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湄
太上皇笑了,明亮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他,“你当然有啊!”
接着不待崔闾张嘴,“清河崔氏是不是给你来信了?”
京畿动向,他一向抓的紧,原隶属于他私军的酉字辈宁家暗卫们,现在全部转为地下粘杆处,一般活动在各世家勋贵府的周围。
崔闾笑着摇头,点点桌几玩笑道,“先生是不是也在本府身周安排了人?”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便见太上皇神情严肃,身姿板正挺直道,“我永远也不会放粘杆处的人,在你身边监视你,帷苏,你不要这样想我。”
我是忌惮那些世勋们联手,但这其中并不包括你。
崔闾愣了一下,展颜笑道,“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你莫如此严肃,再说,放谁恐怕也没你亲自盯我来的有效。”
笑死,有你跟在我身边,别说你自己的粘杆处,就是任一势力的部曲暗卫,恐怕也近不了我身,还探听消息?怕不要把自己折里面去。
就清河崔氏派过来的那人,若没这人故意,怕根本把信送不到他手上。
太上皇顿了一下,腰身放松,重又回倚窗慵懒状,笑道,“你说的也是,有我,再放别人,可不多此一举了么哈哈哈~”
言归正传,崔闾还是道,“我是想着,将保川府的同知空出来,引清河崔氏放一个子弟过来就任。”
北境、和州、西炎城那边,都是囤兵重镇,只有保川府是个打商字头的民商府,能空出个不高不低,足以叫人垂涎,又不折损其身份的官位,才有能引动各世勋为此的争夺大战。
太上皇将几处州府经营的铁桶一般,令那些人无处插手,可同样的,那些人也会为了对抗他,而愈加团结紧密,双方这些年各执一隅,无分上下,僵持多年。
崔闾轻声道,“不破不立,我知道你的顾虑,因为手上能用的人不多,怕开了这个口子,他们没能力与人应付,一个周旋不力,就会有失城之险,可是,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必须得有人打破它,且你自己也清楚,你们双方都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漏洞,一个能借刀反割对方利益链的机会。”
所以,莫不如就趁此给他们下一个饵,打破他们铁板一块的联盟。
太上皇盘玩着茶盏,边想事,手上捏瓜子仁的速度不减,半晌道,“你欲引清河崔氏进保川府任职,给他们自己人割裂分席之感,联盟一有裂缝,假以时日,他们自然就会因利益不均,而分崩离析?”
崔闾笑着点头,“保川府连着江州,是他们早就觊觎之处,够不着江州,够个保川府遥顾江州处,也算是个慰藉,且等清河崔氏的人来了……”
太上皇撂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响,“那些参与竞争此处同知位的世家,定然有不甘心者,再让清河崔氏从此获利,那不甘心者增多,不稍多久,他们自己内部就会发生争执……”
铁板从内部损坏,外力再稍微轻轻一拱,自然就散架了。
且江州有崔闾,定然能守的固若金汤,他届时借武弋鸣的手,多看顾着保川府,等于己方这边依然能牢牢掌控州府局势,让任职同知的清河崔氏子陷入被排挤孤立无援状。
抛一子而引鱼争食,钩者谥,不单是饵之过,亦有鱼离水之因,且考验的是执杆人的握杆力。
他从前有想,却无条件能做,可现在因为崔闾,条件反而达成了。
太上皇眉尖跳动,扭脸望向垂眼捡盘中瓜子仁吃的崔闾,这小老头可能前半生太克制了,很是薄待了口腹,于是当其想开之后,对于各种小食糕点尤其喜爱,有茶必配糕食,出门的马车上,都不忘装匣子吃的带上。
吃一事上,怕是他除了公务外,做的最认真之事。
就听其嘬了一口茶后,舒服的谓叹出声,“陛下爱财之名已经打出,受我江州这个奸佞迷惑业已凿实,若由我举荐娄文宇入市舶司主事,朝上那些大臣当只有干瞪眼的份,退而求其次,娄文宇空出来的同知位,愈发叫他们势在必得,此若我与清河崔氏达成协议,在不动声色间,那边定能从以卢氏为首的世勋手中,得到这个职位,此为一裂……”
卢昱来江州,你当人家只为拍宝而来?
闹呢!
身为卢氏嫡长子,他所有的知识储备,计策谋略,都定要高于一帮地方官僚文士子,他借机来江州,入保川察看,身后站着的全是世勋系。
太上皇点头,确实,卢昱就不是个耽于享受的,他自小就是个有抱负有志向的人。
崔闾慢悠悠看着楼下急步而来的娄文宇,“娄大人在筹建码头上的心力,世所共睹,卢昱会看到,世勋一系也能看到,陛下力排重议用他的反对声浪,会在实绩面前齐齐失声,我是给了他机会,可他若没有一颗敢想敢干的心,这事上也不能成就我与他,因市舶司之位而产生的裂痕,所有人都只会知道,他是凭自己实力得到市舶司之位的。”
而他,则会因为失去市舶司之位,让江州与保川府产生裂痕,心存间隙,此为二裂。
他会作出一副受上意退步,不仅痛失司长之位,还要违心举荐对家的委屈不甘模样来,如此,他与陛下之间,亦存了一丝不满不公的芥蒂心,造成他与北境旧臣格格不入感来,此为三裂。
清河崔氏会因为他这种种裂痕,愈发与他亲近,进而联系紧密,他甚至无须打入世勋内部,坐守江州,就能通过清河崔氏的手,搅动世勋内部起争斗。
他太清楚世勋联盟,那看似坚实,实则一碰就断的利益链了。
太上皇未尝不懂,可他光站在那里就足以叫人生出警惕警觉心,稍一有动作,就能引得旁人戒备,所有完美的计划,都会在未实施期,就被人排异掉,很有种出师未捷的美感。
谁叫他有不动声色间,就干掉了前朝闻、关二位阁老的,彪炳战绩在呢?旁人盯他如猛兽,畏为洪水。
而崔闾呢?他的身份天然就是个优势,且因为局势原因,让人对他的警惕心减小,这就给了他谋动的先决条件。
太上皇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感到心头激荡过,他无数次幻想过,若有一人能完全如臂使的,归他所有,指哪打哪,那这天下,早便平了,他有谋略有武力,可别人的一百二十倍的忌惮心,他无能为力,他需要一个能迷惑,且有实力打入敌方内部的盟友,最重要的是,绝对的与他同心,不会因为对敌方的诱惑,而背叛他。
崔闾抬眼,惊讶的看着伸过桌面,紧紧握着他手的人,几次欲张口说些什么,却最终敛目低低一笑,使劲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帷苏,我一定要让你长命百岁。”
所以,砰,窗房关了起来,街道景象瞬间俱无,太上皇微笑开口,“别吹风了,养好身体,干完这票,我们就去荆南。”
崔闾:……这跟我看风景有什么关系?
恰时,娄文宇在外头敲响了房门,声音低低道,“先生,崔伯,是我。”
因为是微服匿行,两人从江州过船而来时,都遮了脸,“进来。”
娄文宇这才推了门探头进来,一身官衣显得精神熠熠,进来先给太上皇行了叩拜之礼,后尔才冲着崔闾道,“今日卢昱上将军府投名帖了。”
所以,纪百灵第三次扑了空,没有守到卢昱。
因为许多事情需要娄文宇的配合,最终太上皇选择,让他知道崔闾已明晰自己身份的真相,这又更添了娄文宇对崔闾的尊敬,在他面前更恭敬了几分。
崔闾沉吟片刻,问道,“那纪百灵半身能动了?”
娄文宇点头,亦有些不可置信,“她康复的特别快,第一次去守卢昱时,还有半边身体不协调之相,等今日再看,她似有一条腿也恢复了知觉,人在快速转好。”
太上皇指尖轻扣桌面,“她三次未守到人,可有何表现?”
娄文宇垂首答道,“很生气,像是在跟谁吵架,不情不愿的,嗯……”
见桌前两人俱都朝他望来,娄文宇才继续道,“会突然倒地抽搐,面容痛苦,然后不稍片刻就又好了,身上的抗拒之力顿消,似……被什么打击的顺服了一样……”
崔闾心中一动,与太上皇对视一眼,后者张嘴用气声吐出两个字,“电击。”
所以,这个纪百灵能如此快速康复,身上定有系统,且是有可能硬挟了人来做任务的缺德系统。
第107章
纪百灵的死活,从纪家因她之故,离开北境遣返原藉起,就没人关心了。
派去接她的人回来秉告,说她被遗弃在一处荒芜的破院里,每日汤水各一碗,无人近身伺候,亦无人前去探看。
高位截瘫的她,按理应当如弃她之人想的那般,悄无声息的死在这凛冬寒天里。
可她却活了下来,虽然狼狈、艰苦,甚至凄楚、悲惨,但好歹,她心里的那口气,撑到了太上皇派去接她的人来。
也没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去接人的暗卫只道一句:我家主上要见你。
然后,纪百灵便被人裹上了马车,稀里糊涂的到了保川府。
主上是谁?
她不知道。
凌湙挥退了娄文宇,让他去将卢昱拌住,务必要阻断他与纪百灵接头的机会,因为白月光娇鵲还未就位,纪百灵这头就也不能“偶遇”成功。
那小没出息的武弋鸣,在东桑岛上挖金山银矿,挖的年都不肯回来过,只每月中下旬定时往保川府送上一船船的金银箱笼,目下整个北境十万军军饷已到位,西炎城与和州府那边的驻军,下月的军备应当也在回返的航船上,加上保川府搂的这一笔商税银子,今年皇帝总算不用与户部撕逼扣那三瓜两枣了,来信给太上皇时,那透纸背的扬眉土气,隔着整个京云线快马加鞭的送了来。
一纸的户部那老货,吏部那狗东西,并着对整个文殊阁的不满,全都往太上皇跟前送,那给人穿小鞋的意图不要太明显,就差直说自己也想效仿父皇曾经的英勇之举,一把头的将这些人全给削了去。
子承父业到,连行事风格都一模一样,鲜活的语句跃然纸面,与从宫中流传出来的皇帝形象天壤之别,很难想像被群臣赞有持重老成,心性温和的敦厚楷模,私下里竟然这般狂野。
可能是崔闾看信后的表情太过惊讶,惊讶的都有别于平常的淡定,跳动的眉眼里显出恍若梦境的迷茫,逗的太上皇哈哈大笑,抽出他手中的信纸拍了拍,“不是仿造的,皇儿私底下一向如此……呃,奔放哈哈哈!”
话语里的亲切纵容,显出这皇家父子间的深厚亲情。
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两人如今心意相通,崔闾这边的大小事,太上皇门清,那从京里的来信,他也自然而然的会拿给崔闾看,然后,就叫崔闾见识了这对父子,在信里对着满朝臣工,那跃出纸面的不满,和如粗野狂夫般用词粗鄙的谩骂。
真真是毫无半点的皇家气韵,一股子的市井匪气扑面而来。
崔闾恍然明白了,当今为何能坐稳皇位的了。
就世家勋贵面前,能留下敦厚二字评语的陛下来讲,他在两面三刀上,就比一脸精悍的太上皇,来的有天然优势。
崔闾虽然没见过皇帝的面,但从信上和太上皇的嘴里,就约莫能描画出当今的大致形象,人前摆出“已老实”的敦厚样,人后狂野的在自己房里直戳小人,守着太上皇留给他的烂摊子,在崩溃和自愈里等待时机。
人没疯,约莫也是因了背后还有太上皇在的原因。
崔闾真心夸赞,“当今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先生……”
太上皇眯眼,手指敲了敲桌面,着意提醒道,“出了江州,帷苏还是莫要在称呼上漏了底才好,叫声兄长有那么难么?”
崔闾噎了下,无奈道,“是,宁兄。”
太上皇还不大满意,觉得这称呼还是过于见外了些,“说了我在家中行五,叫五哥。”
崔闾斜眼,不搭理他,接着上面的话继续道,“宁兄这是知道自己的短处,教育孩子是刻意的扬长避短了么?”
自己不屑与人虚与委蛇,凡事凭武力开道,结果,养个孩子,倒教导的知道藏锋,很懂世勋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处事之风,虽憋屈了些,却能地位永固。
太上皇摇头,“非我着意教导,而是武家人本就性情敦厚,面相憨实,反倒是皇儿背地里这狂浪圆滑样,似学了我几分,呵呵,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若真完完全全继承了他义兄武景同的性子,这皇位他也是不敢提前交给他的。
无他,可能不等他把那些世家勋贵收拾了,那困于京里的皇帝,恐怕要先叫那群豺狗给吃了。
今上现在的这种软硬兼顾,守着己方阵营与朝臣分庭抗礼的分寸感,正是能维持大宁现今局面的因由,也为太上皇之后的谋划,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朝臣指着他无为,太上皇要求他守城,他这个皇帝当的着实不易,难怪自知道太上皇在江州后,那打着请安的信件,会一封接一封的来,既为吐槽,也为想念。
崔闾一语道破,“陛下想微服来见你。”
太上皇沉默了一瞬,叹气道,“还不是时候。”
能维持住现在的平衡不容易,一但他露面的消息泄露,天称会立刻倾倒,那些时刻心存警惕的世勋们,会立刻联手反扑的。
崔闾点头,没说什么人之常情的宽慰话,因为两个人的理智,不容许有感情用事之说,多余的宽解,反倒显出假模假式来。
两人如今,已无须多余客套。
房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秋吉,他捧着一个包裹,低声道,“主上,您要的夜行衣。”
秋吉是秋扎图培养来接替自己的,他年纪大了,本来就该退了,秋三刀的事情出了后,他便向太上皇递了讫退折,让秋吉替了他位置,他则回到族里,准备整顿族务,和教导族中子弟。
这次去接纪百灵,便是由他带的队,也是他观察出了纪百灵内核确已换人的真相。
同为北境旧部之后,他们这些后辈都去过边城魔鬼训练营呆过,蒙脸对抗作战已成家常便饭,熟悉的一个照面就能认得谁是谁,但现在的这个纪百灵,却没认出他是秋吉来。
等秋吉出去守门,两人边换衣裳边说话,“我们漏夜前去听壁角,那叫系统的玩意会提醒她么?”
到底崔闾在这方面的知识面,不如凌湙广的,在被普及了什么叫系统后,他才明白,那所谓的“性情大变”,是怎么个变的,就很神奇的是个能勾魂夺舍的东西,原理不清,且在太上皇的那个时代,也属人为歪歪出来的小说体。
可这么一想,又似乎合理了,他那个梦里,不也说他所在的世界是本戏剧小说么?如此,有个天命,来个系统,啧,简直一点不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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