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
这个略有点特别的故事只是漫长平淡生活中一个不起眼的插曲,小狐狸起先还牢牢记着,但很快就在日常生活与其他故事里将它忘得只剩浅淡的影子。
故事虽然已经不太想得起来,但那个由故事延伸出来的疑问小狐狸倒是记得牢固,有时倒吊在嘉木英原型的树枝上晒太阳时,它会在阳光里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话———
“大茶树啊,一个人最重要的组成,究竟是什么呢?”
化成原型的大茶树不会言语,自然也没法给出答案,不过小狐狸本身也不指望他回答,它相信它总有自己想清楚的那天。
在茶树的树枝上挂累了,小狐狸常常尾巴一松,毫无防备地从高处向下坠,反正总有树枝或者树根熟练地接住它,然后弹它一个脑瓜崩,接着要么把它放到最适合晒太阳的地方趴着,要么大茶树变回原形给它梳毛晒尾巴。
哎呀,无聊的生活呀~
在听完这个故事的第三年,小狐狸长出了第九条尾巴,第九条尾巴正式成型的那一刻,它冥冥之中有了特殊的感应,对着连续守了它九天的嘉木英,小狐狸露出一个得瑟到有点欠扁的小表情,它骄傲地仰着头,大声宣布道:
“从今天起我就有正式的名字啦!大茶树,我叫九尾狐!”
大荒的众多小狐狸里,它终究第一个拔得头筹。
荣升成这任九尾的小狐狸在成为继承者后神神秘秘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它常常早出晚归,看不到狐影,谁也不知道它在做什么,直到某天晚饭前,小狐狸,不,九尾用自己的尾巴团着个什么东西,轻盈地跳到了嘉木英面前。
它音调欢快:“把手伸出来!”
嘉木英向它的方向摊开掌心,有毛茸茸的触感轻柔地拂过,雪白尾巴消失之后,他的掌心多了一张面具。
白底的面具看起来像是由狐狸毛编织的,绘有极漂亮的红纹,面具内眼角靠上的位置,一左一右镶嵌着一颗形似狐狸眼睛的璀璨宝石,在火光之下,璀璨的宝石格外灵动,像极了小狐狸平时那滴溜溜打转的小眼神。
“嘿嘿,这是礼物!”九尾神气极了,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给嘉木英介绍这张面具的功能,“它是用我刚刚成为九尾时脱落下来的毛编织的,只要你将它戴在脸上,就没有什么伪装能骗过你!”
它抬起爪子指了指了两颗璀璨的宝石:“那里有我灵力刻画的维持面具运转的基本法阵,你平时也要记得储存灵力保养哦。”
关于这个面具,九尾还有两个小秘密没说,一是这个面具是认主的,只有大茶树能使用,二是宝石的亮度取决于它的心情,它的心情越好,宝石越亮,心情越糟糕,宝石越暗淡。
这两个秘密都不影响面具的使用,看看大茶树什么时候能发现吧!
暗藏了些属于幼崽别别扭扭心思的九尾还没来得及等到嘉木英发现面具上的秘密,就先等到一个晴天霹雳———
那颗被嘉木英细心呵护了三年多、九尾想起来就后悔没当场将它烤了吃的大白蛋,破!壳!了!
它蹲坐在窗台上,看着那个坐在蛋壳碎块里还不忘娇声娇气向嘉木英撒娇的红金绒团子,默默磨了磨爪子。
这蛋怎么就孵出来了呢?
嘉木英这三年已经恢复了不少记忆,比如怎么成为一名合格的红金绒团子饲养员,他有大量心得。
涅槃后再一次诞生的凤凰似乎与最初梧桐林里遇见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性格坚毅了不少,至少没有一着急一委屈就开始掉眼泪,哭到毛毛都变得湿嗒嗒。
嘉木英熟练地将蛋壳捏成适合吞咽的小碎块,一块接一块地耐心投喂起来,时不时还摸摸它的小肚子,确认没有把它吃撑着。
喂绒团子的时候,嘉木英恍恍惚惚有种错觉———他并没有消失几千年,他依然和他养的幼崽们呆在一起,过着平淡而又幸福的人生。
“啾~”吃不下啦~
在清脆的啾啾声里,嘉木英拉回了自己飘远的思绪,看着掌心暖烘烘的绒团子清澈又信赖的眼神,他缓缓压下了心中的怅然与酸涩。
……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刚破壳的凤凰基本除了吃就是睡,在绒团子倒头就睡时,嘉木英将它放下,轻轻掩上了的房门。
记忆还没有恢复前,他已经在这座山上移栽了一些果子特别好吃的树,也移栽了数棵生命力旺盛的梧桐,还移栽了很多竹子。
竹子结出的果实名叫练实,他和小狐狸谁都不爱吃,可每年结果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地收上一兜最饱满的练实,然后将它晒成果干存到罐子里,好像已经做了千百回这样的事。
嘉木英就近找了棵竹子,他的手搭在竹干上,灵力源源不绝地送过去,竹子很快开花结果,长出了新鲜饱满的练实。
嘉木英将这些练实都摘下来,一低头看到腰间挂着的面具上,那两颗璀璨的宝石有些暗淡———某只九尾嘴上不说,身体也诚实地没跟来,但心里的不爽估计都快将它自己淹没了。
嘉木英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两只崽日后相处,恐怕还有的磨。
……
“这个是我的玩具,你不许抢!”
白色的九尾扑向一团红色的毛茸茸,红色的毛茸茸刷地张开翅膀叼着玩具飞到了天花板上,还不忘回过头给它一个得意的眼神。
九尾前几年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它的九条尾巴都气到竖了起来:“臭鸟!你快把我的玩具还回来!”
“就不就不!”天花板上的红金团子用爪子牢牢抓住那个布缝的小玩偶,得意道,“有本事你也飞上来呀~”
小狐狸虽然长出了第九条尾巴,有了可以化形的资格,但它本质上还是一只刚脱离幼稚时期的崽,傲娇又霸道的它在小凤凰还是大白蛋的时候就看小凤凰不顺眼,等小凤凰破了壳,那就更不顺眼了,双方时不时就要干仗。
不是今天九尾拔了小凤凰的毛,就是明天小凤凰踹了九尾的尾巴,两小只只要碰面必掐,刚刚的场景属实家常便饭。
小凤凰示威似的用爪子抓着九尾最近最爱的鹿玩偶,嚣张地在它头顶盘旋了一圈,还发出挑衅一样的“啾啾”声。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退个鬼啊退!
九尾将自己的一串尾巴在地上用力一甩,灵力运行着减轻身体重量,借着那一瞬的反震力,它高高跃起果断出爪,动作灵活到不像一只狐狸,在它落下时,天空中飘下几片红金色的漂亮绒毛。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从小凤凰的脸上转移到九尾的脸上。
“啊啊啊啊啾啾啾———”小凤凰发出惊恐的尖叫,它的爪子因为受惊张开,鹿玩偶坠下来,被小狐狸用尾巴接住。
它高高地昂着脖子,像胜利归来的王者:“挑衅我?这就是代价!”
小凤凰看着自己绒毛明显比周围少的一块肚皮,崩溃道:“九尾我要在你头顶拉屎啾!!!”
……
嘉木英:“所以这就是你拆了它椅子的原因?”
“不然呢?!”
九尾愤怒地扒拉着自己的脑袋顶,虽然小凤凰没有真的丧心病狂到在他头顶拉屎,但九尾只要脑补一下“头顶拉屎”的威胁,就觉得自己已经不干净了,这招不仅杀伤力超大,还侮辱性极高。
嘉木英叹了口气:“我已经教育过它了!”
这招虽然立竿见影,但确实过于恶心,嘉木英想到如果小凤凰恢复了自己第一世的记忆再想起这一日的画面……他怀疑它可能会尴尬到想去再涅槃一次。
九尾幽幽道:“它对我造成了心理创伤。”
嘉木英:“……”
说的也确实是实话。
九尾一边维持着幽怨的表情,一边用尾巴扫过来一个简陋的圆凳:“为了弥补我,以后这就是它的位置。”
崩溃的九尾拆掉了小凤凰的专属座椅,并用尾巴迅速给它削出了一个简陋到没有任何防护的圆凳,正常情况下此时又应该有场鸡飞狗跳,但正心虚尴尬着的小凤凰没有丝毫反抗,顺从地点了点头。
想想要是有其他异兽幼崽敢对它这么干……小凤凰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九尾真是只能忍的好狐狸。
一场风波就这样在双方各退一步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消弭了,就是小凤凰每次踮着两只爪子站在圆凳上努力伸着脑袋去够东西的场景,看起来有亿点点心酸。
嘉木英从不掺和它们俩之间的恩怨,因为他发现只要他掺和进来了,无论他怎么做,两只崽都会觉得他更偏心另一方,要是让它们自己解决,反而气不了多久就会和好,当然,和好不了多久又会鸡飞狗跳,主打一个周而复始,始而复周。
在九尾和小凤凰第N次干架的时候,嘉木英已经能相当淡然地歪在躺椅上,盖着条毯子闭眼晒太阳,躺椅摇起来吱呀吱呀的,身边灵气混乱,时不时有什么东西从不远处窜过去,然后发出“啾”或者“嗷”的声响。
有时嘉木英会洗点儿水果,削好后搁在躺椅旁的圆木桌上,时不时就有红红白白的风吹过去,然后盘子里的水果就莫名其妙少上几个,直到变得精光。
从遇到白泽的转世后,嘉木英恢复的记忆便越来越多,作为“玉川”时的记忆他几乎已经要全想起来了,他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想他消失的那三千多年里四只幼崽过得究竟有多苦,要在人类的王朝里闯出有记载的盛名又有多累,在他的记忆里,他们都还是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孩子,却眼间成了故事里的传奇。
不真切感和已经确定了失去感缠绕在心脏上,就像漫长的不知结束时间的雨季。
记忆恢复的越多,嘉木英便越爱做梦,他的梦里总是充斥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醒来后大多会忘记,但有时他也会以特殊的视角,见证他缺席的三千多年。
在梦里,他看见四只幼崽化作人形,有的加入了部落,有的在大荒各处游历,他看见凤凰在山间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小院,他看见苍龙被称呼为大祭司,他看见白泽和部落里的人打成一片,也看见麒麟收了一个学生,真正有了老师的样子。
他也见证了不容情的时间。
一代代人类死去,成为山间的孤冢坟茔,有的的部落发展成城池,于战火之中完成兴衰更替,他养大的孩子风华绝代却慢慢老去,岁月爬上鬓边青丝,看不出年龄的皮囊里栖息着倦怠的灵魂。
这是梦,或许也并不是梦。
但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
“嘉木英?嘉木英……”
他几乎沉浸在这些不间断的梦里,但有声音穿过遥远的梦境,分不清真假与虚实。
“———大茶树!”
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了心口,为心口披上了隔离的甲胄,他终于从梦里挣脱出来,看见九尾顶着红金色的小凤凰趴在他的胸膛上,表情难得一致。
九尾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和嘉木英离开人类城池的那天,那时它觉得嘉木英的心里有一场好大好大的雨,它以为几年过去,这场雨会停歇,没想到却终至滂沱。
它将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变大,如厚实的被子一样盖在嘉木英身上,难得地不知所措。
它不知道要怎么阻止这场雨,很多细细碎碎的线索在此时串联,九尾想起嘉木英移栽的那些树,想起他建房子做玩具的熟练,想起他在布庄外的怅然若失,想起那个被他忘得只剩浅淡影子的故事。
九尾最擅长捕捉人的情绪,但无论嘉木英怎么晒太阳,他心里永远是潮湿的雨季,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演变出泥泞一片。
好像从它变成九尾,小凤凰破壳以后,嘉木英就越来越没有以往活泼了,他曾经很少用原型,习惯以人形出现,现在也经常变成原型扎根在阳光下,时间还一次比一次长,哪怕以人形出现,在教完他们后,他也总是在二楼的落地窗边的躺椅上,盖着毯子晒太阳。
一切改变都似乎有迹可循,又似乎悄无声息。
“啾……”小凤凰落在他的颈窝,担忧地团成一只圆圆的团子,不知道为什么,它心里很慌,似乎在遥远的过去,它曾经历过一场痛苦的离别。
嘉木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摸了摸身上的两只幼崽,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带来些微暖意。
……
“大胖鸡———”小狐狸如以往一样,用九条尾巴将自己挂在茶树的树枝上,它看到茶树的树冠上有了秋日的金黄,“异植也会经历四季的变化吗?”
“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大胖鸡!”
红金色的团子如今身形长开了些,能看出翅膀和尾巴,但敦实到几乎没有脖子,捏一捏就知道都是认真养出来的实心肉,但这并不影响它飞起来的轻盈。
圆滚滚的小凤凰振翅飞到九尾的边上,冷酷地用爪子去掰它的尾巴,吓得九尾立刻引体向上,从倒吊改为蹲坐。
“不要闹啦!”九尾先发制人,“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九尾是异兽,他的传承里并没有提到异植会不会经历四季荣枯,但小凤凰似乎与嘉木英早有渊源,九尾甚至还有一次听到它喊“先生”,那时的嘉木英像被钉住一样站在原地,他平静地问小凤凰知不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小凤凰却是一脸茫然地回答“不记得了”。
“好像……不会?”传承记忆里只会留下知识与上一次重要记忆中少量又断续的碎片,碎片里好像有什么绿色的树影一晃而过,“除非生病了,或者要离开了。”
小凤凰也注意到了头顶巨大树冠中日渐增多的黄叶,它心里有些没底,却还是努力安慰九尾道:“嘉木英有分寸的。”
可事实说明,有些树的嘴比矿石还硬,明明问题已经明显到在他们两个面前无法掩饰,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某一天嘉木英从树变成人,达成统一战线的九尾和小凤凰拦下了他,一脸严肃的和他说要好好谈谈。
九尾气势汹汹:“为什么生病了不想办法治?”
小凤凰附和道:“不知道我们很担心吗?”
“这并不是病。”嘉木英看着他们担忧的眼神,“只是我的时间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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