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湄
崔闾捏紧了拳,抬头拱手自然道,“原来是宁先生,相逢既是有缘,本府又怎会怪罪?放心,再过些许时日,江船就不禁带人了,你们一行人倒也不至于要牵连那船家坐牢罚罪,本府倒也没有那么严苛,呵呵!”
野史有言:太上皇身有异蛊,百岁高龄亦如青壮时。
如此,他现在的这副面容,倒也能解释为何会这般年轻了,原来野史传闻竟是真的。
崔闾感觉自己后背都泅湿了,极力维持着脸上表情跟人含蓄打交道,偏这太上皇谈兴非常浓厚,竟要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问,“崔大人这是要去找谁?可需要我帮忙?别的不敢说,我这护卫找人还算在行,有他在,应能帮到大人。”
幺鸡正扭了头往院中看,那猫在院落一角的武弋鸣正朝他挥手,他亦朝武弋鸣投去了爱莫能助的眼神。
开玩笑,主上要跟船出海,他还巴不得跟着去玩一趟呢!叫他冒死谏言,阻拦主上做事,不纯纯找抽么?他才不干。
嘿,出海多好玩啊!这些年大宁各处都跑遍了,本来也该轮到往江州来了,结果,就收到了王听澜的传信。
这不刚好赶巧了么!
幺鸡大掌背在身后摆了摆,意思是叫武弋鸣赶紧趁机走人,别搁着招人眼,坏了他们主上的好事,脚步却未停的跟上了前面人的步伐。
崔闾那个汗啊,感觉后背肩颈都僵硬了,一种陡然偶遇历史名人的心情,又有一种时空割裂的错愕感,全然没顾及到上下君臣的区别,他整个思维都沉浸在,眼前这年轻人竟然就是太上皇的惊诧中,然后再一转念,掐指一算,妈的,这太上皇明明比他还年长,怎的还能如此血脉喷张,极具男人魅力时刻。
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纪百灵发疯的原因了,就眼前这男人,无论外形条件,还是身份地位,换哪个女人看到,都忍不住想要靠一靠,叫他纳入怀里抱一抱,并视为此生唯一。
可惜,终其一生,这太上皇都是个光棍。
这样一想,崔闾的内心似乎又平静了些,至少,他有儿有孙,有享天伦之乐。
男人么,置之生死之外的,无外乎金钱、地位、女人、儿孙,抛开人生理想来讲,崔闾似乎又觉得眼前这太上皇也没比自己强上多少,连后世之人都在猜测,当他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去之后,他的人生是否孤寂之说。
嗯,他是人,不是神,既是君,可现在不是在隐姓埋名么?
好一番七想八想,才叫崔闾终于将内心的震动给彻底平定了下来,再与身边人交谈时,就从容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恢复了正常,手脚的温度也开始回温,边走边道,“可能也是看错了,刚找了一路,才正巧看着卫沂,算了,不找了,衙署那边还有许多事未做,本府还得回去干活,呵呵!”
赶紧脱身,回去再好好想想后面怎么弄。
然而,人太上皇不这么想,一副对内城的百货商超很感兴趣的模样,又冲着崔闾问道,“听闻崔大人有对江州土地进行土改的计划,不知可有章程了?哦,崔大人莫怪,实在是宁某行途多处,涉及州府甚多,每见那些佃农劳作一季,却余不下什么粮食供自家嚼用,还得出门寻小工弥补家用,内心十分之同情感慨,刚同卫沂聊过一回,从他那得知江州土改之事,一时没忍住,倒是失礼了,抱歉!”
崔闾哪敢受他礼啊,借着整理衣冠的举动,侧身避了一避,等彻底整理好了心绪后,才笑着谦辞,“哪里是本府的功绩呢?章程倒是现成的,从设立百货商超,到开办煤球坊,都照抄的北境成熟体系,连这土改之策,也抄的当今太上皇在北境的成功案例,且通过经验丰富的王听澜王大人举荐,找了不少当年帮着太上皇改革作试点的老胥吏们,怎么分怎么改,都有熟例,本府不过做个本地的推手,助他们调解调解当地富绅百姓的矛盾而已,要归功,也得归于隐世的太上皇身上,本府可不敢居功啊!”
可不是么?
若连现成的作业都抄不好,不得证明他这个府台当的有多失职,且无能呢?
崔闾拿捏着府台身份,半分也不敢太与人自谦,免得招人怀疑。
与一个刚认识的人,就你啊我的失了府台气度,回头就得招人多想,何况太上皇这么个被后世人称呼为妖孽的存在,他根本半分神都不敢分,百来步的距离,走出了一辈子的长度。
毕衡那老货,也不知道有没有故意帮着太上皇一行人隐瞒行踪,也不给他提前漏个消息,叫他心理有个准备,这么猛然遇上,若非崔闾把持得住,早跪地上去了。
回头崔闾就按了该给毕衡的那份抽成,并去信给人狠狠骂了一通。
你大爷的,这就是口口声声能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竟然如此坑他!
崔闾气哼哼的回了衙署,并不知道,他走后,定住脚步久久未动的太上皇,眼眸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并与身边束了神情举止的幺鸡道,“他识破了我的身份,奇怪了,他是怎么认定的呢?我这模样,该没几个人见过才对!”
幺鸡蒙了一下,哈了一声,“他认出我们了?没有啊!我看他表现挺正常的,还与主上有来有往的谈笑,挺有胆子的。”
说不得到底有多少人,在主上这身威势下,战战兢兢不敢抬眼说话了,崔闾这表现,其实很令他青眼相看了。
凌湙无奈的撇了他一眼,曲指拍了下他的大脑壳,“你这脑瓜子,一辈子也没见开窍,改日叫我打开研究研究,看里面到底长了坨什么玩意!”
说完,又摸了摸下巴,有些玩味道,“算了,他既然要与我们演,那咱们就陪他一起演,反正本来也不该这么早就被揭破身份,嗯,得记着等后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识破我的,真奇了!”
幺鸡嘴巴动了动,咽下了那句:是谁先演的人,人家才不敢不陪你演的,主上真是年纪越大越促狭了。
崔闾那边,一回了府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连崔诚都被关在了外头。
他桌案上,正是他从四处搜罗来的朝廷邸报,上面有着现时官场的派系分布,朝堂格局。
上面有几个人名被他勾了出来,那是后世有名有姓的人物,权臣奸臣,以及诤臣,根据目前的居官位置,正划了一张晋升表,由下推上的绘出一副京畿官网脉络图。
清河崔氏,一直都在这张脉络图之上,虽未有高官能流传后世,可整族氏姓是公认的高贵门第,毋庸置疑的千年不倒翁世家。
崔闾看着自己经过旁敲侧击,才理清的官场关系表,突然就将之全部撕毁焚之,他不能在自己的书房内,留下任何与京畿人脉网的任何痕迹,太上皇以及郭将军,都是身带万人无可匹敌之功夫者,他不能确定自己这些东西,会不会被他们暗中摸查到,不如干脆全毁了,一切清理的干干净净。
他就是个连江州都没出过的本地乡绅,什么朝廷格局,官员派系分布,统统不知道,也不懂,是的,他应该连官场规则都半通不通。
太上皇定然就是为着李雁来的,那么,他下一步应该就会往滙渠去,至于什么时候去,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到得李雁身边,都还未知,崔闾对着重新铺好的纸张,提笔一时为了难。
他该怎么委婉的提醒长子,有这么个重要之人会到滙渠呢?
太上皇既然隐了名入江州,就必然不会叫李雁在人前喊他作师傅,那简直跟穿帮无异,所以,李雁那边,会看在这些时日的照顾之情,给一些暗示或提醒么?
崔闾摸着手腕上的珠串,竟然难得踌躇了起来,要不然,还是他找机会回滙渠一趟?
守株待兔?会不会太刻意了一些?
夜上柳梢,他却不知,太上皇一行人已经入了内城,随着人流往百货商超里面进了。
贵人提议来往内城一探,崔闾作为江州府台,自然得尽一尽地主之宜,于是,点头约了个时间,说要在内城请他们吃饭。
凌墁是个不知愁的,举着个纸风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只有幺鸡紧紧跟在凌湙身边,不断的追问,“主上,您倒是说说,是怎么发现崔大人识破了我们身份的事?”
凌湙笑着摇了摇头,眼睛往人群里注视着跑跳的堂妹,半晌悠然开口,“因为他啊,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
对着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太过客气礼遇,这很不符合他目前的身份啊!
礼贤下士也得分人,他见过太多的世家乡绅,几乎本能的会生出高人一等的狂性来,再有官帽子身份的加持,哪怕再装的平易近人,也不会真的与个刚认识之人折节相交,那姿态总要摆的倨傲一些,狂悖一些。
崔闾从头到尾的没有,并且,举手投足间都保持了一种步调,一种很机械的应酬之势。
他自己恐怕都没发现,这种应酬之举用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是多么的突兀。
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演的很好,可他忘了当时双方的身份,一个官,一个民,还是个偷渡过江的贼民,作为官员,姿态再温和谦虚,也不能那么过分低姿态了。
种种反常,都印证了一个事实,就是他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却在极力掩饰来不及压下的震惊,从而疏忽了维护这种反差。
太上皇嘴角含笑,真是好久没有遇上这么个有意思的人了。
乱而不自知,且对自己的行为,有种莫明的自信,嗯,跟他早年做事一样,自以为的分寸拿捏感,实事上,遇上心细之人,还是能窥出一丝破绽的。
王听澜也没说,这年近半百的老爷子居然这么有趣。
这评价,若叫那些因为崔闾含恨被抓,破了家的几人听见,可能都得齐齐撞死。
有趣?哪有趣了?有毒吧?你们这些肚腹内揣着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才会对臭味相投之人说出有趣二字。
日后简直不能直视有趣这两个字了。
崔闾守在百货商超门口,拧眉正思忖着酒席疏漏处,旁边渡来个身材魁梧之人,却竟是武弋鸣。
这家伙是来巧遇太上皇一行人的。
崔闾看到他,又看见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的一行人,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自己的身份,武弋鸣的身份,都不该是这种姿态,与才认识了没几个时辰的人相交才对。
他可能漏陷了。
问题是,对方没有戳穿他,而武弋鸣已经扶着腰刀,一副耀武扬威的表情,去碰瓷了。
“大胆,看见本将军来了,怎么不让道?”
崔闾扭脸,不想看他这番拙劣的表演,就又听武弋鸣高声嚷嚷,“来人,把这几人抓到船上去,叫他们下船当船工,给本将军赔罪。”
幺鸡差点没跌死,瞪眼望着这蠢徒弟。
凌湙却含着笑的到了崔闾面前,拱手,“崔大人,久等了。”
崔闾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抬手回道,“宁先生想要从哪处看起?”
得,这位想演,他陪吧!
第66章
原江州府台,严修的府宅被重新翻修过,摘了门头上严府的匾额,掀了许多不合规制的装饰,又将门前的禁步阶给砍了重做成宽脸台阶,中间可过行人,两边可担重物的滑坡,亦可停驻长途远来的独轮车,装载货物,那高高的门槛是直接卸了,整个大门洞开,一眼能见内里的拥挤人潮。
崔闾也是后来才体味出来,有些人即便不买东西,也要来逛上一逛的原由。
那严府门前原先是不许平常百姓过的,两百米内设了禁步标识,一百米内有衙差执守,五十米内就得下马步行,整个府宅门脸往外延伸出来的长阶,足以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汉白玉砌,七阶王储步台,加上狮虎浮雕,崔闾简直不知道以前的巡按大人,是怎么忍下他这等狂悖行止的,包括毕衡在内,好像都没对这种越制行为多给眼神,现在回头再想想,可能就等着拿这些把柄,在秋后算账期,好直接算掉他脑袋。
天狂有雨,人狂有祸,现在这等情景,可不就是他迟来的报应了么!
包括那九家子的府宅,高门阔脸以及完全超制的装饰规格,都在预示着平地起高楼后,等着楼塌的结局。
崔闾在翻修严府时,当然也一并将那九家子门前越制的东西,全给一股脑的扒了重装,那有些敲下来的贵重物,在毕衡离开的时候,全当做临别礼送给了他,随他怎么去变现,好耐也都是很值钱的玩意呢!
如此这般一通整改后,那往日只可远观的大官宅邸,就变得平易近人了起来,尤其在解了门前百米禁声令后,那一通往来的人群里,时不时的发出惊叹兴奋之声,连走路的脚步都跟着快了几分,一副要先人一步的赶进去参观闲逛之举。
长见识,甭管以前多么的让人望而生怯,甚至遇到严大人心情不好,溜墙根走都觉得人碍眼,要被波及拖下去打一顿的禁地,此时此刻,都成了千人踏万人踩的平常地,连新府台崔大人都说了,买不买东西都没关系,来看看,来走走,就当散心了。
于是,那些被赶至外城的平民百姓们,可算逮着了机会,来踩一踩、踏一踏这以往连眼角余光都不敢瞟的地方,带着孩子婆媳,通通往里凑的开拓眼界,品评下曾经的官邸,然后在白日里上工时,闲聊打屁都有了可说笑的谈资。
里里外外,前厅后宅,那严修搁哪睡觉的,搁哪出恭的,哟嚯,那马桶竟然还描了金线,贴了金箔!
奢侈,太奢侈!
小姐的绣楼?哦,严大人家没有闺女,只有一个少爷,那后头诸多厢房里住着的?……妾啊,啧啧,狭小、逼仄,看来有钱人家的妾不都是穿金戴银的,连个住的地方都这待遇,可怜,以后家里就是穷死,也不能叫闺女给人做妾去,不当人啊,自己住那么大的地方,给妾住鸟笼?畜生,怪不得要抓起来砍头。
哎哟那花,哎哟那树,还有那凉亭,亭下水里还有锦鲤鱼,这官老爷可真会享受,假山怪石都造的意趣横生,怪好看的呐!
不买东西,光进门看个新奇,就够吸引人流了,何况经过改建,那前厅大堂以及两侧厢房,都摆满了各种从北境运过来的新奇物,保川府商贾忍痛赞助的亲民价生活用品,以及抄手游廊上,各种手帕香巾香囊等手工艺品,孩子们看了走不动道,挑挑捡捡,终是花个十几二十文。
后宅开辟出来的卖场就更不得了,直接给各种小食摊子爆火的机会,往常只卖早点的,这会儿也顾不得休息了,赶紧租了场地来摆夜宵,新从北境引进的炸豆腐干,各种耐存放的豆制品试吃摊,以及平民百姓们以往连见都没见过的纯米酒酿,哎哟,那白花花的是米哎,来一碗,兑点糯米丸子,撒点红豆腌果子干,带着婆娘孩子找块风景好的花树底下一坐,那体感,也跟自己是这座大宅的主人似的,有种乐不思蜀的归属感。
等扶着肚子出了门,才知道那特意在两边做出来的滑坡是干嘛用的了,空着手进去,满载而归的出门来,东西搁不下手,可不得叫了独轮车顺着滑坡上来接么?那一辆辆排着队等叫车的推手,服务态度那叫一个殷勤,前前后后帮忙把东西往车上挂,完了还问您家孩子要坐么?没事,我推得动,加两三文钱坐个小人省得抱了。
一晚上跑几个来回,挣的不比白工少,那叫一个劲杠杠的精神。
至于人多忙而不乱的问题,那自有官吏带着衙差来回巡视的功劳,以及从府门前开始搞起来的限流道,一边只许进,一边只许出,从进门右走,尔后往右首处拐沿抄手游廊,往东西厢房,再到前厅正堂,至于后院那处,穿花拂柳后自有规矩在,然后在逛完一圈,消费一路后,再从左侧门边出来,至门前书吏的案前,凭购物单据上的红戳戳,兑满赠礼物。
所有经营管理规章制度,都照抄的北境最大商超店,王听澜为了她的妇协部能在江州站稳脚跟,可谓是尽心尽力的帮着崔闾将这块业务抬上桌,一举解决了目前衙署财政上的赤字问题。
开业小半月,可谓日进斗金。
崔闾当然也投桃报李,在衙署前院办公地,特辟了一处单门院落,作为新部门妇协部的办公点,给足了来求助的妇人安全感,让她们可以尽情的将委屈和所需要帮助的事情,说出口,且不用担心被人听了去。
为此,他还专门招了面容温和,性情敦厚的女衙差,让她们跟着王听澜身边学习,毕竟她不会久留在江州,待妇协部走上正轨,也是要回北境去的,因此,为了不至于在她走后让妇协部成虚设,经由崔闾点头,她开设招募条件,严选考核,又经过带班指导,最终替新部门暂时敲定了六名办事员。
知事董成功,这会儿算是切身体会了什么叫真正的成功,这卖场商超怪不拉几的名字,立起来时还挺蒙圈的,等真正开起来后,他就懂了这其间的门道,跟着目前还在府经历位上的崔榆,两人忙前忙后落实小细节,崔闾只抓大面上的管理,比如进货渠道的谈判,与北境那边的官方联系,但落实到位的小细则,就得由他二人去做,每天那叫一个脚不沾地,忙的天天睡班房,家中婆媳差点以为他们开小差去了呢!
等到每日收益打的算盘冒烟,轮班的衙差领了丰厚的工钱回家,这下子,整个衙署内所有的胥吏书办们,再也不抱怨干活辛苦了。
崔闾上位两个月,那是把人真当驴使,没办法,所有事都挤在了一起,他连原班衙署人马都没怎么动,小错的罚了一顿板子,大错的才撵走,为的就是接下来的忙碌日,好有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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