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于是梧桐树下的酒就被一直埋着,埋到忘性大的四个幼崽几乎忘掉这件事,埋到小院在灾劫中毁灭,酒也一并消失。
苍龙拿出与记忆中相似的酒时,麒麟才恍然惊觉竟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也早不是曾经的幼崽了。
“我长成大人了啊。”麒麟将酒罐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有点刺有点辣的口感里夹杂着一点果子香,“好像也不是很好喝。”
幼崽时期对于酒的味道的猜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虚幻朦胧得像雾气一般。
麒麟咂咂嘴,咕嘟咕嘟又喝下去半罐,灵力不知不觉停止了运转,他感觉自己有点轻飘飘的,好像胆子也比平时大了不少,至少平时他不会这样问得直接———
“你喜欢这些人类?”
苍龙淡漠的目光投过来,他手里的酒罐才刚开封,并不存在醉不醉这个问题,在月光下,苍龙注视着山下寂静的部落:“也许吧。”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你这样扭扭捏捏的,看着就累。”或许是酒壮怂人胆,麒麟心里头压着的话秃噜着往外说,“也不是我说你,承认自己在意难道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吗?人类吧虽然我接触不多,但感觉也还行,他们的胆子可不比我们,你要是喜欢少冷点脸,你看看那一个个……”
苍龙向他身上丢了个禁言咒:“你好吵。”
麒麟:“……?”
他用灵力给自己解了禁言咒,继续嘟嘟嚷嚷:“一言不合就封嘴———你恼羞成怒了是吧,不对,害羞了是吧?是吧?是吧?是吧———”
苍龙脸上那一点细微的情绪隐匿无踪,他觉得和麒麟一起喝他好不容易酿出来的酒,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醉酒后的麒麟比白泽还要吵得多,苍龙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麒麟却半点感受不到,甚至喝完了自己手里的那罐后,他又将苍龙没动的那罐也胆大包天地抢走,继续吨吨吨。
在果子酒的香气里,苍龙的目光从旁边醉到东倒西歪的麒麟身上挪开,重新看向那月色中由他一点一滴引导着打造出来的部落。
“在意的。”他轻声说。
可醉醺醺的麒麟没听见,只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
“我的脑袋……”麒麟软手软脚地从地上爬起来,痛苦地嘀嘀咕咕,“谁暗算我了!”
他的脑袋又痛又晕,地好像也不是平的,走起来还有点软绵,麒麟揉揉太阳穴,突然发现周边的一切相当陌生———这好像是一个部落的外围,但并不是苍龙所在的部落。
麒麟茫然地揉揉眼睛,眼前的一切还是没有变化,难道喝酒的后遗症是梦游吗?
他抬脚往陌生的部落里走,还没走到近前,就远远地看到一点白向他的方向冲过来,伴随着欢快的音调:
“老师!老师———!”
谛听?
麒麟茫然地眨眨眼睛,越过正奔跑过来的谛听,他看到了远远跟着的白泽和凤凰。
他这是梦游到白泽所在的部落了吗?
很快,白泽就给出了解答——
“麒麟,你在苍龙所在的部落干了什么?竟然让他连夜把你丢了过来?”
白泽在屋里睡得正香呢,忽然听到苍龙的传音,说将麒麟送到了他们部落外,满头雾水的白泽还没来得及多问上几句,苍龙就单方面断开了链接。
因为醉酒而有些断片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回笼,麒麟脸上的疑惑渐渐僵硬,定格成一种古里古怪的表情,他想起来了,在对苍龙说完压在心里的吐槽后,他就拉着苍龙在山峰的最高点上鬼哭狼嚎地对月唱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让山下的部落以为发生了野兽袭击,连夜点了火把出来巡视……
麒麟慢慢捂住了脸,指缝里溢出他的声音:“没、没事。”
这太丢脸了,他绝对不可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白泽动动鼻尖,从麒麟身上嗅到了细微的酒气,脑筋一动,白泽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但考虑到麒麟已经尴尬成这个样子,他还是决定贴心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将被不堪其扰的苍龙丢过来的麒麟捡回部落,天才蒙蒙亮,部落里已经开始有了清晨活动的痕迹,麒麟看到一栋栋土坯房的房门推开,晒得黝黑却笑容满面的人接二连三地从房子里走出来,他们经过白泽和凤凰身边时,都会认真地和他们打招呼。
———发自内心的尊崇骗不了人。
麒麟看着看着,竟然莫名有些羡慕,但他并没有去深想。
凤凰倒是看出来了点什么,他不经意地提议:“麒麟,你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建设部落吗?”
麒麟有一瞬间很是心动,但考虑了一会儿,他还是摇头拒绝了:“我不适合留在部落里。”
要建设一个部落,需要考虑里里外外、方方面面的事,这些事大多琐碎繁杂,需要耐心和恒心,麒麟并不是个爱拘束的性子,这样的生活短期还好,长期根本就不适合他,在苍龙那边给他帮忙的时候,麒麟就深刻地意识到了。
“你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住下来,小谛听怎么办?”
麒麟去苍龙所在的部落做客前,将谛听托付给了凤凰,一旦相处就会有感情,凤凰也自然会为他怀里的这只小幼崽考虑。
“风餐露宿的生活确实挺苦的。”麒麟叹了一口气,将谛听从凤凰怀里抱过来,“我之所以将它留在你们部落,就是想看看它更喜欢哪种生活。”
谛听称呼他一句老师,他自然不可能撒手不管,将谛听暂时留在白泽和凤凰一起建设的部落,也是他深思熟虑后才做下的决定———他追求自由,不代表小幼崽也一样。
“我要跟着老师!”谛听早早地被喊起来本来还有点瞌睡,这一下直接给吓没了,它抓着麒麟的衣服,“我不要自己留下来!”
它是很喜欢部落的生活,但它更不想和老师分开,虽然老师有时候不靠谱还喜欢捉弄它,但它就是不要和老师分开!
“你不喜欢部落的生活吗?”麒麟问。
“喜欢!”谛听说,“但我更喜欢老师!”
或许是因为最弱小的时候一直是麒麟在关照它,谛听心里更依赖麒麟,说什么也不愿意和他分开,麒麟在确定了谛听的想法后,带着它在部落里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某个天气很好的早晨,与凤凰他们告别了。
走的时候麒麟将有点闷闷不乐的谛听放在肩上:“确定不后悔?”
谛听闭着眼,圈着他的脖子点了点头。
“别难过。”麒麟给它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我会经常带着你回来看看的。”
*
“人”成了这片大地上最活跃的种族,灾劫肆虐后的新世界,被称之为[大荒]。
麒麟带着谛听走过了无数个日月轮转,无数个春夏秋冬,谛听慢慢从手臂长的小幼崽,变成了比成人还高一个头的幼兽。
凤凰在帮着白泽将部落的安排尽数走上正轨后就再次回到了他搭建好的山间小院,他在小院里一点点复刻出了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每一个角落,又在小院的最中间种上了茂盛的爬山虎藤,藤下有石桌石凳,不远处有着布满阵纹的木椅,一切都好像旧时模样。
每隔几年,其他人会在冬日雪花满肩时来到山间小院,叩响小院的门,凤凰会从里面将门打开,风雪之中的归客短暂地聚到一处,又在雪未化时离开,檐角下的灯笼,无声地见证了这一切。
麒麟带着谛听在大荒的各处游历,也曾与谛听一起在风雪之中踏上归程,谛听懵懵懂懂之中又有茫然不解,凤凰前辈所在的小院好像是家,又好像不是。
它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每次归去时都是大雪纷飞,老师告诉它,大雪之中的某一日叫做“新年”,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谛听有过很多个新年,有时在凤凰前辈的小院,有时在白泽前辈的居处,有时在龙部落———苍龙前辈所在的那个部落,以苍龙前辈的原型作为了部落的图腾。
苍龙前辈的原型暴露得意外又突然,是在部落遇到无法抵挡的灾害时,为了替众人赢得逃命的时间,才化作了遮天蔽日的原形。
常言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苍龙以为它和人类部落的缘分就此画上了句号,结果部落里的人并不害怕他,部落里的聪明人早就猜到苍龙并不是普通的人类,就算是再厉害的天选子,也不可能做到这个程度,比起苍龙是异兽这件事,他们更害怕苍龙会就此离开。
他们截住了苍龙离开的路,诚恳地请求他留下来,并发下誓言———
“我们会永远保护、永远信赖大祭司!”
在某个风雪团圆夜时,苍龙轻描淡写地讲出这件事,他说部落里的人并不在意他的异兽身份,他说部落里的人越发关切他,他说他会让部落越来越好,他还说部落在以他的原型作为图腾后,他拥有了感知部众安危的能力……他或许自己也没有发现,说到这些时,他的眼里带着融融的笑意,比屋里的火光更璀璨盛大。
苍龙身份的暴露就像一个引子,白泽的身份也在不久之后暴露了,他们部落里的人同样不在意,被白泽见证着从孩童长到壮年依旧童心未泯的部众们甚至商量着给白泽弄出了一个特有的新称呼———神兽白泽。
按他们部落的话说,龙部落的“大祭司”名号听着就威风,他们部落也不能落了下乘,“异兽”念起来不好听,说起来又感觉带隔阂,不如稍微修改一下。
白泽为他们带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带着他们离开了饥饿、疾病与短命,是不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发自内心地爱着给他们带来改变的白泽,他们信奉着白泽,并以白泽能作为他们的图腾为傲。
苍龙和白泽在大荒声名鹊起,之后如日中天,凤凰并不是一直呆在山间小院,他偶尔会接了白泽的邀请下山去,也会在其他弱小的部族停驻施以援手。
麒麟带着谛听在大荒四处游历,他将所见所闻整合成了一本书,书里简短地记载了各种植物的外形与功效,每到一个地方,麒麟便留下一份手稿,来帮助这里的人类更好地生存。
人类的寿命不足百载,于是生命一代代更迭,他们很快就开始面临死别。
苍龙送走了他最初遇到的那个领头人,他是部落有记载以来最长寿的人类,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肌肉消失,布满沟壑的皮肤包裹着骨头,眼神浑浊,不复清亮,头发稀疏得快掉完。
他离开的时候,整个部落都来为他送行,苍龙站在他身边,看着这个枯瘦的老人向他伸出手:“大祭司……”
他同以往一样恭敬地喊着苍龙,却在生命的最后,意识混沌不清时,喃喃说着“小娃娃”,又问他受伤了没,好像回到了最初那个猎野兽的深坑边,他还头发花白却风姿不减。
苍龙听着他微弱的呼吸趋近于无,最后在风中湮灭。
人类就是这样,坚韧、聪慧,短暂如烟。
之后的年岁里,苍龙送走了许许多多熟悉的人,从最初的领头人到部落里最小的孩子,熟悉的人一个个长大,又一个个老去,再一个个离开,离部落不远处的那座高山上,坟包一年多过一年。
苍龙依旧是龙部落的大祭司,没人比他更熟悉部落,但他有时会恍恍惚惚觉得,这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部落———纵然部落里的每一个孩子都由他亲眼看着长大。
白泽同他一样,开始面临死别。
那些人好像前一天还在和他嘻嘻哈哈,后一天便永恒地沉眠在了地下,熟悉的人越来越少,白泽慢慢发现,他似乎不会笑了。
死亡像是一粒粒灰尘,看似轻飘飘地覆压在他身上,灰尘没有重量,但越积越多,要将他的心压垮。
曾经的离别在他的心上刻下重重一刀,伤口愈合留下了巨大的疤,而现在无数细小的刀落下,又重新将疤痕撕开。
白泽看到了很多海底的游鱼,又看到了很多飞在天上的白鸟,它们是那样的孤寂,又是那样的永恒。
他在月色之下用了一整夜的天赋,朝光亮起时,鬓边开始有了白发。
谛听已经有了人形,白泽在经过麒麟的允许、又询问过谛听自己的意见后,将他留在了身边,他带着谛听在这个熟悉又不熟悉的部落里生活,教给他很多作为“神兽”才知道的东西。
麒麟仍旧在大荒的各个地方神出鬼没,只是他的记载里,开始多了灾劫之前存在的异兽异植———被异化过的存在,他们的传承似乎也受了影响,即使新的传承者在天地间诞生,也会在年岁渐长中不知不觉被异化。
他们似乎对天地间诞生出来的新种族充满了怨恨,于是将他们视作了补充力量的源泉,麒麟整合的那本书上,渐渐多了许多食人的记载,比如鬿雀、比如合寙、比如诸怀。
于是大荒之中的人类迎来了从诞生到现在最大的危机,一时间死伤无数,他们将这些异化的存在统一称呼为“堕兽”,又将堕兽的特征在大荒中传扬。
越来越多的人类开始觉醒灵力,有了属性,跟随着麒麟他们散播出来的方法修炼,以抵御堕兽的危机。
他们和堕兽斗争了上千年,久到语言有了成熟的体系,村落变成拔地而起的城池,久到整个大荒天翻地覆。
千年间,天之骄子也好,庸碌凡人也罢,终究逃不过时间,白泽注视着他们的存在与消亡,他不复少年时的锐气,时间将他打磨得稳重宽和,他一直站在最前方,人类将他奉为智者,异兽异植对他给予信赖,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鬓边的发丝却越来越白。
某一年聚会的冬日,白泽忽然说想去原来的地方看看,他没有说那个地方是哪儿,但其他三人心知肚明。
麒麟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们陪着白泽回到了那片山川。
千年的时光流转,这里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半点痕迹,曾经留下的大坑,混乱一片的废墟,都在时间中抹平。
厚厚的雪覆盖着这里,白茫茫一片,白泽放下了一个红色的灯笼,呵出一口热气。
他回头看着身后依然风华绝代的同伴,又看看那满目担忧的青年,忽然久违地露出一个笑,他说:“想好了。”
“我们回家吧。”
来年开春,大荒的某个地方忽然多了一片墨蓝色的“海”,海中有剪影似的白鱼,白鱼从海底向上游,在海面变成美丽的白鸟,展翅飞向空中。
白泽的躯壳与一身庞大的念力留在这里,化作了不能被普通人窥见的死生之间,他的意识投入海中,与无数人类一起轮回。
谛听接替了白泽的位置,成了引领人类的智者,本该在大荒各处游历的麒麟,也随着他一同留在了人类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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