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虞荼看到小孩身后那条胖尾巴颤了一下,尾巴悄悄伸过来想要圈住虞荼的脚踝,却最终只是在空中停滞后又慢慢缩回去,看着有几分可怜。
这样冷漠地对待一个孩子不太礼貌,但生起这个念头时,虞荼又会觉得心中烦闷。
好奇怪啊。他想。
“您是在生我的气?”脏兮兮的小孩继续扬头问,他再次重复,“真的不作数吗?”
虞荼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后退了一步。
他并不认识这个小孩,又哪来的承诺?
或许是他后退一步的动作意思表露的太明显,那个脏兮兮的孩子眨了眨眼,也向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了。”他笑着叹息,声音又轻又冷,“您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摆,好像这样就能将干枯在上面的泥土全部拍掉,变得干干净净,没有印痕。
“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却还是心有奢望。”他身上泛起诡异的黑色光芒,“一万年了,我依旧学不乖。”
黑色的光芒里,脏兮兮的小孩渐渐模糊了面目,他的身形迅速抽条,变得高大修长,有点肉乎乎的脸颊也渐渐有了成年人的轮廓,他头顶依旧顶着鹿角,身后胖尾巴倒是瘦了不少,线条流畅自然,只是都从青色变成了墨黑。
虞荼说:“苍龙。”
“是我啊……”苍龙的掌中出现了一把剑,剑上缭绕着火光,看起来像造型奇特的、熊熊燃烧的火炬,“先生。”
他将手中的剑指向虞荼的方向,燃烧的火光倒映在他黑沉的眼眸里,如同永不熄灭的野心:“我不会再对您手下留情了。”
周围的景物旋转扭曲,像被打翻的颜料在流动,各色的斑斓最后都归于纯然的黑,他们又回到了虚无。
只是这一次的虚无好像和之前不同,虞荼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天地意识的气息,在虚无之间的裂隙里一闪而过。
“虚无之中无法行走”这条像被刻在意识里的铁律此时似乎彻底失了效,虞荼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和苍龙交手了数次。
柔软的绿藤缠绕在虞荼掌心,化成一柄浅青色的仍有枝叶的剑,剑上有着些许焦黑痕迹,是苍龙之前的攻击留下的印痕。
“您的剑术还是一如既往。”苍龙压低的声音里似乎有着怀念,“从不改变。”
虞荼面上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叫人揣摩不出他心里真实的想法,他在剑术上并未有太大天赋,使用的不过是最普通的剑招,能够及时闪避,全靠他那一半破破烂烂还没补好的意识。
虞荼对苍龙所说的过去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他不能死在这片虚无里,如果一定要在虚无里消亡,他至少得把苍龙这个祸害带走,他要是活着走出时空罅隙,必然再次为祸世间。
在吸收了大量能量,后续一直有源源不绝的能量补充己身后,虞荼马甲的实力被短暂地拉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平,所以他和苍龙的打斗竟然能引动时空罅隙出现虚空波澜,生出一道又一道裂隙,虞荼在裂隙里,越来越明显地感应到天地意识的存在。
祂在“注视”着他们。
苍龙的力量节节攀升,他在利用虚空波澜窃取属于天道的力量,他的意识能压制住被窃取的力量暂时化为己用,但虞荼收到的能量补充,凭他现在的意识强度已经很难驾驭了———他并没有万年的沉淀与磨砺,他的意识年轻鲜活,甚至不足苍龙年龄的零头。
虞荼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极快地做出了决定。他另一半完好的意识像面团一样延展,细细地撕扯开,能量补充的越多,他的意识便撕扯的越细碎。
之前献祭法阵反噬所带来的痛苦,与如今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苍龙在又一次攻击结束后终于惊觉,先生不再是万年前的先生,他也不再是万年前的他了,沧海桑田,日月轮转,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永恒不变。
曾经那座仿佛永远越不过去的高山,永远要仰视着、追逐着的山,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高大,是时间,一次又一次掩盖了攀登的道路,遮住了他的双眼。
苍龙觉得有些遗憾,尽管他不知道这一闪而逝的遗憾究竟代表了什么。
时间是这世间最锋利、最无情的武器。
“您为什么不认输呢?”他不解,“我代替祂,难道不是件好事?”
他要取天道而代之,为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许多年。
“天道变成‘人’……”虞荼的面色近乎惨白,看起来随时摇摇欲坠,“不是好事。”
“您阻止不了我。”苍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横剑向侧方斜掠而去,精铁交接的铿锵之中,顾鸿影狼狈地从裂缝里跌落出来,“……顾鸿影?”
顾鸿影被这一击震麻了手臂,他醒来的时候就在虚无之中,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引导着他从裂缝之中到达了这里,发出了这一击。
苍龙的手背上多了一条斜着的血口子,鲜血流出来,染红了他的手背,以犼血脉淬炼过的昆吾剑,是这世间唯一可以伤害到他的武器。
顾鸿影握紧了手中的剑,他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但他知道不能让苍龙走出时空罅隙,不管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他的亲人朋友,又或是这世间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铿锵的交击声在虚无之中几乎响了上万次,苍龙的剑术比起顾鸿影来说不过寻常,只是漫长时间所带来的实力差距,并不由顶尖的剑术抹平。
在又一次受伤后,顾鸿影手中的剑几乎要脱手而出时,他被一只手抵住了后背,有人替他扛住了那接踵而来如疾风暴雨似的攻击。
顾鸿影侧过头,在危险的虚无里,他看到了不夜侯的冷峻的神色,他握住了顾鸿影因为用剑而不断颤抖的手———顾鸿影的手虎口早就崩裂了,黏糊糊的血糊满了剑身。
不夜侯低声说:“剑给我。”
本命剑相当于剑修的半身,剑修无论何时都不会弃剑,可这一刻,顾鸿影恍惚了一下,竟然松开了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不夜侯顶替了顾鸿影的位置。
顾鸿影听到很轻的“噗嗤”声,像是尖锐的器物刺入了柔软的人体,有灼热的血溅到了他身上———那不是他的。
苍龙手中那奇怪的、火炬样的剑刺入了不夜侯的胸口,而被不夜侯握在手中的昆吾剑,稳稳地扎入了苍龙的心脏。
在这样的巨痛之中,不夜侯的手却稳得可怕,他持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剑,一点一点向后压,那把世间唯一能伤到苍龙的武器,在此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昆吾剑颤抖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崩裂。
虞荼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那把刺入他胸口的火炬样式的剑,在铺天盖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里,虞荼忽然觉得,命运果然个奇妙的东西。
苍龙剑上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胸口,穿过那跳动着的心脏又从背后透出,像是燃烧血肉点燃的火种。
在里表世界西方的传说里,光之剑一旦出鞘无人能逃脱,但用剑者必将死于剑下。
以命换命,两败俱伤。
虚无震荡起来,似乎在进行某种判定,虚空波澜诞生出了可怕的裂隙,一道道恐怖的裂隙里,隐约可见不同的时空场景。
如果死亡无法避免,虞荼希望顾鸿影能活下来,他抓住机会,在剧痛之中用尽最后的能量推了顾鸿影一把。
被变故惊住的顾鸿影毫无反抗之力,在能量的包裹下,他坠入虚空波澜所造成的裂隙里,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不夜侯染血的背影。
就像那天无尽之海深处,温柔熟悉的声音穿过混沌纷杂的时间,将他从浑噩中唤醒———
“活下来,顾鸿影。”
第307章
如果说虞荼之前的意识是薄得透光的瓷板, 那现在,瓷板上便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大的裂缝上蔓延出裂隙, 仿佛只要轻轻一碰, 就会成为一地粉末。
疼痛超过一定阈值, 人反而会在痛苦中麻木,虞荼感觉自己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他没有力气的手颤抖着, 那火炬样式的剑便真正穿过了心脏,背后透出的火焰一瞬燃烧得更加炽烈。
马甲的能量核心就是心脏,现在心脏的血顺着剑的边缘回流,落到了虞荼握着剑的手上, 虞荼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前糊上了和本体一样的血色。
心头血好像要在剑锋之下流尽,虞荼用自己血为引,开始绘制那个被他改良过的阵法, 那样纷繁复杂的法阵,他却好像已经改动过千百次那样烂熟于心———他在反向将他和苍龙献祭在时空罅隙里。
被足以致命的昆吾剑刺中要害, 苍龙取天道而代之的想法便成空, 但他残留的力量足够阻拦顾鸿影进入虚空波澜造成的裂隙, 可他没有这样做。
万年的野望一遭成空, 他应该是怨恨的、恼怒的, 但最后, 苍龙只是不解地叹息:“遇见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特殊吗……”
虞荼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他只是凭着本能,继续完成他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的事。
顾鸿影承载人族气运, 虞荼所获得的能量,某种意义上与气运相通,在顾鸿影和苍龙对上的时间里,他利用两者之间的相似性,强制性地将顾鸿影身上的人族气运压缩到了昆吾剑中,然后他接替顾鸿影,以草木之灵的身份,给了苍龙致命一击。
虚无之中他们三者位格相同,二对一,苍龙必输无疑,但实力的差异会让刺出这一剑的人躲不开苍龙的还击。
在未曾进入时空罅隙前,虞荼可以阴差阳错地换下族长帝屋,那么在进入时空罅隙后,有心算无心,他也能换下顾鸿影。
献祭之后承载的能量需要一个中转的媒介,虞荼在知晓全部计划后,就有了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让顾鸿影成为这个媒介。
马甲从诞生在世间的第一天起就无可避免要背负起今日的命运,虞荼并不后悔,反而觉得庆幸。如果马甲不出现,那些熟悉的人,那些对他好的人,那些无辜的人,或许都会永远离开这个美好的人世间。
莹白的阵纹冲破血色,缭绕在他们两者之间,虞荼耳中嗡鸣,苍龙好像说了些什么,但虞荼一个字也听不见,他只看到银白色的阵纹在虚无里肆无忌惮地纵横,所到之处虚空波澜迭起,恐怖的裂隙几乎要劈开这方天地———莹白的阵纹越是凶猛,那种从意识深处生出的虚弱感便愈盛。
献祭已成,无法更改。
撑着他的最后一口气散开,虞荼松开了手,莹白的阵纹卷着他,将他拽往虚无的更深处,献祭法阵里的一切,都是祭品。
苍龙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他看到曾经的那座高山倾颓下坠,在他眼中成了一个模糊的、辨不清的点。
莹白的阵纹穿过身体,从未有过的虚弱感席卷了苍龙的意识,他看向虚无的某一处,伸手握上那把贯穿他的心脏的昆吾剑:“你赢了……”
苍龙生生捏碎了贯穿他心脏的凶器,他手中火炬样式的光之剑突然燃烧起来,变成呼啸的火焰将大量碎片包裹,火焰携带着凌厉的声势撞入虚空波澜,虚空波澜被烧出可怕的空洞,犹带余威的碎片四散入时空裂隙中———
“我也没输。”
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莹白的阵纹在抽取掉苍龙一次性给予的所有力量后愈发肆无忌惮,为混乱状态的虚无雪上加霜。
光之剑所形成的火焰携带着碎片穿过数道时空裂隙,最大的那道裂隙承载了最多的数量,于是二十年前的昆仑,淡蓝的天空破开了口,出现了一条条令人望之生畏的扭曲裂缝,刺骨凛冽的灵气染上诡谲,无边的恶意笼罩下来,带着不详的气息。
裂缝之中飞出大大小小的碎片,最大的那一团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无视灵气的防御,径直撞入了一个有了青年模样的人的身体中。
有了青年模样的人反应极快,他第一时间封住了自己灵力的运行,试图用本命剑压制那诡异的东西:“豆蔻,封印我!”
……
裂缝出现的地点,并不只昆仑这一处,一间偏僻医院的上方同样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只是落下来的不是碎片,而是纷纷扬扬的粉末,这些粉末落到一无所知的人群身上,被选中的人立刻产生异变,他们身躯僵硬,长出獠牙,突然扑向身边的人———血色蔓延,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敲碎玻璃试图逃离,有人被慌乱的人群踩在脚下,再也没有起身的机会……
走廊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无人看见的、发着光的身影,他白色的发丝反重力般悬浮在空中,银白色的瞳孔里满是担忧:“这是什么?”
无人听见,无人回答。
于是他身上迅速溢散出星星点点的白光,每一点飞出去的白光都包裹着一些黑色粉末———天空中的、地上的、人体的……白光包裹着这些粉末,艰难地送到了一间空置的房间里。
发着光的身影黯淡,几乎一瞬就变成了半透明,他将最后的力量倾注在这间房间的房门上,随后消散在半空中。
……
除了这两处,二十年前的时空里,长安学府的上方毫无预兆地出现一闪即逝的火焰,地下镇封着的、宛如死物的不化骨碎片莫名其妙地“活”过来,它们冲破封印的阵法,或大或小的碎片飞向此世的四面八方,有的落到繁华的城市,有的落到荒无人烟的地方———
“特级警报!不化骨碎片出逃!”
……
下坠的途中,虞荼迟钝地捕捉到了变化,他好像从虚无之中坠入了一处时空裂缝,冰雪呼啸着扑上来,茫茫大雪几乎要将他淹没。
虞荼在雪地之中踉跄着爬起来,放眼望去四处茫茫,他眼中血色仍存,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剧烈的痛楚自心口蔓延向四肢百骸,可却没有太多的血流出来———他的血几乎已经要流尽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道声音在指引着他向前走,虞荼踉踉跄跄地在雪地中前行,他每走一步,布满了细密裂痕的意识便裂得更狠些,一小块完整的意识都找不到。
虞荼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只是在提着一口气的前行里,在一片血色的视线中,看到了被风雪肆虐过后一片狼藉的树林间一株有些熟悉的树苗。
他不记得他在哪里见过这棵茶树,但疲倦感如骇浪惊涛,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湮灭,虞荼发着抖,倒在了那棵被积雪覆盖的茶树上,或许是因为他的动作过大,心口又流出了血,血落在茶树被冰雪覆盖的枝叶上,血珠顺着叶尖向下滴落———
“嗒!”
“嗒……”
虞荼倒在茶树的旁边,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摸了摸茶树的树皮,将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点能量送到了茶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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