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其实他的话并不全是假话,秦斐的恒心固然是他同意的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是其他人的话点醒了他。
那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时隔多年,他仍旧记得清楚———他身上是五条人命堆砌出的未来,就算他想堕落,想颓废,也该在大仇得报之后。
秦斐也在跟着一起笑,眼里却充满了忧虑,当年的事他只在风言风语之中模糊地知道个大概,他以为这么多年孟自秋已经放下了,但现在他才惊觉,其实心结从未打开,只是被藏了起来,又随着年限的推移被隐藏得越来越深。
每一所学校都和异处局有联系,秦斐当年上学时,孟自秋的名字如雷贯耳,一剑破敌,鲜有败绩。从那时起,他就很想要加入七组,可是他毕业那年,却听说七组在B级任务中几近覆没,只活下来孟自秋一个。
秦斐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坚持不懈的勇气,硬生生缠磨着加入了七组,可加入七组后,孟自秋除非必要几乎不再用剑,他听闻过的那一剑破敌的风采,好像只活在了传说中。总归……有些遗憾。
“你们继续玩吧。”在这一阵的笑闹过去后,孟自秋说,“我年纪大了,浅眠一会儿。”
他从座椅的隐形抽屉里拽出个眼罩带上,然后竖起了折叠隔音板,以免打扰到他们的兴致。折叠隔音板是异处局特制的,竖起来后外面的声音全然消弭,自成一方静谧。
*
“组长,别睡了别睡了!”孟自秋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头摩根烫,脸上沾着几道灰痕,像是被人用手涂上去的,见孟自秋看他,他嘻嘻哈哈道,“开饭喽!”
远远地、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喊:“谭觉别偷懒,快过来帮忙!火要熄了!”
“来了来了———”被称为谭觉的男生回头应答,然后起身颠颠地向声源处跑去,跑了几步后他又回头,“老大,快点跟上来啊!”
孟自秋下意识地跟着他起身。
做饭的地方是小溪的不远处,石头摞起来的简易灶台上搁着一只形状奇怪的锅,底下塞着晒干的枯枝落叶,看起来有点像小朋友玩的家家灶。
脸上有皱纹的小老头端着只碗站在一旁喝汤,笑眯眯道:“栗栗,汤有点淡啊。”
齐栗一边管着锅,一边管着灶,手忙脚乱:“赵叔,那边有块盐石,你快用言灵给我合成点盐!!”
“都说了做饭让我来,你等着吃就好。”赵叔一边找她所说的盐石,一边笑她,“出任务前你非得让我保证小组的伙食全权由你负责,我们跟着你都快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咳———”齐栗先是尴尬地咳了一声,然后理不直气也壮,“吃完这顿饭,再过个一夜,明天早上我们就能从山里走出去了嘛!领了任务奖金我请你们吃大餐!”
她豪气道:“想吃什么随便点!”
“这么一说,我们栗栗是准备钱包不保啊!”抱着一堆枯枝落叶的女人走回来的路上正好听到了这句话,“我可等着了啊!”
“什么钱包不保?我才不怕呢!”齐栗昂首挺胸地说完,发现自己那奇形怪状的锅正在往一边倾斜,急忙伸手抢救,“别别别别————”
斜后方伸出一只手来给她把锅拦住了,避免了这一锅野鸡蛋菌子汤翻掉的命运。
“呼———”齐栗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有燕燕!”
“栗栗。”帮她拦住锅的女孩问,“你锅里的见手青煮熟了吗?”
“高温大火,应该熟了吧?”齐栗托腮,手上的黑灰印到脸上,成了只搞笑的小花猫,她的眼神滴溜溜一转,瞄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孟自秋,“孟老大,你要不过来吃点菌子!”
喝汤的赵叔手一顿,小老头乐呵呵道:“栗栗啊,我们剑修肠胃再好,也不是你这么霍霍的理由啊。”
“咳咳———”齐栗心虚地咳了一声,向孟自秋求助,“老大——组长——孟组———”
她的声音拖得很长,称呼变了又变,透着一种活泼的谄媚,孟自秋就站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愣愣地看着这一幕,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渐渐消散。
他想起来了,他们刚刚才做完了C级任务[迷雾]的收尾,因为这个任务的地点特殊,他们没办法把车开进来,只能一群人背着装备徒步爬山,齐栗作为半个厨房杀手,非得撒娇耍赖承担做饭的任务,然后他们五个人跟着齐栗过上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任务途中一大半时间都在啃压缩干粮的日子。
齐栗给孟自秋盛了半碗汤,顺便捞了半碗菌子,菌子的颜色虽然不鲜艳,但从那切面来看……有挺多不同的种类。
孟自秋沉默了一瞬,然后才拿起他们用树枝削好的筷子,在齐栗期盼的眼神下吃了个干净。
“很好,没毒。”在观察了一会儿后,齐栗如释重负地宣布,“我们开饭吧!”
她说完之后,包括孟自秋在内,五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从自己包中摸出了最后一袋压缩干粮干啃起来。
齐栗:“……?”
她抓起旁边削好洗净的木碗,挨个盛满,阴恻恻笑道:“来,喝汤了~”
“谁!都!别!想!跑!”
……
一番折腾后,大家饭饱,他们处理了做饭的地点,以免引起山火,然后背起行囊星夜出发,在翻过又一个小山丘后,小组集体决定歇一歇。
齐栗从包里翻出自己的水瓶,竖起来倒了倒:“没水了。”
“我也没水了。”之前被称为燕燕的女孩站起来眺望了一番,“那几棵树后,有一眼清泉。”
“不对啊!”齐栗蹭地一声站起来,“我刚刚就是从那边过来的,那里只有一片草地!”
七组之间的成员从来不会彼此怀疑,齐栗的话一说,其他人都警觉起来了。
谭觉:“该不是C级[迷雾]还有后续吧?”
齐栗:“……我建议你不要乌鸦嘴。”
七组的人互相对视,大家戒备着向那眼清泉的方向走。走到近前,灵力波动检测仪也没有发出任何警报———这意味着没有任何超自然力量。
齐栗疑惑:“难道真的是我没看见?”
孟自秋从看见清泉的第一眼起,心脏就跳动得极快,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赶紧离开。
他的话语脱口而出:“不要靠近泉水,不要拍照,记下方位后,我们立刻走。”
其他人虽然不明白孟自秋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但小组之间的默契让他们选择了撤退。离得最近的齐栗刚准备走,泉眼上方野生的果树上忽然掉下来一枚果子,果子落到泉水里,溅起来的泉水中,有几滴洒在了她身上。
———灵力波动检测仪忽然发出尖锐的爆鸣。
“栗栗!!”
其他人惊叫着向她扑过来,齐栗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脸:“只是被泉水溅了一下啦,你们干嘛这么紧张?”
“放心。”她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我没事。”
那几滴溅到的泉水在她身上迅速蒸发,无影无踪。
第45章
大家还是不放心, 抓着齐栗查了又查,查到齐栗都快暴躁了才收手。
她做了个鬼脸:“说了没事!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
谭觉的眼里带着忧虑:“回总局了还是用仪器再检查一遍吧,灵力波动检测仪从来没有过这么大反应。”
他很担心这次诞生的任务在C级以上。
一行人忧心忡忡地继续往前走, 在砍开挡路的灌木丛后, 前方又有一眼泉水, 水底是鹅卵石,水质清澈透明。
“刚刚那眼泉水不能喝,这里总行吧?”齐栗从众人背后探出头, “我快渴死啦!”
赵叔打开了灵力波动检测仪,然后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到水里———灵力波动检测仪没有任何反应。
穆燕看着泉水的方向,脸上露出些许迟疑:“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瞻前顾后。”齐栗小声又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她忽然推开所有人跑上前去, 双手合拢在泉眼里鞠了一捧清水,咕嘟咕嘟喝起来,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孟自秋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他的手中,微缩的剑芒若隐若现, 前方五人的背影在他眼中忽然变成有些模糊的色块, 这些色块旋转着, 天地一变, 眼中再清晰的时候, 是一整片宽阔的草地。
孟自秋低头, 他的右胸口,一截剑锋刺破了防护服, 鲜血顺着伤口不断涌出,在黑色的防护服上晕出大片大片的深色。
难以呼吸的痛楚从伤口席卷到大脑, 孟自秋的手握上那截剑锋,用力将剑震碎,锋利的碎片割得他的手掌鲜血淋漓,他转过身来,看到了赵叔狰狞的脸。
高兴快意痛苦、震惊难受畅快———许多表情出现在那张苍老的脸上,有种抽象画似的扭曲,他的手里握着半截断剑,直直地朝向孟自秋的方向。
满手的鲜血顺着孟自秋的手掌滴落,他看向四周,谭觉在和穆燕打斗,齐栗的手已经穿透了杨芷柔的肩膀……
“够了。”孟自秋低声说,“够了。”
从在河边醒来,他就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他已经有五年没在这样平和的场面下见过这些故友了,即使是梦,他也愿意暂时沉迷一会儿。
他试图改变他们第一次遇到[贪泉]诞生时的场景,齐栗却还是被溅到了泉水———在五年前频繁的噩梦中,他曾无数次的想要改变局面,但无论怎么改变都是一条死路,这次做梦也是一样。只是这一次的梦境比以往好些,至少还留给了他片刻平和。
他已经厌倦了这一路上的痛苦记忆,也更熟悉眼下的场景———背后骤然传来的袭击、剑锋穿透身躯时的痛楚、组员们互相厮杀的遍体鳞伤……
B级任务[贪泉]自诞生的那一刻起,整座山都是它的载体,山上所有的水都是它的化身———草木上的露珠、呼吸时的水雾、飘到脸上的细雨……
[贪泉]脱胎于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故事,在诗句中诞生了怪异,他们执行任务的山,是它苏醒的温床。
凡是沾染过山上的水,人性的【贪】就会被无限放大,这种贪会将人的情绪放大百倍千倍,一刻不停地催促人去实行———
别人的目光总是落到他身上,是不是他消失了,别人就会看向我?
她看起来好像没有忧愁,凭什么我不开心,她还能那么高兴?
我不过是做错了一件小事,为什么要批评这么多,是不是让他永远闭嘴,我就能得到安静?
……
世间没有谁是圣人,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都不会诞生负面的情绪,不会因为某一件事与人发生口角。人会克制,会自我调节,会遗忘,但贪泉的水,会将人忘记的、那些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重新翻找出来,然后像魔鬼一样引诱着他们去实施。
[凭什么他挣那么多?真想把他抢劫了捅死……]
[她凭什么那么好看?真希望她遭遇点不好的事情……]
[这个小孩子好吵啊,掐死算了……]
[他离铁轨好近,推下去,把他推下去……]
贪是欲、是念、是不平衡、是嫉妒、是心里偶尔生出的黑暗念头。在贪泉的作用下,这些念头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最后将想法付诸行动。行动的人越多,贪泉影响的范围便越大,催化的速度就越快。
孟自秋微微阖眼,他知道这场噩梦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甚至能背得出接下来的每字每句———
【同样都是剑修,凭什么我蹉跎到将近退休还是组员?你年纪轻轻就是组长!】
【管东管西!这也管那也管,死了算了!】
【不就是剑法好吗?瞧你那副拽样!】
【怎么没捅准啊!朝着心脏捅啊!】
……
在以往的无数次噩梦里,这些字句一次又一次重复,然后在这字句刺激出来的、所有人的负面念头都被极度放大的氛围里,他们狠狠地打了一架,随着鲜血的流出,在疼痛的刺激下,理智终于压过了【贪】,暂时回笼。
他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想要离开这座山,离开这座山后,泉水的效应会逐渐减弱,只要能克制住自己,影响就会逐渐消失。
在离进山入口还有不到百米的地方,树上坐着一个人,无论是在当年还是在梦中,孟自秋自始至终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他记得他的眼睛———
眼尾与瞳孔都是瑰丽的赤色,像是燃起来的焰火,轻慢嘲弄,仿佛他们是手中的猎物、脚下的蝼蚁。
他抬手,水流在他指尖聚集,然后乌云弥漫,天上下了一场雨,雨丝落到伤痕累累的一组人身上,在他们脚下冲刷出暗红的水洼。
“走不了了……”身上到处是伤痕的小老头忽然叹了口气,他看着孟自秋胸口处仍旧在往外渗血的伤口,“自秋……对不住啊,没想到在要退休的时候,还做了这么件错事。”
“孟老大,嫉妒过你是真的,佩服你也是真的。”
“组长,被你管来管去偶尔是会心烦,但我真的很喜欢,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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