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鲲
前生她也只见过一次,挂在被誉为“千年难得一见的炼器奇才”的墨门门主的腰间。
“你就没事拿着玩玩,嘿嘿。”赵简一摸着后脑勺笑笑,看上去十分耿直,“我以前经常拿着这个吓师妹她们玩。”
佩玉闻言眼前一黑,牙齿咬得咯噔响。
师妹?她们?怀柏到底收了几个徒弟?
怀柏扶额,“这等事你还有脸拿出来炫耀不成?我先交代好了,佩玉和白儿她们不同,她是个好孩子。你们要是敢欺负她,可给我等着。”
她却不知道,她以为的好孩子此刻咬碎一口银牙,咽下喉中血气,正恨恨地想:“白儿?居然叫得这般亲昵。都杀掉就好了,不管师尊收过多少徒弟,都杀掉就好了……”
赵简一慈爱地看着小孩,笑着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我当年不懂事嘛。”
他瞥见怀柏手中的炽翎,顿时大喜:“师尊,你接到的炽翎?是被困血雾的人发出来的吗?那我们赶紧解决这鬼东西拿酬劳呀。”
修士为凡人解决祸事并非无偿。
当凡人发出炽翎而修士接受炽翎时,就意味一桩我帮你解决鬼魅,你给我酬劳的交易达成。
金丹以上的大能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小钱,但大多数的修士穷尽一生都无法结成金丹。对那些滞步于练气的修士们而言,凡人给的酬劳无疑很重要。他们也是要吃饭的。
赵简一从怀柏手中抢过炽翎,就像对待心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脸上露出傻笑,“快、快,我们赚钱去。”
佩玉不理解他的激动。就算做上百个委托,酬劳也抵不上个鬼面具。但她还是走在前带路,一副不胜乖巧的模样。
小孩瘦骨嶙峋,衣衫破旧褴褛,背影看上去十分可怜。
赵简一将炽翎贴在心口,轻声叹道:“师妹也太瘦了点,不知吃过多少苦。”
怀柏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可怜见的。”
长了副圣人的心肠,偏偏不是个主角的命。
佩玉走在最前,无人知她此刻双目猩红,面露凶光,哪里能说得上可怜,此番模样,便是与她腰间挂着的恶鬼相比,也不遑多让。
师尊居然会再收徒弟,而且还收了那么多,骗子、骗子!明明说好只要她一个人的!
她嘴中溢满鲜血,心烈如火,烧得颅内一片空白。前生所有的苦痛挣扎、今世所有的筹谋打算,不过只是想保护一个人而已。
可是那人,居然敢再收别人作徒弟!
她心中妒火炽烈,早把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除掉这群师兄师姐的方法想了千万。也许是太过入神,她的脚步不禁慢慢放缓,从身前移至赵简一身侧。
突然间腥风吹起,怀柏面色微变,袖中符咒连出,一只想偷袭的尸傀惨叫着在佩玉身旁倒下。
佩玉这才回过神来,暗骂自己居然如此不小心,连尸傀接近也未曾察觉。她刚抬起头,就对上两双星星般闪烁的眼。
赵简一揩揩眼角泪光,感动不已地说:“师妹,你方才是想为我挡住尸傀吗?不必这样的,师兄虽然无用,好歹也不用你保护。”
怀柏:“徒弟,你可真是个好人!”
赵简一:“师妹,你可真是个好人!”
第5章 围村(4)
佩玉:“……”。
她垂首看了眼倒下的尸傀。尸傀五官溃烂,枯草一样的头披在身后,十分可怕。
她却认得这具腐烂尸体。
这尸体生时名叫花娘,能绣一手好花。她是岁弄从外地掳来的老婆,来此地好些年了。
花娘总是笑眯眯的,人有些富态,以前会偷偷给佩玉和她娘带吃食过去,有时是一碗清粥,有时是几个糠馒头。对于天天跟野狗争食的小佩玉而言,这个笑眯眯的胖大娘简直就像下凡的仙女一样好。
但是花娘一个多月前死了。岁弄喝醉酒后,惯常抡起棍子打她,她的尖叫声响彻四方八里,闹得整个村子都听见。她儿子慢腾腾地走过门口,对那群竖起耳朵听热闹的好事者摆摆手,“没事没事,死不了,她命贱得很。”
那天的施暴格外长,从晌午到日暮。
花娘的哭泣与哀嚎越来越低,最后只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佩玉冲进院子想阻拦,被花娘的儿子一脚踢出去。再没人敢上前,只除了花娘喂过几次剩饭的老黄狗。老狗紧紧咬住岁弄的腿,可它年纪实在大得很,牙齿全都掉光,被岁弄一棍子砸在头上,死了。
花娘也死了。
没有做丧事。那天,岁弄家煮了一锅狗肉。
喷香喷香。
往常有人煮肉的日子,佩玉总会蹲在那户人家门口,等几根吃剩的骨头。但那些人就算是把骨头喂猪喂狗,也不肯留给她。所以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去闻闻味。
闻到香香的味,嘴跟着咀嚼两下,就好像吃到了肉般。
但那天佩玉没有去。
她跑到后山乱葬岗,想给花娘掘座坟。她没有榔头,只能徒手去挖,直挖到满手鲜血淋漓,才弄出一个小小的坑。可她力气太小,花娘也死沉死沉的,使了吃奶的劲也不能把尸体推进坑里。
天已经暗下来,乱葬岗鬼火如萤,荒坟一座连一座,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虫子开始呜呜的叫,有点像许多人在哭。
花娘躺在地上,额头上碗大一个伤口,满脸都是鲜血,看上去很是骇人。
七八岁的孩子,做完这么多事已经累极,哪里顾得上害怕,倚着花娘的大腿就沉沉睡了。
次日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睡在牛棚里。受伤的手上缠着两块布,粗布四角绣有小花,那是花娘生前最爱的花样。
夜里下了一场雨,乱葬岗里泥土湿漉,花娘双手合十躺在泥坑里,面上血痕被雨水洗净,眉目安详,唇角上扬,似乎含笑。
小孩子呆呆站在坑前,不明白花娘怎么就自己睡进去了。她立了半晌,直到肚子咕咕叫好几声,才弯腰捧起泥土往花娘身上盖,顺便把那两块布,或者说是手帕,放在花娘的手里。
花娘已经死了,脚下这具尸傀,只是被血雾怨气激起的尸体罢了,没有意识,只会杀戮,再不会眯着眼睛笑,再拿不起针绣花。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
只一瞬的功夫,前尘旧事纷纷在佩玉脑海中扬起,她既无悲伤亦无惆怅,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麻木吧。她正想挪开目光,却被人一把捂住眼。
“别看,”怀柏的手掌温软,声音绵绵,“不要怕。”
佩玉愣了下,眼睛眨眨,突然就涌上了泪。
怀柏弯下身,半环住女孩,另一手遮住她的眼,口中轻声安慰:“不要怕,只是死人而已,没什么好怕的。简一,你怎么就不知道用身子挡挡呢,让你师妹看见这样的景象?”
赵简一撇嘴,眉下垂得更厉害,看上去更愁了,“这血雾太诡异,我没察觉到尸傀靠近。都怨我,英子第一次见尸傀都吓得好几宿没睡着觉,小师妹只怕也……唉,早知道这次出门我就把周公仪带来了。”
怀柏也跟着叹气,“算了算了,不怪你不怪你。怨我没有早些发现,怨我,都怨我。”
他们都急着往自己身上揽错,言语之间,比起师徒,更似同辈。
赵简一又叹口气,“这血雾似乎是有意识一般,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怀柏牵着佩玉,赵简一跟在最后,一齐沿着村道走。这回他们不用佩玉带路了,反而一前一后将她仔细护好。
突然,怀柏停下脚步,轻声道:“有人在走来。”
因为血雾感应,佩玉脑中清晰浮现出走来那三人熟悉身形——杨八、宋五脸色苍白,正警觉地东张西望,岁弄却满脸不情不愿走在中间。他们也是运气好,居然能毫发无损的到这儿。
几息后,赵简一也听到脚步声。
那三人却不知有人正静静站在血雾里等自己。眼前乍然撞见三个黑影,他们吓得大呼小叫,屁滚尿流,岁弄更是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赵简一皱眉,苦瓜脸拖得更长,“你们别叫,再叫引来尸傀就麻烦了。”
过了小半天,彦村三人冷静下来,一见面色镇定的佩玉,顿觉尴尬不已。岁弄更是张口就喊:“小杂种,你没死啊?”
看来村长以为自己死了,所以再派人出来,岁弄也跟着走进血雾,意味着他已对外姓人妥协,佩玉并没有在意那个称呼,但另两人已心生不满。
怀柏的眉头轻轻蹙起,握住女孩的手愈紧几分。
赵简一直接更大声地回道:“你喊我师妹叫什么?”
“……啊,仙长。”杨八看见赵简一胸口炽翎,马上跪倒在地,哀求道:“仙长救救我们啊!”
宋五也跟着拜倒在地,不停恳求。
赵简一指着岁弄,质问道:“你,就是你,刚才喊我小师妹叫什么?”
岁弄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佩玉,又看眼怒气腾腾的少年仙长,还没弄清楚状况,摇摇肥头大耳,腆着脸赔笑道:“仙长,不知哪位是您的师妹?”
佩玉的唇角渐渐勾起一个极轻的幅度。
方才这几人一番大叫已经引来尸傀,还有,不远处的花娘尸体。也许花娘死前执念未消,怨恨太深,在岁弄声音响起时,被符咒镇压的她竟摇摇晃晃地站起,往这边走来。
岁弄像是看到什么,眼睛睁大,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脸色苍白如纸,双腿不住打颤。
胯下裤上深色晕开,滴滴水声响起。
“花、花娘……”
赵简一捏住鼻子,“好臭!”
怀柏将香帕放在小孩的鼻前,闻言赞同地点点头,“不止是尿,全身上下都臭得很。”
岁弄已被腐肉啪叽啪叽往下掉的花娘吓破胆,涕泗横流,大叫:“啊啊啊啊啊!”
可两个仙长看戏一般站在不远处,一点都没有要救人的意思,赵简一更是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哈!”
第6章 围村(5)
花娘歪着烂肉见骨的脑袋,摇摇晃晃朝岁弄奔来。
她的眼珠子浑浊晦暗,脓水从七窍流出,五指长出泛着黑光的长指甲,口中发出低沉嘶吼,行动比起方才迅捷不少。
“看来已经进化成行尸了。”赵简一手摸着下巴,沉吟道:“行尸因怨而生,难道这人和这具尸体有什么渊源吗?”
怀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正是。”
赵简一奇道:“师尊,你看出什么?”
怀柏目光微凝,慢慢地道:“我一看这个人,就知道他除了好事,什么都敢做。”
岁弄被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体,一屁股坐倒在地,听见怀柏的声音时,他就像看到希望,四肢着地爬过来,涕泗横流地哭道:“仙长,救救我啊,救救我,这个婆娘要杀我啊!”
怀柏抱住佩玉连退数步,避开岁弄沾满灰尘的肥手。
赵简一也闭上眼,声音听上去十分真诚,“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你走好罢。”
此刻花娘已站在岁弄身前,岁弄看着花娘腐烂流脓的脸,哆嗦着往后爬。
花娘像猴一样蹿上来,扑在他身上,张口就要往他脖颈上咬。
一股熏天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岁弄来不及作呕,就见那深黑尖锐的牙齿像排利刃,刷刷闪着寒光,往自己切过来。他忙伸手拦住花娘的嘴,臂上重若千钧,黏稠恶心的深绿液体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
杨八和宋五吓得面如金纸,见花娘只朝岁弄去,心中暗暗松口气,这才敢偷偷抬眼,打量这两位袖手旁观的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