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33
没人会觉得病中的老虎就没了獠牙,他越是蛰伏不动,越是危险。
只不过下一瞬,他又抬手抵唇咳了两声,垂头的同时,也换了态度,“温瑶来了。”
顾温瑶站在原地,任由门窗打开,让秋日晌午阳光落在她肩头,轻声问,“爹爹,听说姑母病重过世了。”
顾侯抬头看过去,阳光里的顾温瑶单纯无辜,眉眼间甚至带着惊诧难过。
好像她这个人就像是她此时所站的位置一般,一直活在光里,没做过半点阴私事,哪怕在她小时候害过她的姑母去世了,她都悲伤的不行。
顾侯摩挲手边茶盏,温声说,“是啊,老家今早来人奔丧,说她是突然病重过世。”
话说到这里都没什么问题,直到顾侯猛地看向顾温瑶,直接问她,“听说前些日子,你让人给她送了些东西过去?”
大顾氏这个人身子骨向来不错,虽然被送回了老宅,但顾侯还活着,老宅没人敢对他嫡亲的姐姐不敬苛待。
所以大顾氏虽说住在老宅,可一应待遇不会多差,何况现在已然深秋早已过了换季的日子,她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病重呢?
当初大顾氏之所以被他赶回老家,这里头就有顾温瑶的手笔在,她心里对大顾氏这个姑母只有恨,为何要给她送东西?
顾温瑶抬手摸了下耳环,似乎回忆了一下,然后点头,“是啊,江南那边送来一批首饰,其中以珍珠为主,我尚有长辈在上,岂能自己独享,便让人给姑母送了些过去。”
顾温瑶一脸单纯,“我甚至让人告诉姑母珍珠应该怎么抹粉覆面,只想着姑母能看在厚礼的份上,原谅我当初的不得已。”
“爹爹你是知道的,大姑母想要我手里的管家权,我不能既跟她争,还要跟嫂嫂去斗,只得借着旧事跟她的异心将她送回老家。”
“我做这些可全是为了咱们顾家好,毕竟大姑母心里只有她夫君吴家。”
顾侯手指点着桌面,“也就是说她病重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顾侯笑了下,眼睛看向顾温瑶,语气如常,“我还以为你小时候她让人推你下水差点害你一条命,惹得你记恨上她了。”
顾温瑶垂下眼睫,嘴角笑意都淡了不少,“原来是姑母害我,我记得爹爹当初只说是意外呢。”
顾侯,“她是你姑母,做错了事情依旧是你长辈,何况这事当时要是传出去,朝堂上不知道有多少政敌会以这事攻击我,说我治家不严何以治兵。”
顾温瑶抬起润白的巴掌脸,抬眸看向自己的父亲,“我自然是理解您的,您做的这些不管对错,定然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那哥哥。”
顾侯正要露出欣慰的表情,就见顾温瑶慢慢朝前走了几步,从光亮处迈进阴影里。
顾温瑶皱着眉头微微摇头,轻缓的音调慢悠悠的说着,“只可惜哥哥死的早,您为他谋算的这一切终究是落了空。”
她手指搭在椅背上,笑着道:“比如,您怕我娘生下儿子威胁到哥哥的爵位,所以纵着下人拖延她的病,直到她病重而逝。”
顾侯脸色瞬间大变,望向顾温瑶的眼神也冷的吓人,“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顾温瑶歪头瞧他,“自然是,有人同我说的。”
府里没人敢跟顾温瑶说这个,顾侯心里清楚。
顾温瑶到现在还愿意跟他扯一道薄纱挡在他们父女之间,就代表她还不想撕破脸。
顾侯身子微微后仰,后背贴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向这个女儿,“你素来聪慧,莫要被人挑拨走了歪路。”
顾温瑶反问,“什么是歪路?”
顾侯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像是突然换了话题,“昨日三房五房还过来劝我,说枫儿已死让我从后辈里过继一个孩子继承爵位,被我拒绝了,他们安的什么心我还能不清楚?”
顾温瑶顺势开口,轻嗔了一句,“想来是我平时的孝敬还不多,有这等事情,三叔五叔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不是我。”
顾侯握住扶手的手指无意识收紧,脸上却是笑了笑,轻描淡写的将顾温瑶的野心压死:
“温瑶,你身子素来孱弱,好生留在府中养着就是,何必抛头露面去争那不值当的虚名爵位,以你侯府千金的身份,也够明家平时狐假虎威了。”
顾侯看着顾温瑶,“明家借着顾家的势将生意做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顾温瑶,“明家自然知足,可我身上不止流着明家的血,还有顾家的,争权夺势手足相残的,顾家血。”
顾温瑶看向自家父亲,微微倾身,“爹爹,这爵位,您宁愿留给一个还未出生的婴孩,都不愿意为我请封吗?”
顾侯沉默。
顾温瑶丝毫不在意,慢慢直起腰,慢条斯理将鬓角处的碎发挽回耳后,“看来爹爹有自己的打算,巧了,我也有我的主意,说出来同您商量一二。”
她道:“您说,哥哥已死,您又缠绵病榻,我若是为国库捐赠银钱,当今圣上会不会同意由我袭爵,封我为侯?”
顺水推舟的事情,圣上自然愿意这么做,圣上甚至会反过来劝顾侯,让他先把爵位封给顾温瑶,等日后春水肚里的孩子长大了有出息了,再晋封顾温瑶,改封他为小侯爷就是。
顾侯太了解自家圣上了,也知道国库情况,所以脸色阴沉无比,直直的盯着顾温瑶看。
顾温瑶笑盈盈的绕过椅背,坐在顾侯正对面,后背靠着椅背,同他平视,“父亲,您没有选择,只能奏请圣上将爵位传于我,这是你欠我明家的,更是欠我母亲的。”
当初顾侯娶明家女的时候,私下里曾以爵位为聘,说只要明家女生下儿子,就会为她的儿子请封小侯爷,让明氏一族摆脱低贱的商贾身份。
顾温瑶要争的就是这个,而拦在她跟爵位之间的顾舒枫必须得死。
只要他活着,哪怕瘫在床上都会碍着她的路。
父女俩同处在阴影里,对视了良久,顾侯才缓缓开口,“为你请封爵位也不是不行。”
他态度松动,语气也变得温和,“为父只是怕你太辛苦,往后你若是成了顾家掌权人,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偷不得懒了。”
“这样吧,”顾侯坐起来,提笔展纸,“我这就写折子为你请封,但你姑母刚过世,等她丧事办完,等你替我跟你姑母奔丧回来,我便将这折子递上去如何。”
“让你走这一趟,也正是代表着我对外的态度,更让外人知道,虽说你哥哥没了,可顾家还有你这个女儿在。”
顾温瑶怔了怔,有些诧异,狐疑着求证道:“当真?”
顾侯笑了,“自然,当爹的哪有骗女儿的道理。”
可书房里刚才剑拔弩张父女险些反目的气息还没彻底消散完。
顾温瑶垂眼低头。
顾侯慈父语气,“你也没单独出过远门,这次让陈管家同你一起去,由他在前面替你操劳,你也能少累一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父亲心疼女儿,完全为女儿考虑的语气。
顾温瑶从小就没见他真心为自己筹谋规划过,一时间有些恍惚,只傻愣愣的点头,“好,那等我回来,爹爹记得为我请封。”
顾侯满脸是笑,点头称好。
两人谈妥了,顾温瑶福礼退出去,说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就启程回老宅为姑母奔丧。
等她身影前脚出了书房,后脚顾侯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只剩下阴沉沉黑漆漆的眸子。
他将笔往桌上一掷,笔杆滚动,笔头甩出墨点落在展开的白纸上。
顾侯盯着那个点,他的人生就像是这张干净的纸,唯有明家母女是他的污点。
世家子被迫娶商贾女,当年在京城中,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让他抬不起头?
哪怕他对外说明氏对他倾心非他不可,也掩盖不了他为了银钱娶明氏的本质。
明氏死了,还留下个顾温瑶。
只要提起顾温瑶,旁人都会提起她母亲,从而引出他当年的屈辱事,所以他怎么可能喜欢这个女儿,又怎么可能把爵位请封给她?
顾侯扔完笔,陈管家就从外面进来。
顾侯闭上眼睛,“她刚才去见过春水了?”
陈管家,“是。”
顾侯皱眉睁开眼,“可曾做了什么?”
陈管家摇头,“未曾,安插在春水院里的眼线说,瑶姑娘只是过去归还首饰而已。”
春水是从哪里来的银钱,又是怎么利用丫鬟买的药,这件事情在顾舒枫死后没两天,顾侯就查的一清二楚。
所以边月手里有春水的簪子,以及边月让顾温瑶替她还簪子一事,顾侯都知道。
“她既有这个野心,自然会视枫儿的血脉为对手,为防止她对春水腹中孩子下手,你多派些人守着小院。”
“还有,之前府里事多图方便,春水的脉都是胡大夫看的,你去寻个新大夫来,让他给春水看诊。”
胡大夫毕竟是顾温瑶的人。
顾侯交代完这些,才说最后一件事情,“明日顾温瑶回老家奔丧。”
陈管家抬头看书案后面的主子。
顾侯徐徐吐气,语气中透出几分轻快解脱,“你同她一起回老宅,回来时,不要让我再见到她。”
陈管家微怔,然后立马低头应,“是!”
顾温瑶再有野心再有算计又如何,不过是个在内宅里折腾的小丫头,是个对父亲抱有期待的小姑娘,跟死去的明氏一样好骗。
刚才那些说辞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总归父女一场,那就让她怀着美好跟希望,去见她娘吧。
。
易芸一直跟在顾温瑶身后,只有刚才进书房的时候,她被留在门口。
这会儿见自家姑娘脸色苍白的从书房里出来,立马担忧的上前看她,“姑娘。”
顾温瑶麻木的摇头,直直的出了主院,直到路过花园,她才朝易芸伸出手。
易芸立马上前扶住顾温瑶,用自己的身体撑住她。
顾温瑶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易芸身上,垂眼低头,轻笑出声,不知道是笑自己的演技还是笑顾侯的凉薄虚伪。
“要么说他能娶到我娘呢,”顾温瑶抬手轻抚眼尾的湿润,哑声道:“这等能屈能伸的本事,哪个女子躲得过。”
易芸心疼的不行,哽咽着劝,“姑娘不要难过,就算侯爷不疼您,您还有我呢,还有莫姑娘疼您。”
顾温瑶知道她爹不疼她,但她是第一次清晰的知道,她爹想杀了她。
当年她落水一事,虽是大顾氏做的,如今看来,里头也许就有顾侯的默许。
易芸搀扶着顾温瑶,同时让人去请胡大夫,语气急急话赶着话的说,“姑娘别怕,咱们马上就到院里了,咱们不在这儿,咱们回家。”
顾温瑶握着易芸的手臂,笑着侧眸睨她,“傻姑娘,说什么呢,咱们,哪里有家。”
满府的人,不是勾心斗角的算计她想从她身上得到好处,就是盼着她死从而抹去过去的痕迹。
这样的宅院哪里能算得上是家呢。
顾温瑶撑到青棠院才昏过去。
等她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屋里点着灯,想来是已经天黑。
她平躺在床上,盘算着明日的事情,直到一只手横着伸过来,搭在她额头上。
熟悉的冷梅气息,瞬间拉回顾温瑶的神思。
她扭头朝边上看,才发现莫书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这会儿正端着药碗坐在床边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