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闵然
残存的最后一点侥幸被击碎,沈楝身体发软,两耳嗡嗡。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强撑着站稳,轻抚怀里郑汀雨的后脑,轻声安慰:“没事的,这个医院医生诊断有问题,我们换个医院。”
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郑汀雨的呼吸沉了下来,有温热的液体渗过毛衣,洇进沈楝的心脏。
沈楝眼泪又落了下来,心如刀绞。
她蹲下|身子看向郑汀雨,去寻郑汀雨的眼,擦拭她的泪,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难受了不告诉我,来做检查也不告诉我?”
郑汀雨的眼睛也是红的。她定定地看沈楝两秒,垂下眼睫,轻轻地说:“你很忙,我不想影响你学习。”
一刹那间,沈楝想起了自己那一条条冷淡的回复,那句没有下文的“你今天忙吗?”,自责、后悔、愧疚击垮了她。
她支撑不住跪了下来,泪如雨下,声音里全是破碎的颤音:“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
她怎么能够那么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她怎么能让郑汀雨一个人疼这么久、一个人面对这些事?
她泣不成声。
郑汀雨泪也簌簌地落。她看不得沈楝这样,慌乱地去拉沈楝、去抱沈楝,最后也跪坐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气。
“对不起,对不起……”她道歉,吻沈楝的发:“你别哭了,是我有一点赌气。”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的。”
”小楝,别哭,是我的错。”
可她越道歉,越温柔,沈楝的泪越止不住。她紧抱着郑汀雨、紧抱着她的珍宝、她的全世界,却依旧觉得在落空、在失去、在绝望。
她好怕她留不住她。
她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对她们这么残忍。郑汀雨为什么不能够长命百岁?她从未见过郑汀雨做过一件伤人利己的事,萍水相逢的人,她从不吝啬于伸出援手,连伤害过她的人,她都能总怀恻隐之心,这样的人,为什么得不到公正的审判?为什么好人不会有好报?
她们从千疮百孔的原生家庭里走出,从来没有放弃过自救,一直在努力生活、积极向上,好不容易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为什么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不明白。
这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那一天,东京的夜好冷,风好大,明明还未到秋分,街头的夜景还是那样五光十色、繁华熙攘,沈楝却觉得她们像被抛进了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漆黑一团,四面漏风,她们无处蔽身。
难寻光明。
从那一天起,沈楝再也没有睡过一场安稳的觉。
她总是在失去郑汀雨的噩梦中惊醒,醒后发现,现实依旧是一场无论她如何挣扎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她没有了豪情壮志与意气风发,所有的梦想都是郑汀雨能够好起来。
她退出了好不容易申请进的研究室,向学校请了长假,带着郑汀雨的病历走遍东京闻名的医院,央着郑汀雨做一个检查、再做一个检查……可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做不了手术或是手术风险太大,只能化疗。
然而,化疗的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郑汀雨对化疗不耐受,尽管为了让沈楝展颜,她已经很努力地在进食,就算吃不下、吃了也会吐光,她也在尽量多吃,但每次化疗完,她还是要瘦一圈。
肿瘤却对化疗无比耐受。除却第一次化疗似有效果,之后几次,都无济于事。癌细胞依旧肆无忌惮地在侵犯、在转移,让所有医生束手无策。
郑汀雨一天比一天消瘦虚弱,沈楝一天比一天崩溃。
第三次化疗无效后的夜里,她们侧躺在床上,静静地用眼神描摹爱人的面庞,郑汀雨望着几个月前还天真无畏意气风发,此刻却同样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爱人,心疼与疲倦布满她的眉眼。
她叫她:“沈楝,我们……”她想说:放弃吧。
她不想再这样浪费钱、浪费沈楝的时间了。
可在沈楝哀求的眼神里,终究还是没有忍心说出口。
沈楝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拥抱住郑汀雨,紧贴着她的脸颊,恳求她:“我们再试试,再坚持一下,一定会有办法的,好不好?宝贝,再坚持一下。”
她知道她很自私,她知道郑汀雨很痛、很难受,她看过很多次郑汀雨吐到虚脱、痛到发抖的模样,恨自己无能无力,哭过无数次。可她还是自私地想请求她不要放弃、再坚持一下、再陪她久一点,好不好?
求求她了。
泪水打湿郑汀雨的脸庞,淌进郑汀雨的心里。
郑汀雨回抱住她。她明亮的笑眼已经瘦到凹陷进去,可还是很温柔地答应她:“好。”
但根本已经是穷途末路,无药可治了。第五次换药后的化疗依旧是无效的,癌细胞已经布满了郑汀雨的肝脏。
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之下,沈楝更信神佛了。
如果神明早已知晓今日的走向、早已给出预示,那能不能听听她的心声、听听她心里的祈愿?
她在东京大大小小的寺庙参拜,请香点蜡,祈求菩萨,只要郑汀雨能好起来,能多活一点时间,能少痛苦一点,她愿意拿十年寿命换她一年。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没有,只要把她留给她,好不好?求求了。
她深深鞠躬,从不抽签,她已经受不了一丝被否定的可能。她掩耳盗铃,只当诸天神佛都一定听到了她的祈愿,应允了她的祈求。
直到最后一次新年,2014年1月1日,她照例去浅草寺参拜,为已经虚弱得不便到拥挤地方的郑汀雨请了一个御守离开。
她请的莲弁守,除病气、求长寿,小心翼翼地放进单肩包的最里面夹层。
可回到家里,想拿给郑汀雨时,御守却不翼而飞了。
她是那样小心地存放着的,中途甚至没有再打开过包,怎么会不见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她抓起钥匙,顾不上外面天寒地冻,连外套都没有穿、鞋都没有换,又返身出门,在寒风中,沿着新宿到浅草寺的一路找回去。
仿佛那不只是御守,是郑汀雨、是她们最后的希望和救赎。
可是没有。就像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菩萨也不愿垂怜她们,她像疯子一样跪在地上,磨破了膝盖,把地铁站站台上的缝隙一条一条地都找过,御守也没有出现。
她行尸走肉、满眼通红地回来,挤出一个笑,对郑汀雨说:“没事,我明天再去请一个。”
笑却比哭更难看。
郑汀雨转动轮椅,拉过她的手,沉默着用湿巾一点一点擦干净她手上的脏污、脱下她的裤子,用碘伏一点一点轻柔地消毒好她的擦伤,最后,取过放在一旁的盒子里,托夏云带去专柜维修好的萧邦手表,戴回沈楝的手上。
“沈楝,也许是天意。”她开口,“五颗快乐钻,只剩四颗了。”
“但还有四颗,不是吗?”
“沈楝,我们不强求了,珍惜剩下来的时间,快乐一点,好不好?”
她仰头望着她,面容苍白,目光一如初见时温柔。
沈楝泪滚了下来,眷恋、心疼、不甘、不舍、无望凌迟着她,每分每秒。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颤抖的:“好。”
她们放弃了化疗,捂住了眼睛,假装听不见手表里机芯一刻不停的跳动、听不见时间的沙漏,是怎样一分一秒、不留情面地从她们手中夺走流沙。
第17章
2014年,立春前的一周,郑汀雨忽然说想再去一次富士山、想再在山下看一次花火。
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很不适合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了,可看着郑汀雨柔亮的眼睛,沈楝稍作犹豫,还是答应了。
她把这几年存下来的,还没来得及还给郑汀雨的,郑汀雨每月交给她的那一半伙食费都取了出来,给郑汀雨买了一件防御极寒的羽绒服,租了一辆车,雇了一个司机,驱车去往了富士山。
那天晚上,在河口湖大桥下,绚烂的花火中,沈楝单膝跪在郑汀雨的轮椅前,取出准备已久的戒指,向她请求:“郑汀雨,和我结婚,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郑汀雨注视着她,眼底的泪光比烟花更璀璨。
可缓缓地、坚定地,她摇了摇头。她说:“沈楝,对不起,我不可以。”
沈楝僵硬在原地,用眼神问她:为什么?
郑汀雨说:“沈楝,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我和这冬日的花火一样,都只会是你人生中的过客,春天就要来了,你还会拥有无数个值得期待的春夏秋冬的。”
她用冰冷瘦削的指节擦拭沈楝的眼泪,哄她:“沈楝,很多人走完漫长的一生都没有遇到过奇迹,而我遇见了你,遇到了我的奇迹,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沈楝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落。雪山吹来的寒风好冷,剐得她面颊刺痛,可抵不过她心里的万分之一。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怎么可能不遗憾?
她想告诉郑汀雨,她从来不爱冬日不爱花火不爱这人间的四季。只因为爱郑汀雨、郑汀雨爱这个世界、爱这充满酸甜苦辣、光怪陆离的人生,她才爱那春花秋月、夏蝉冬雪。
可她不敢说。
她怕郑汀雨更难过、更有负担感。
遗憾她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
她只是擦掉眼泪,不容置疑地捉过了郑汀雨的左手,把戒指推进了她的无名指里。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只想要你,郑汀雨。”她仰头凝视着郑汀雨,目光坚定且温柔。
郑汀雨的泪慢慢溢出眼眶。
沈楝伸手为她擦拭,跪立起来,倾身轻轻地亲吻她的眼泪,她的嘴唇。
花火下爆发出一阵欢呼鼓掌声,寒风中,两颗心脆弱又坚强地搏动着,富士山静默而悲悯地注视着她们。
那天夜里,在沈楝第一次情难自禁喊出“老婆”的那间旅店里,她们长久地凝望着彼此。
轻轻触摸沈楝长长的眼睫,耳际软软的绒发,郑汀雨凑近轻吻了一下沈楝的额头。
“还记得在奈良的那一夜,你答应过我的话吗?”她温声问。
不论如何,不管有没有我,都要活着,一直好好地活着。
沈楝沉默地与她对视。
郑汀雨无奈,说:“小楝,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我们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开始的。”
又是这句话,沈楝眼睫颤了一下,薄唇微动,两腮的肌肉绷了起来。
半晌,她回答:“我记得的。”
“郑汀雨,你不要后悔,你也是我人生的奇迹。”
“我会一直好好地活下去的。”她眼眶发红地承诺。
郑汀雨这才放松地露出了笑颜,弯起笑眼,亲她嘴唇,夸她:“这才是好宝宝。”
“好……老婆。”她把脸埋在沈楝的颈窝里,用气音羞怯地喊。
沈楝忍不住弯唇,又忍不住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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