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湄
这话也就只有趁太上皇,还没对外亮明身份时说了,换了以后,崔闾再不会吐一个字。
或也有之前太上皇的态度原因,让崔闾觉得不说点掏心窝子的话,有些无法对那番真诚交待,不管两人之后能不能成为交心挚友,起码从这次交谈里,先能评估出一二。
太上皇若因他这番言论生气了,崔闾心里或也能松口气,不用再纠结如何回应他的诚心相交问题,若是没有生气,那崔闾就要头疼接下来与这人的相处之道了。
所以,待他把心里的观点说完之后,竟然久违的起了忐忑之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的,直接闷头往前走。
太上皇却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先前的揣测,有可能错了方向,这人不是跟自己一个来处的地方人,可如果不是一个来处,又为什么会有如此超前的理念?并且在江州处理府务时,就让他有种心意相合感,导致他觉得与此人异常投缘。
等从张廉榷嘴里,掏出他前后几十年的变化,又有那半年的昏迷期,作为穿越第一人,太上皇简直高兴疯了,这才连金银矿都等不及挖的,拎上张廉榷就坐了船往回返。
滙渠的变化,凿渠、铺路、引水灌溉、发展商业集会,种种现象,都让他相信,眼前的这个崔闾,八成是个魂穿来的小子。
能那么无障碍的接受他的治国理念,定然是与他曾经长在一方红旗下的人,否则,无法解释这老旧了大半辈子的世家族长,怎么可能在昏迷大半年后,一朝变幻了行事风格。
可他方才的话,明显是不赞同之意,是没有选择之下的无奈之举,这是什么意思?
太上皇一抬头,却见前面闷头疾走之人也不看路,眼看就要跨进坍塌的地坑里去了,忙一个箭步上前,就将人拉了回来,嗓门不自觉提高,“你不想活了么?这老胳膊老腿的,摔下去丢你半条命。”
崔闾一张脸煞白,对着深坑恨恨倒了两口气,才缓过神来,扶着太上皇的手勉强站稳,这才道,“多谢!是我大意了。”
太上皇摇头,与他并肩站在坑洞边上,看旁边正组织人往下面开掘的崔元逸,旁边跟着与之年龄相仿的娄文宇,两人一个指挥族人,一个指挥士兵,将埋在里面的尸体先清理出来,然后顺着打开的地墓口,派人往里探,除了一些碎石板子,和灭掉的火把,并没清理出什么财物之类的,娄文宇脸上挂满了失望。
崔闾站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先前的北境后辈子孙的话头,轻声开口,“我并不是说,你属下的后辈都不成器的意思,只是举个例子叫你知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或许我说的世家发展之道,也存了偏颇,不是每个世族都跟我们一样的管理方式,剥削是本质,从古至今,你得承认,有人的地方就存在着剥削阶级,你做不到打倒一切,因为你自己的大后方,如今也有这样的人,或许你没见过那纪百灵大人来江州时的样子。”
高头大马,煊赫非常,内城闹市纵马奔腾,她又何时当自己是个平常人了?
凌湙叫他说的沉默了,离开北境太久,确实那里的风气,已经不如早几十年前好了,底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们,在他眼皮子底下个个都好,没料到了旁人面前,却是一个个昂着脑袋,眼睛朝上。
教育的普及,只是让他们认了字,却没能真正领会他的意图,这是最让人颓然的地方。
纪百灵被他的一句不予赦免,激的爬上了墙门楼,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跳了下去,落了个脖子以下全瘫的结局。
而秋扎图的那个侄儿,看着也将是个一尸两命的下场,除非他强令李雁回去救他,可李雁的委屈又该怎么讨?因为没死,就活该白受一回?
凌湙自觉张不开这个口,连日夜跟在他身边的秋扎图,也没见他试图与李雁套过亲近,想来也是知道“救人”这话说不出口。
两家孩子的命运,让北境内近日起了不少喧嚣,甚有流言说他太过苛责,对有从龙之功的臣子后辈,太不容情。
呵,他真是消失的太久了,久到那些人忘了刀悬颈的滋味。
崔闾若早遇着凌湙十来年,就他前面的话,就够凌湙跟他翻脸的了,可十来年的奔波,和现实给予的沉重打击,凌湙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执拗,不容人半句质疑的了,现实告诉他,推行他所谓的理想政策,确实任重道远,且发展滋养的土壤,还没养肥。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他以为崔闾是上天,派来帮助他的同志呢!
凌湙似不死心,深吸一口气再问,“你不赞同我,又不得不选择我,总要有个理由吧?”
摊牌了,不装了,我看你如何再跟我扯?
不然,如何叫他相信,这是个纯靠自悟开窍的古人?
古人要都有这思想觉悟,他还愁个啥?
崔闾又感受到了那股,投在身上的灼灼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扯,“我族祠堂毁于一旦,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
理由?什么理由?
哦,说我做个梦,梦到自己家被灭族了,然后还不知道仇人是谁,到现在盲猜,还盲猜到了你头上。
这理由站得住么?这话能说么?
崔闾闷哼道,“祖业兴盛,祠堂为祖辈们的见证者,现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连族谱都要重录,那些曾经反对我的族老们,恐怕要跳出来又有话说了,您这么聪明,想不到因为什么?”
凌湙顿了一下,猛然扭头盯向他,眯眼严肃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重录?”
崔闾皱眉,回瞪向他,“族谱,都搁祠堂里受香火供奉呢!烧了自然得重录。”
凌湙猛然击了一下掌,脸上骤然绽放了个大大的笑容,眉飞色舞,“我想到怎么重创那些大世家了,崔闾,我懂你刚才说的意思,但有一句话我也要告诉你,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来到这个世上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我知道世家不好掌握,所以我从没有试图掌控过他们,我只是想要他们手里的一部分资源而已,我也知道他们祖辈们奋斗下来的东西,不可能轻易交出来,但是,当少数人侵占了大部分人的生存空间时,这就是不对的,我现在也不会天真的图人人平等了,就以我现在的能力而言,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为此间百姓争取更广大富足的生存空间,你懂么?至少,得给他们个立足之地吧?”
连田都没有,想做生意的原始积累又哪里来?总要让他们有吃饱饭的地方。
崔闾心头有些触动,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意,“所以,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那些受皇族忌惮的遗老遗少?”
凌湙愣了一下,扶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他先前抽刀帮着击杀地底下的死士时,王听澜就跟在身边,将这些人的底细顺道说了,然后,又略说了说崔闾近日在江州府城,不遗余力替他宣扬美德之事,叫他好一阵乐。
待到崔氏祠堂在他面前坍塌起火之后,他也便明白了崔闾想要做的事。
确实是在毁尸灭迹,又或者说是在,借机向他表明真诚的投靠之心,如此,也才有了之前,他自以为是的种种误解。
真是一个好大的误会啊!
凌湙笑的停不下来,用力拍着崔闾的肩膀,边笑边道,“你不是在府城让人宣扬过了么?能活到现在还有名有姓的人家,祖上非富即贵,否则不能经过年年的天灾人祸,还有命传宗接代的,要说遗民,那我们人人皆遗民,还是上古某神灵的遗民,都是同胞,有什么需要介意的?而且,江州突然多出这几万人口,想来于经济发展这块,当有重用,崔府尊任重而道远啊!”
崔闾叫他笑的很是沉默,只好强行转移话题,“你说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凌湙神秘的眨了下眼睛,觑着左右无人,凑到他耳朵边上说,“看你这么在意祖宗祠堂,那想来其他家族的族长们,也是一样的,你说,我要是偷偷派人去各地,在看起来有历史的宗祠里放一把火……”
崔闾倒吸一口气:……这是不是太缺了?
凌湙脸上恢复正经颜色,轻声道,“朝廷科举选拔上来的寒门官员,根本没法在六部和文殊阁内占稳一席地,他们凭着手中的资源,能轻易的将一个寒窗苦读的士子,挤去不毛之地,使得皇帝无人可用无官可差,崔闾,你既选择跟了我,又亲手烧了自家的祠堂表明心志,那以后就不能反悔了,我要带着你一家一家的烧过去,烧了他们的传承和傲慢。”
所以,哪怕你不是跟我来自同一个时空,就冲你是第一个向我递橄榄枝的世家族长,我也得把你立起来当招子。
放心,朕会保护你的!
崔闾与他两两相望,撩起官袍就要跪,却叫眼前人一把给提溜了起来,压着声音道,“不许跪,不许见礼,不许叫尊称,暴了我的身份,之前说好的东西,全白算。”
“咳咳~哦,本府刚刚……是在拍袍角上的灰而已,宁先生要不要下地墓去看看?”
行吧,道明身份也没用,他还得陪着继续演。
凌湙一脸赞许的表情,抬脚往已经清理出来的一条地墓口走去,“听说你家地藏丰富,不知宁某可有幸一观?”
崔闾伸手做了个请字,眼角透出呵呵两个词。
装,想打我家地藏的主意,请直说!
总归与之前,想花钱买命的打算,差不离。
算了,反正花得起。
第87章
崔氏宗祠的坍塌,引来了几乎全滙渠县的百姓,族田周围三三两两聚集成堆的人,对着被官兵围起来的地方议论纷纷,而之前被崔闾架空废置的族老们,则如预料般聚集了一帮族人,仰天嚎哭着跪在消失的祠堂原址旁,句句在指责着现任族长胡乱花销大宅族产,终惹了祖宗们的震怒,以如此决然的方式来警告他。
理由如此站不住脚,让周围本来还在伤心的族人,纷纷止了悲痛,愕然的扭脸来望着他们。
崔闾连脚后跟都没停,摆手让崔元逸去处理了。
就总有些人爱把旁人当傻子,以为还能像从前一样将人忽悠的团团转,他大把花钱的这几个月里,族里每家都得了实惠,孩子上学不花钱,还能省下家里的两顿口粮,地分了出去,连农具都是宗祠办统一购买,低价租赁,确保每户都有能力借用,就更别提灌溉水渠了,那是集了周围几个庄子的劳力,一起齐心协力开凿出来的。
日子明明比从前好过了许多,当冬至来临的时候,由大少爷组织县上富绅搞的集贸,运来了一种铁皮煤炉子,族里家家户户都给发了一个,只需要花上少少的十来文钱,配些煤球,就能在屋里暖暖和和的烧水做饭,连柴都不用砍了。
而县里有些买不起的人家,大少爷那边也跟富户们开的钱庄打了招呼,开了一个叫扶贫贷的资助项目,由崔氏大宅担保,给那些因一时不凑手而拿不出钱来的人家,贷些银钱购买过冬必须品,近些日子大宅前门的步阶底下,来来回回都有人去叩头感恩,现在崔姓人家走出门去,那叫一个腰杆挺直,处处受优待,招羡慕,谁不承了大宅这份慷慨啊?
族老们这哭的什么意思?
祠堂塌了后明明是内里的长明灯引起的火灾,怎么叫他们一哭,竟全成了族长一家的罪过?
族长不就是因为花钱,给县里修路、凿渠,改善百姓居住环境,然后将地分出来给族人耕种,才得了皇帝夸赞,做了州府大官么?
那是整个族里上百年来,最大的官,祖宗有灵应该高兴,便是祠堂坍塌,也肯定是因为嫌地方太小,不够气派,配不上现在的地位,想提醒族长重新花钱给整个大的,才干脆自己燃了一把火烧掉的。
祖宗们就是脾气大了点,见到族长回了族里过于激动,才一不小心给动静整大了,实则是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该给祖宗们换个高堂阔院子住了。
崔元逸压根不用跟这些倚老卖老的族老们纠缠,就自动有人站到了他身边帮腔,几个月的银钱撒出去,连人的思想都盘活了,一些平时有意无意放出去的说辞,经过整合融汇,又反哺回了他们身上,所有的溢美都在引导着族人,自发在为大宅找措词规避责难。
父亲说过,人心靠德汇之,而汇通惠,以为实惠,总以利趋,总以利往,无需满嘴道德文章,现实点,然后你会发现,所有的巧舌如簧,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那哭天抢地,以为能鼓动族人一起来指责族长之人,渐渐的哭不下去了,崔元逸在旁谦和有礼的询问他们,“若然各位觉得,你们自家的先辈在祠堂里受了委屈,不如趁这次重修祠堂,录族谱之际,将各位的祖宗请回自己家?分门别祭,各自安好?”
我爹都不掼着你们,我做儿子的怎么能拆老子台?既然你们哭诉大宅叫自家的祖宗受了委屈,就请接回自家里去,自行祭拜,百年传承,确实也到了再分宗的时候,那些已经出了五服的祖宗,就该由各自的儿孙接回去,重新砌了祠堂独吃香火,省得挤在一个供桌上,跟前后辈们分享食禄。
大族有大族的繁衍机制,分宗也是必然规律,一定时期的尾大不掉,也会拖累嫡枝发展,是以,大宗分小宗,旁枝宗衍就是这么来的,遇困难时期仍可以互相帮助,但在祭祀和宗务处理这块上,就不再参杂在一起了。
也就滙渠这边,各方面的发展陷入停滞,加上大宅那边也低调的谨守藏拙祖训,这才一忍忍了这许多年,没有动过庞大的族群基数,换清河那边,凡出了五服的,早一刀切的给移出嫡系宗祠,另置香火堂去了。
这些族老安逸的,恐怕都忘了嫡宗传承规则,还以为能靠从前的遗风,拿捏大宅呢!
从他们对年幼,突然失去家人的崔闾,隐瞒了有关于前朝余孽抚养协议时起,他们在崔闾面前,就失去了倚老卖老的资格,若然崔闾心更狠一点,直接将他们每家里曾经出过的,与遗族通婚留下的孩子点出来,够他们除族除姓都可以了。
只是那样,也就不符合崔闾答应夏信然他们的,要将遗族之事全部抹平的承诺了,他们很该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候,搭上崔闾与太上皇默契平账的心理,没有做出深挖夷九族的,一般统治者之举。
呵,不知感恩!
崔元逸收到他爹厚厚一封手书,述清了这些年来的前因后果,字里行间未有一字说难过委屈,可每个字都在告诉他,他爹那时候过的有多艰难不公,他从来不知道他爹成年前的事,没有人说过,好像被人刻意封存了一样。
现在他知道了,有着那样的过去,再怎么过分刁难族老会,与苛刻曾对他爹不闻不问的族人,都不为过,可气的是,那时候他不知道,还在心里觉得他爹行事太过分了些。
若非他爹需要他在族里安排一些事情,打配合,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陈年旧事,崔元逸那晚捧着手书哭的不能自已,暗恨自已从前因为,自觉与父亲在行事上的分歧,疏远不亲近之举。
换了他来,把钱藏到死,带进棺材里,都不拿出来带族人花销,他爹现在能这么慷慨无私,可见本性就是豁达善良的,之前的种种,都是被冷漠的族老会和族人们伤害到了,逼的承受了这么多年的恶名,还间接连累到了他的母亲。
崔元逸现在看着以往,还一直心安理得受自已尊重着的族老们,就非常想上前去薅了他们假惺惺的脸皮,要是小五在就好了,以他的脾气,就族老们带人往这一跪开始哭时起,就敢一抬脚的,把人往还冒着烟的坑里踹。
小五,大哥想你!
啼哭不止的族老们,带着他们左右的拥拓,被崔元逸一句分宗另立的话,吓的齐齐止声,有突然被惊吓到的,错愕不及之下,竟突突打起了嗝,一声声打的人心慌气短,叫忍不了的三叔公,一把拍的差点翻身后坑里去,“你他娘的能不能停?滚边儿去。”
尔后急促的爬起身,吹胡子瞪眼指着崔元逸,“你……你怎么敢说这样败枝散叶的话?你个不孝子,谁叫你说的?你有什么资格敢做这样大的决断?”
崔元逸昂首挺胸,没了从前的谦恭温逊,眼眸冷凝,“凭我是崔氏宗子,凭我能接任我爹的族长之位,您说我有没有资格?”
周遭哑然无声,猛然间发现,这个一向看起来比族长温和,好说话的大少爷,竖起满身尖刺时,也有了代族长的威严威势。
是了,他本来就是宗子,大宅里的嫡长子,不能因为人家脾气好,就理所当然的以为,他比其父好欺好哄好骗。
子肖父,本就不该把他当软柿子捏。
远远的,崔闾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来,他一直认为长子的心性过于绵软,处理家宅族务,总透出优柔寡断之感,后头渐渐放手让他参与陈年旧事的描补善后,没料竟有如此成长。
旁边的凌湙,观测到崔闾眼中的慰藉,不由笑着开口,“你生了个好儿子,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崔闾扭脸与其对视,遂连眼角的纹路都展平了,道,“贵人吉言,吾儿此生定有所成。”
可见在一个老父亲的眼里,儿子终将是其一生的软肋。
崔闾放心将后续事宜交给了儿子,自已则带着太上皇,从大宅书房里的密道,进了地下墓城。
祠堂那边的地底塌陷后,顺着打开的地墓口,能一直蜿蜒走到他家的库房前,比较难堪的是,他一直以为藏的很好的,会受人觊觎的十个库的东西,在遗族遗老们的眼里,竟然不足以令他们伸手盗挖,借道而过时,竟然都懒得挖一铲子来看一眼,夏信然把图纸给他时,甚至还特意指给他看了,他家大宅底下的十个库周边被挖成了筛子,但每道墓墙的厚度,都能保证十个库的安全,不会有轻易被人凿穿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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