自己窝在里面。

轻薄的眼皮慢慢合上,自己像是团在云端一样,在即将入睡之际浑身突然打了个冷颤,意识一恢复,每根神经都被湿冷刺激着。

手上被塞了一张纸:“回去要走多久?”

裴允乐掀起眼皮看见旁边落下一片阴影,陈青棠正站在暗处。

她的嗓音带着一点刚醒的嘶哑,“大概……三十几分钟?”

裴允乐其实不太清楚到底要多久,毕竟她一般都是骑小电瓶。就算是和庄雨眠一起过来,也要么是骑她的电瓶,要么是打个车。

至于这些要花多久,她还没怎么注意过,不过把时间说久一点应该是好的。

太晚了,不安全。

陈青棠这么想着,看见裴允乐又要合上眼,头发散乱下来遮着脸,屋内的暖白光给她打上一层柔和,活脱脱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她伸出手指戳向裴允乐的脸颊,软肉被压下去一个小窝随后又立马弹回来,这不痛不痒的感觉让裴允乐又撑睁眼。

旁边就是陈青棠的腿,但是她不敢上手抱,怕给自己打回来。

“困迷糊了,差点忘了我还要走,我先走了。”

陈青棠看着她慢慢悠悠地去找自己的衣服,又再去把调查表给理好团在怀里。

她刷刷又写下新的话,“这么晚了,你要走?”

裴允乐眨巴两下眼,瞌睡清醒了大部分,脸上却浮现呆滞的样子,一半是她装的,另一半是真没想到。

她声如蚊吶:“就是因为晚,所以要走了,你不用提醒我,我马上走了。”

陈青棠扯了扯嘴角,走过去把一楼的门给关上了。

见状,裴允乐的瞌睡彻底醒了,兴奋的火苗开始点燃,很快燃起一片,把理智烧得个干净。但她没先吱声,只是眼巴巴地看向陈青棠。

去洗个澡。

这是陈青棠给她留下最后的话。

裴允乐在卫生间了耗了半个小时,头发吹得半干,踩着湿拖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印子。

她站在两个房间之间犹豫,自己到底是该进陈青棠的房间呢,还是陈青棠的房间呢?

好难选。

关键是要以什么理由进去呢?

今天的发展完全是意料之外,本来只是想试一试陈青棠的态度,谁知道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裴允乐在走廊上来回徘徊了几圈,她看了一眼窗外,外面的毛雨似乎已经停了,没想到今天在雨里泡了一天,怕冷的毛病还给治了个大半。

拖鞋在地上发出吧唧音,黏腻且音调高。

忽然,门开了,从里面探出陈青棠半边身体,四目相接打得裴允乐措手不及,嘴里咬着的指尖立马放了下来。

“我刚洗完,正准备进房间。”末了,她还提醒一下陈青棠:“你有什么事吗,怎么出来了?”

陈青棠看她身上已经换上了自己给她的睡衣,虽然有些单薄但是她也没有多余厚的了。总比穿上湿衣服好得多。

她把手机屏幕递到裴允乐眼前:如果冷,记得开电热毯。

裴允乐在口腔里咬了咬舌尖,看来得回去自己的屋了。

她“喔”了一声,又低又闷。然后走回房间里。

一推开门,房间里的湿冷立即包围全身,这个房间很久不住人,积攒了整个四季的温度,但终究是冬季占了上风。

裴允乐坐在床上,时间长了才感觉到一阵暖意,她弯腰去找电热毯的开关,发现早已经被打开了。

整个屋子都是冰的,只有这一张小床是暖的,让人迫不及待要被逼着上床缩着。

裴允乐觉得鼻尖一痒,往空中打了一个喷嚏。身上的鸡皮疙瘩顿时竖立起来,她钻进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暖流淌过身体的每个部位,连带着她的头都是在发热。

这样的温冷反差没人想逃离。

裴允乐从缝里看了一眼窗外悄然悬起的弯月,今夜不会再下雨。

她捏着被子往旁边一掀,趿拉上拖鞋飞快地奔进陈青棠的屋里。

速度又快,动作又急,地板上传来杂乱的响,陈青棠被这嘈杂扰得坐起身,便看见站在门口的裴允乐。

整个房子都已经关灯了,黑暗却已经描绘出裴允乐模糊的细长轮廓。

“唔。”

随着委屈的一声,陈青棠感到耳根被喷洒上一股热气,整个人连带着被子都被裴允乐裹进怀里。

她感受到裴允乐胸膛剧烈的起伏,还有在寂静当中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震得她浑身发麻。

周围是熟悉的香气,怀里是贪恋已久的温暖,裴允乐喉间开始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出来。

盖上被子,两人就这么躺在一起,手臂贴着手臂,大腿挨着大腿。

虚无的暖意此刻皆化为可触可碰的实体,床上只有一个枕头,陈青棠枕着,裴允乐就靠在她颈窝里。

屋檐的雨棚在作响,听着这叮咚声,陈青棠以为现在还在下雨,甚至雨更大了一些,她没翻身,也没推开裴允乐,只是维持这个姿势。

一滴热水砸在有些发酸发麻的半边身子,空气中泥土的清新被染上了一丝苦味。

陈青棠把手臂从被子里拿出来,小心又试探着去抚上裴允乐的脸,再放回被子里时,她才发觉五指都是湿的。

头发黏在脸上,裴允乐才想起去扒开,她翻了个身,头就直接砸在床板上。

咚的一声,陈青棠听到裴允乐发出一声闷哼,而后她捂着头真的哭出声来。

各种情绪一上头,裴允乐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把自己窝成一团抱着双臂哭。

她哭得小腹跟着胸膛一起抽,直到腰间环上手臂,止住了自己的强烈的起伏。黑暗里实在看不清,陈青棠只好试探着去揉摸裴允乐刚才被磕到的地方。

暖和又柔软的手指在头上蹭来蹭去,裴允乐止住了哭声,又觉得自己很丢脸,把陈青棠的手给牵回被子里。

浓重的鼻音在屋子里响起:“见笑了。”

陈青棠又哪里会真的笑她,只是觉得裴允乐很辛苦,各种方面的。

一想起这个,她心里的心思又一点点淡了下去,还落在裴允乐腰间的手也抽了回去,随后在她的脊柱上富有节律地轻拍着。

儿时自己睡不着的时候,刘奶奶就会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是最好的摇篮。

于是她现在也这样学着,给裴允乐拍着背,让她平复下来,然后乖乖睡觉。

裴允乐感觉到后背的轻微颤动,仿佛跟前胸的心脏同频,只是因为陈青棠而跳动。

第44章

天蒙蒙亮, 甚至月亮都还没来得及下岗,裴允乐站在床边发愣,陈青棠昨天只给她准备了睡衣, 但是似乎没准备第二天的衣服。

她偏过头去,枕边的人还在熟睡, 大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密长的睫毛落撒下一片暗色。

裴允乐蹑手蹑脚走过去, 蹲在床缘边, 下巴搁在膝盖上,只留出一双眼溜溜地看着陈青棠,她伸出食指, 轻轻拨开沾在陈青棠鼻尖上的发丝,绵长的呼吸化为喷洒出的热气。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像个入室偷盗的小偷,但是不想偷钱财,只想偷走床上的陈青棠。

身上的衣服依旧还是半湿的状态,裴允乐扯了扯紧贴在腿根的裤子,提着拖鞋,赤脚走了出去。

她抱着沾染上水渍的a4纸,戴上头盔骑上小电瓶,沿着狭窄的小径一路开出去。

远处是一片橙色的云海,红日在青山之中探出半边圆头, 些许璀璨投在即将苏醒的小镇上。

今天是很美好的一天!

到了社区, 工位上还没几个人, 裴允乐把买来的灌汤包放到一边去, 再将皱巴的调查表拂平, 微润的纸张软了下去,有些纸甚至想粘粘一起。

这儿的职位分工并不明确, 本来也没谁想来,一个人有时候要做两个人的事,之前安阳又开了一次什么专家会议,裴允乐“有幸”去当了一次志愿者,除了专业交流以外,某几个行业大佬又要开展课题研究了,这里面少不了乡镇的居民身体素质调查,后续还要开展持续观察。

也不知道上面怎么安排的,终归这些杂事又落到裴允乐她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