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闵然
这样的话,听起来已经是在让步了,听起来已经是留有余地了,听起来已经是很体谅她了。可林羡却顷刻间呜咽出了声音。她尽力想控制住自己不要哭,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抽泣,话语断断续续:“爸爸,这不公平。你也说了,萧阿姨比我大,我可以再等几年,她又还有多少年华可以这样陪我蹉跎。我怎么忍心……”
她双眸发红,满是血丝,一字一字铿锵道:“爸爸,对不起,我决不让步。”
有一刻,林霑好像真的从自己这个年轻稚嫩的女儿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深爱的东西。
林霑有些动容。
当天晚上,林羡面色平静地坐在外婆一直为她准备着的客房里,拒绝进食了。不论外公外婆怎么说,她都不为所动。看着老人着急的模样,她心里内疚,可却也是别无他法了。
周沁笃定她不敢与老人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林羡也笃定周沁同样不敢和老人说清楚,那么这件事就有了更大的回旋余地。事情既然已经闹到全家人都知道了,那就不仅仅只是他们一个小家的事情了,周沁没办法一言堂。外公外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敢轻易让她离开,但他们向来宠她,心疼她,等周沁身体好转一点,终究会劝架,向着她说话,帮着她一起给周沁施压。而且,她看得出爸爸态度不那么坚决,她在赌,在这个过程中,林霑会看不下去,心软倒向自己。
*
萧菀青担心自己以这样的面容和精神状态一直等在林羡家门口,让林羡的邻居看见了徒惹非议,默默地躲到了电梯旁的楼梯间里。她目光黯黯地透过楼梯间的小窗,看着那一篇来时还好好的,转眼却已是阴阴沉沉,冷雨飘洒的天空。
她打开窗,伸出手静静地接着打在手心里的雨水,感受着冰寒入骨麻木着她周身的疼痛。
没有带伞啊。她不由地想。
谁会想到,刚刚那样好的天气会突然下雨呢?就像,谁会想到,她们要在在这样一个普天庆祝的好日子里仓促面对残酷现实。
人算不如天算。林羡为她们做的的未来规划落空了,她为了多一点底气说服周沁而做的努力,也没来得及做到。仿佛是天意一般,一切好像都发生在了一个最坏的时机里。
争得过吗?萧菀青握住了手中空虚的冰凉,苦涩地问自己。
高跟鞋咔哒的敲击声在走道里急促地响起,萧菀青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脚步声近在咫尺,温桐因为没有看到萧菀青的影子隔着楼梯门疑惑地叫她名字,萧菀青才懵懵地分辨出是温桐来了。
她抬手打理了一下头发,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强行振作了精神,才拉开楼梯间的门,探出头轻声地应温桐道:“我在这里。”
她苍白疲倦的双眼撞入温桐的眼底,一下子带起了温桐心底细细密密的疼。
这样的萧菀青,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突逢大变又故作坚强的那个萧菀青。林羡,终究还是要给她带来一样的致命打击吗?
温桐一手撑在伞柄之上,不自觉地用力压着,稳着语气,看着萧菀青挡在脸上的口罩低声问她:“怎么戴着口罩?”她想到了林羡说的,周沁打她了,牙咬得紧紧的。
萧菀青艰难地扯了一下唇角,眼里闪过牵强的笑,装作自然地回答她:“今天风有点大。”
温桐眯了眯眼,忽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萧菀青的耳边拉下了口罩。她的动作有些大,拉扯着口罩用力地擦过了萧菀青的脸颊,疼得萧菀青本能地轻“嘶”了一声。
温桐听到吸气声,手颤了一下,僵住了。她看着萧菀青苍白的脸上挂着的红肿可怖的五指痕,鼻子一酸,眼角就有一滴泪水滑落。
萧菀青咬着唇看她,有一些尴尬。她看得出好友的心疼,敛了一下眼睑,轻声道:“我没事。”
温桐偏开头吸了一下鼻子,调整了一下情绪,回过头眉头紧锁道:“不管你有事没事,走吧,你先跟我回去敷一下脸。”
萧菀青固执地满不在意道:“我没事,温桐,你帮我问到了医院吗?你先帮我去看看周沁姐和林羡好不好?”
“她没事!萧菀青!你什么时候才能够先想想你自己!”温桐心底里的担心和心疼被她的态度激得转为怒火,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吼她。
萧菀青被她吼地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凶巴巴的温桐,眼底慢慢有委屈浮现。
温桐看着她的神情,揉了一下眉心。半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和语气道:“也好,走吧,去看你要看的,但是,看完了你就去门诊看看你的脸,然后做一下相关的检查,她盛怒之下下手肯定也没个轻重的。”
萧菀青听到她已经问出了地址,心急火燎,已经不在意她后面说了什么,连忙点头答应道:“好,你刚刚是已经打过电话了?谁接的?周沁姐醒了吗?那我们快去吧。”
温桐来得时候太着急,没有考虑到萧菀青也开了车,走的时候,她为了避免萧菀青需要再次来这个满是心碎的地方,把自己的车开到了不远处的收费停车处,而后,开着萧菀青的车,载着她一起去了周沁所在的医院。
车子行驶过程中,萧菀青疲惫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休息,才后知后觉地问温桐:“是哪个医院?”
“协和。”温桐偏过头看着萧菀青回答道。
话音一落,萧菀青整个人抖了一下,而后,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脸色青白,一直极力保持着沉稳的神色,也透出了显而易见的恐惧与慌张。
温桐下意识地问她:“怎么了?”
萧菀青用力攥紧了双拳,眼眸里渐渐有水汽漫上。许久后,她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我爸妈,是在那里走的。”
温桐整个人也登时僵住了。
她自认为关于萧菀青的事,她事无巨细地记得清清楚楚。可太多年了,这件事,她还是几乎忘记了。
原来,有些伤,作为当事人,即使有时间的消磨,也永远无法淡忘。有些痛,不是当事人,即使再用心,也是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她放缓了车速,舔了舔唇,犹疑着询问萧菀青:“不去了,好不好?你在这附近等我,我去看看,然后回来接你。而且,你过去了也见不到她。”
萧菀青的脑海里在条件反射地不停地反复回放父母面容狰狞,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盖着白布的场景,一遍,又一遍。这是她经年不变的噩梦里常出现的情景,曾在最初的那些时日里让她夜夜恐惧地不敢入眠。
尘封已久的痛楚像是被“协和”这两个字解封了一般,骤然袭来,萧菀青喉头发紧,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沉重地难以喘息,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无意识地抬手揪着自己的心口,压住自己近乎崩溃的哽咽,语气虚弱道:“不行,我要过去。”她说:“温桐,不管她见不见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是我于心有愧。”
第154章
抵达医院, 温桐停好了车, 给萧菀青递了一把伞, 两人各打一把伞一左一右不远不近地一起往住院部走去。路过便利店时, 温桐进去买了水果和两瓶冰矿泉水提在手上。萧菀青大概知道她的意思, 伸手想要分担, 温桐担心水太冰水果太重, 一手拿着伞同时提着水果, 一手把水夹在胳膊下, 没有交给她。
正值午间休息的高峰期, 来往医院的车辆频繁,她们横穿停车场通向住院部的那条道路时,风大雨大, 萧菀青侧举着伞,挡住了大半的视线,沉默地前行着。
温桐听见右方有车辆按响的喇叭声, 连忙摆正了伞转头看去, 轻巧地停住了脚步让车子先过去。本以为走在她右侧的萧菀青应该也会停住脚步, 万万没想到萧菀青竟一无所觉般地继续抬着脚步往前走。
温桐愣了一秒, 吓出一身冷汗。她急忙伸出手扯住了萧菀青的胳膊, 顾不上矿泉水和水果掉落在地上,大声道:“你怎么不看路?”
萧菀青突然被扯住了, 诧异地看了温桐一眼。一辆黑色的车子从她们面前驶了过去, 萧菀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温桐在说什么。
她不好意思道:“我顾着打伞, 忘记了。”
“那它都按喇叭了, 你也没听见吗?”温桐一边捡东西一边后怕道。
萧菀青怔了怔。其实她隐约听见喇叭声了,可是,她以为声音的来源是左边的,还直觉地看了一眼左方,确认没有车辆。怎么就会是从右边过来的?
“可能我走神了。”萧菀青勉强解释道。
温桐蹙了蹙眉,叹了口气,只当她精力不济,到底没再说什么了。她顾不得雨飘洒在身上,立正了伞,后面一路上紧密地关注着路况。
到了住院部,周沁病房所在的那个楼层,萧菀青站在楼梯口,望着前方隐约可见的门牌,敛了一下眸,声音沙哑轻缓地对温桐道:“我就在这里等你吧。如果,如果周沁姐愿意我去看看她的话,你再出来叫我吧。”
自从踏入医院,萧菀青的脸色就愈发难看,除了脸颊上不同寻常的红肿,血色尽褪。温桐甚至可以看出,她此刻搭在座椅背上的手,在轻轻的颤抖着。她不放心地询问她:“你一个人在这里等真的没事吗?不然你和我一起过去,在门口等好了。”
萧菀青虚弱地摇了一下头,谨慎道:“不用了,我在这里等能有什么事。我和你一起过去,万一门是开着的,周沁姐看到了我,影响了她就不好了。”
温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但到底也顾忌周沁受了亲眼目睹好友与女儿在床上的刺激之后,无法接受,万一看到萧菀青一下子情绪过激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她吁了一口气,从包里取出手帕,连带着冰水一并递给萧菀青,妥协叮嘱道:“那你坐在这里等吧,先拿这个敷一下脸。这里没什么人走动的,你也别顾忌什么形象问题了。”她太了解萧菀青了,即便是此刻已经是虚弱不堪了,她也始终坚持着自己的风骨,半点不愿意在公众场合露出难堪的模样。
萧菀青在椅子上坐下,接过东西,闻言勉强笑了一下,顺从地答应她道:“好。”
她目色柔和地注视着温桐远去的身影,直至看见她拐进病房,消失不见。她垂下头,怔了许久,像是自嘲,低声喃喃道:“我哪里还有什么形象。”在所有人眼里,她都已经是一个诱拐好友女儿的变态老女人了。
周沁所在的病房是三人间,但此刻另外两张病床都是空的,整个病房里,针落可闻。温桐的脚步声刚在门口停下来,抬起手还没有敲门,周沁就循声侧过了头,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温桐身上。
“我可以进来吗?”温桐愣了一下,收回了手,轻声询问道。
周沁轻轻地点了点头。
温桐便一边往里走,一边关心道:“怎么样,身体感觉好点了吗?医生怎么说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我听林霑哥说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还好了,死不了。来就来,带什么东西,让你破费了。”周沁试图半坐起身子,声音粗粝无力地回答道。
“别别,姐你别起来,就躺着休息吧。”温桐连忙上前把水果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伸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帮着她重新躺好。她拉出床下的椅子在上面坐好,帮周沁掖了掖被角,絮絮叨叨道:“是不是学校那边事情太多了?你总劝我,身体是革1命的本钱,让我不要太拼了。你看,你别只顾着教育我,自己也要记在心里呀。”
周沁淡淡地笑了一下,感叹道:“不得不服老啊。以前怎么熬夜都没事,现在晚睡几天就撑不住了。你要引以为鉴啊。”
温桐记挂着还坐在外面忐忑等待的萧菀青,见周沁虽然病容憔悴,但精神还算可以的模样,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姐,我……和小菀一起过来的,她知道你出事了,急得不得了,但怕你不想见她,所以不敢进来,你看……”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周沁的笑容在一刹那间消失地一干二净,盯着她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慑人。
为了萧菀青温桐不敢退让,她咬了咬牙,迎上了周沁的目光,静静地回望着她。
“你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周沁面色肃然地低沉道。
温桐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周沁突然回想起了那次一起吃饭时温桐的态度,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了起来,语气也冷了下去,像夹带着外间滂沱冬雨的冰寒。
温桐微不可觉地收握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沉默了片刻,回应道:“是,姐,我是比你早知道,可是……”
她话还没有说完,周沁就厉声打断了她:“够了,温桐。”
她看着温桐,眼神里的失望和受伤显而易见:“你知道,但你没有制止她,更没有告诉我,现在,甚至要帮她做说客吗?温桐,你把她当朋友,有把我当成朋友吗?”
温桐看着憔悴的周沁,心底里有愧疚浮起。她承认,她是偏心了。可是,她想到萧菀青的落寞,想到萧菀青受到的委屈,还是艰难地开口解释:“姐,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在处理方式上,小菀确实是做得不好。可是,小菀疼爱林羡的心,一定是比任何人都真的。你给她一个机会,心平气和地和她好好沟通一下,她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好吗?”
“温桐,你真的理解我的心情?理解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吗?”周沁像是疲倦极了,话语渐渐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与悲哀。
“温桐,你和她交好,所以你体谅她。但将心比心,温桐,除开你和她的交情,你客观地设身处地,如果你有一个高中刚毕业视如珍宝的女儿,生怕她照顾不好自己、怕她学坏、怕她走歪路才把她交给一个你信任极了的同辈男人照顾,可对方却不顾你的信任,不顾你女儿的年少稚嫩,不顾伦理道德,把侄女照顾到了床上,你还能心平气和吗?更何况,萧菀青和她同为女性,这是把林羡带上了一条坎坷的歧途啊。”
字字泣血,温桐无言以对。她是真的理解周沁的心情,可是,她也是真的体谅萧菀青。萧菀青不无辜,可是,她也没有罪不可恕啊。
她挣扎着道:“姐,但是,从头到尾这段感情,都不是小菀在主导的,你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在她的身上,对她也不公平啊。”她甚至想说,林羡也许天生就是同性恋啊,可是,她怕刺激到周沁,咽了下去。
周沁摇了摇头,厌倦道:“温桐,林羡十几岁不懂事,她三十几岁也不懂事吗?我女儿有错我会教,萧菀青有错,我难道不能问责吗?我体谅不了她,你不必多言了。”林羡和温桐都体谅萧菀青,可谁又体谅过她?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你不是当事人,所以体谅和理解都能说得轻巧。如果还想当朋友,这件事,你不要再掺和了。”周沁语调冷然,眼神肃杀。
周沁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显而易见,温桐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此刻,周沁缓不过来,油盐不进,自己多说也无益了。她心底里泛起疼痛,心疼萧菀青接下来将面临的未知暴风雨。可她尽力了,她不是当事人,没有立场,无可奈何。
她站起身子,低声道:“好,姐,我不说了。你们彼此都冷静一下,我相信事情总归是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你注意身体,好好休息,我就先不打扰你了。”
周沁淡淡地应了一声。
温桐转过身离开,快到房门口之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她背对着周沁,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提醒道:“姐,不管怎么样,动手无益于事情的解决。”
她知道,自己这话多少都带着问责的意味。说出口了,她和周沁可能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了。可是,她不能不说。
周沁闻言怔了一下。她现下情绪已经冷静了很多,回想起上午她落在萧菀青脸上的两巴掌,心中百味陈杂。她微微阖上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带她去看看医生吧。我上午下手很重。”
温桐心里咯噔了一下,忽然就想起了刚刚萧菀青反常地对喇叭声没有反应的事情,愈发担心。她回头看周沁,周沁已经侧转了身子,背对着她,看不清神色。温桐轻轻的应了她一声:“好。”而后,转身离开了。
她一出病房,就迎上了萧菀青不知道已经等待多久了的远远投来的目光。温桐看着她眸色中的忐忑与期待,喉头发紧。
她带上房门,对着萧菀青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她晦暗的双眸中仅有的那一点光亮,在顷刻间黯然了下去,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眨了一下有些发涩的眼睛,快步走到萧菀青面前,蹲下身子,把手放在萧菀青的双腿之上安抚她,温声道:“她现在还没有冷静下来,还不想见你。其实就算现在她愿意见你,你们谈话,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理智沟通的话,也不可能达成共识,只能徒添争吵罢了。我们先下去,去门诊给你看看脸,做个检查好不好?”
“她还好吗?”萧菀青落寞地垂下眼睑,哑声关心道。
“现在看起来还好,可能还要等后续的检查才知道具体情况。我们先去做检查吧。”
萧菀青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间已经关上了门不透任何光源的病房,许久,她收回视线,点了点头,答应道:“好,我们先走。”
她没有吃早饭,也没吃午饭,又遭逢大变和打击,早已筋疲力竭。她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子,声音有些发颤道:“可是,不要去门诊了。温桐,我有点……撑不住了……”
这个医院,有着她最狼狈最不堪的回忆。她在这里送走了父母,也是在这里,她被病危的奶奶拒之门外,跪在病房门口,不过咫尺,却连见最后一面的施舍都不被允许。
温桐扶住了她,听着她少有的脆弱,心如刀绞。她答应她道:“好,不在这里。我们换一个医院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