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一个形容枯稿,宛如深患重病的男人。
或许是有所察觉,他抬眼对上了虞荼震惊的视线。
虞荼震惊的不是他的相貌,不是他的状态,而是灵力全部聚集到双眼时,男人身上笼罩着的那层虚影。
———那是帝屋。
虞荼的记忆几乎从不出错,这个男人身上笼罩着的虚影,就是族长帝屋!
树枝已经卷着震惊的虞荼来到了男人面前,虞荼没感觉到恶意,他张着嘴,呆呆的:
【……族长?】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有点超乎了他的认知。
男人的眼神有一瞬的疑惑,他微微阖上眼,再睁开时,虚影消失了,男人的神色变得同虚影一致。
建木自成一方天地,其中有许多约束与规则,因为建木的死去,有些规则已经在时间中渐渐扭曲,比如“呼而无向”的界定,慢慢归于了模糊。
疑似被帝屋附身的男人同样说不出话,只是眼里的疑惑浓重得要溢出来:
【新……幼崽?】
草木族百年内所有的幼崽他一清二楚,眼前的幼崽虽然看不出原型,但明显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只。
虞荼看懂了帝屋的口型,他心里也疑惑起来———从灵魂的气息看,眼前就是族长帝屋无疑,可他们草木族的族长……会这么平和?最重要的是,族长帝屋明明还在草木族,几天前才给他打过零花钱,还发他的表情包“威胁”他。
如果虞荼头上的小苗苗还在,现在一定弯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卷在虞荼腰上的树枝并没有放下,反而将他拉近了一点儿,男人伸手戳戳虞荼的脸颊,左边戳一下,右边戳一下,像在确认真假,他眼里的迷惑也随着他的举动越来越重。
虞荼无语地拍了下男人的手。
行,这个动作挺族长的。
错不了,是本人。
在虞荼拍戳他脸颊的那只手时,男人因为他的力道晃了晃,身外笼罩着的虚影在这一刹又出现了,变成虚影状态的帝屋,眼里还有没褪去的愕然。
男人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的神色是虞荼所不熟悉的,儒雅温和中带着审视,他向虞荼伸出手,是人族的标准见面礼节。
【你好,我是荀若望。】
这一刹,某种压迫感达到了顶峰。
虞荼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和他握手回礼:
【您好,我是草木族的虞荼。】
黯淡的金色光点从远处慢慢飘过来,绕着他们两盘旋了一圈,虚影状态的帝屋身上褐色的光芒剥落,在荀若望肩头,凝成一只小小的异兽。
第229章
这只小小的异兽状如狐而白身, 尾如彘而长鬣,目如牛而赤瞳,耳如象而白毫。
是麒麟。
一只半透明的小麒麟。
围绕着他们盘旋的金色光点全数灌注到麒麟的身上, 虞荼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之前出现在那形似麝鹿的金属造物上的眼睛。
这双眼睛静静凝视着他, 不同于帝屋的疑惑,荀若望的审视,它的眼里没有属于“人”的情绪, 更像是一种宏大意志的具象化。
它以麒麟的形态出现,但又不仅仅是麒麟。
虞荼在草木族的那段时间,帝休长老给他讲过许多上古秘闻,比如上古最有名的四神兽———凤凰、麒麟、苍龙、白泽。
凤凰在特定的条件下涅盘重生, 从远古至今,直到最后一次涅磐失败;苍龙用了不知名的秘法于几百年前苏醒,在里世界兴风作浪;白泽于衰微时转生成人,从此只以人族的身份存在。
凤凰、苍龙、白泽都各有各的轨迹, 唯有麒麟,在万年之前声名最盛时销声匿迹, 从此再无人能寻其影踪。
那时帝休长老难得说起虞荼迫切需要知道的东西, 他撒娇耍赖地想知道更多, 却只得到帝休一个轻轻的脑瓜崩:“知道的越多, 背上因果的可能便越大, 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当时虞荼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决定将厚脸皮发挥到极致,那几天暑假他就带着书变成了帝休的小尾巴, 帝休去哪儿他就在哪儿学习,主打一个粘人且锲而不舍。
帝休被他粘了十来天, 最后还是投了降,又给虞荼讲细了点,只是上古发生的那些事最关键的转折点,帝休也不知道。
万年之前发生的事流传了大几千年,许多事都夸张扭曲、荒诞变形,以讹传讹之后,也不知能剩下几分真。
帝休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虞荼,最后摸着他的脑袋,笑着叹气:“那些过去离我们太过遥远,荼荼就当是听了些有意思的故事吧。”
现在,“遥远的过去”里的主人公之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虞荼眼前。
建木自成的天地里“呼而无向”,虞荼张口问出的【您是麒麟前辈吗】这句话,被迫湮灭在了空气中。
金色的光点稳定住了麒麟半透明的身形,又分出一部分没入到荀若望的身体中,笼罩在寻若望身上的属于帝屋的虚影,终于在这时彻底与他分开。
帝屋的虚影露出一个爽朗舒坦的笑:【总算不用和老荀共享视线了。】
荀若望扶额,儒雅的神色里有点无奈。
他肩头上蹲着的麒麟抖抖自己的毛,掉落下更细碎的金色光点,这些金色光点不沉反升,在空中由点拉长为丝,细细的丝线交错纵横,形成了一张网———如果虞荼在机器迷城时没有昏迷,他就会发现这张网与之前一模一样。
金点形成丝网,网眼被同色光覆盖,好像有什么奇妙的韵律在此刻震荡开来,荀若望与帝屋虚影脸上那一点笑意在此时收敛,凝重爬上面庞。
他们在此地受缚五十载,麒麟构建“道网”的情况只出现过一次,那次由[镜]辅助,暂时脱离建木天地间的规则,问的是他们愿不愿意以己身延缓灾难到来的速度。
上次的道网让[镜]元气大伤,麒麟足有十年没有出现,这次没有了[镜]的辅助,单凭麒麟自己的力量……帝屋与荀若望都隐隐察觉到了不妙。
“草木族已经灭绝了吗?”几乎是道网刚完成闭合,帝屋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会定下你这个幼崽做人选?帝休呢?”
虞·稀里糊涂·荼:“草木族的大家都很好,帝休长老也很好。”
一直到现在都没弄清前因后果的虞荼声音听起来十分茫然:“族长,我觉得你不太好。”
帝屋:“……”
他被噎了一下:“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他一角灵魂携带着全部的记忆在这片草木族的“坟地”被困了五十年,对于一株生性爱自由的帝屋树来说,比直接杀了他都难受。
在麒麟构建的道网里,绝大多数限制都被暂时解除,帝屋伸手薅住虞荼的后衣领,将人薅到自己身边检查:“你一株刚化型的幼崽胆子怎么这么大?没受什么伤吧?”
被一手压住脑袋呼噜的虞荼极力反抗:“族长你放开我头发啊!”
纵然面前的族长脾气真的好了很多,但恶劣的性子却一分一毫都没有改变———按脑袋真的会长不高的,他的原形现在才两米!两米!
荀若望站在一旁,看本来有点拘谨胆怯的幼崽张牙舞爪,仿佛回到了五十多年前,帝屋向他炫耀他养的那盆栀子花时的景象。
那时的帝屋怎么说的呢?
荀若望的记忆越过这五十年不见天日的痛苦,慢慢回想起遥远的过去。
那时帝屋说……
“老荀!看我把栀宝养得多好!”
帝屋那张仙气飘飘的脸上满是得意,他的右手举着个小花盆,花盆里有一株栀子花,正用叶子卷着把宽背小砍刀,舞动间能听到很明显的破空声———他竟然给了枝叶稚弱的幼崽一把开了刃的刀!
看着没化形的幼崽与帝屋如出一辙的得瑟样,荀若望不是草木族都觉得眼前一黑。
帝屋养崽一贯大胆,无论什么崽落到他手里都会变得皮实———简直当代糙养第一人。
如果不是被困缚在这片天地,按帝屋的性格,大概还在里表世界四处交友,然后在想幼崽时用小型跨域传送阵将自己传回来,将幼崽逗毛了就溜。
被回想起来的记忆无比鲜活,但一晃,竟然已经五十年了。
“别逗幼崽了。”荀若望说,“该进入正题了。”
“行吧。”帝屋将胳膊搭在虞荼的肩膀上,脸上的痛苦神色怎么都掩饰不住,“和你在一起关了五十年,终于见到个我们族的崽儿,还不允许我稀罕一会儿?”
“麒麟前辈。”荀若望没理会恢复了点本性的帝屋,他转头看向肩头的小麒麟,“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了吗?”
麒麟转过头和他对视。
这五十年里,荀若望见着麒麟的次数也寥寥,但每一次相见,他都会被麒麟的眼睛震慑到———他与麒麟对视的时候,感觉对视的不是过于强大的前辈,而是天地意志。
麒麟没有开口,但在场的三个人,每人心里都响起一道声音:
[无法可续,灾难将至。]
五十年前,麒麟的道文出现了问题,[镜]通知了当时的异处局长荀若望。因为情况紧急,荀若望在与[镜]沟通后立刻决定进入昆仑的禁地的一探究竟,但要进入昆仑禁地,必须满足一个前置条件———进入者必须具有上古异木的血脉。
荀若望选择了向帝屋求助。
于公,面对事关里世界的大事,草木族不会袖手旁观;于私,帝屋与荀若望是关系极好的朋友,他不会看着朋友涉险无动于衷。
于是帝屋赶赴了异处局,与荀若望联手进入了昆仑禁地,他们在禁地里,看到了早已死去的建木,还有建木树枝上所留存的、草木的残骸。
———寂静的天地里,有数不清的坟茔。
时至今日,荀若望还能回想起当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神颤栗,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在天地寂静下对死亡的敬畏,对灾劫的恐惧。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帝屋的叹息:“难怪草木族凋零至此……”
天生地养的精灵本就比他族更加艰难,而许许多多的上古异木根本就没有血脉传承,因为他们已与建木一同寂灭。
当年的荀若望不过而立之年,活得都还没有帝屋年龄的零头大,帝屋尚且震撼至此,荀若望只会比他感受更巨。
他当时都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这就是、万年前那场语焉不详的浩劫吗……”
树上枯木、树下白骨,历经万年的后人到此,还能依稀窥见往昔惨烈。
万年之前的灾劫已不可细考,但万年之后的灾难已初现端倪———妖族传承的异兽血脉越是古老,便越容易堕化;草木族人丁稀少,幼崽百年都无法化形;各族死亡后魂魄化鬼,经常出现没有理智、只知嗜杀的鬼物;人族虽然欣欣向荣,但表世界怪异事件越来越多,异处局死亡率节节攀升,能觉醒灵力的孩子却越来越少……
如温水煮青蛙,一切都在慢慢向着极为不好的方向转变,他们拼了命地想要阻止,却是螳臂挡车。
在早已死去的建木下,荀若望与帝屋都陷入了不知该如何的默然。
而后……他们看到了金色的光点。
光点穿过建木死去的枝桠,盘旋过那些草木的残骸,如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雨,雨水浮在他们周围,凝结为张金色的网,网里出现了半透明的麒麟。
[道文力量耗尽,屏障无法维持。]
[百日后,屏障消失。]
麒麟的声音直接传到他们心中,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荀若望翻阅过异处局最顶级的绝密档案,他知道里表世界的屏障与传说中无法再转生麒麟有关,但档案里没有写明隔开世界那道至关重要的屏障,竟然是由麒麟道文提供的能量。
里世界灵气充裕,表世界灵气匮乏,屏障一旦消失,灵力瞬间失衡,将会带来灭世的灾难。
荀若望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脱口而出:“没有办法暂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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