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要是能把屋顶做成圆拱装,抗风抗压性能会更好。”贺兰定指点道。
“没问题!”呼呼的寒风中,匠人们却心潮澎湃,干得热火朝天。
当第一批牧民顶着风雪走到怀朔镇外时,看到的就是银白的大地上凸起了一个个的圆顶“蘑菇”。又有些像狐狸洞旁堆起来的小土坡。
“这些就是你们的住处了。”对于接应、安置难民,贺兰部落经验丰富。
“别看这屋子是冰雪造的,里头可暖和啦。”房子的材料虽然是冷冰的雪砖,但是其导热性很差,外头的冷传不进屋里,屋里的暖气也跑不到外头去。
“真不会融化了吗?”千里迢迢走到怀朔的牧民们心生忧虑。
“融化了也没关系。”接应人的小伙子给众人介绍,“我已经在冰屋里住过两宿啦,很舒服的。”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热气都是往上跑的,屋顶的冰融化成水,顺着墙壁流下,一般流到半路就又冻住啦!”
“而且上头还开了通气口,一点也不会闷的。”说着,他手舞足蹈起来,大喊,“我家郎主真是聪明!”
小伙子将众人领进一座小冰屋。
掀开毛毡门帘,从甬道进入冰屋内部的瞬间,世界都安静和善了——呼号的北风和刺骨的严寒在一瞬间被剥离,因饥寒交迫而佝偻蜷缩的身子骨都舒张开来了。
一个声音在牧民们的心中升起:来对地方了。
“都先来喝口热茶。”小伙子让牧民们自己招待自己,喝上一碗奶香浓郁的咸奶茶暖暖身。
待众人缓过神来,小伙子掏出随身的笔和本子——笔是炭笔,本子是麻绳缝合葛纸装订而成的。
“你会写字?”牧民们看小伙子的眼神顿时敬重起来。
“嗐,会一点点啦!”小伙子羞恼,暗下决定:等明年开春自己得多学几个字。
“都把自己的情况说一说,哪个部落的,叫什么名字,家里什么情况......”
等基础信息登记完毕,外头有人送来一叠馕饼和一锅雪白的羊肉汤。
美味上桌,牧民们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一个人敢动手——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
“当然没有免费的午餐。”接应的小伙子道,“你们每日的吃食,我都给你们记着帐呢!等明年开春可是要还的。”
不等有人发问,小伙子继续道,“用牛羊来抵,或者是做工来抵,都成!”
“多谢。”牧民们虔诚道谢后才伸手去拿桌上的饼子,结实的馕饼填充进干瘪胃袋的瞬间,甚至有人忍不住落泪了。
“别哭,别哭!”小伙子慌忙安抚,“你们的好日子来啦!”跟着自家郎主,日日是好日。
被族中小伙大力吹捧的贺兰定,此时正拧眉坐在怀朔大将军府的书房。
“阿定,你怎么想出冰屋的主意的?!绝了!”段宁在书房里激动得来回踱步,他绕着贺兰定团团转,仔细打量着自家大外甥的聪明脑袋——这脑袋到底怎么生的呢?
“你给我安静些!”段长斥责,“咱们在说正事呢!”
所谓正事,是为了应对蠕蠕南下之事。今年冬季寒灾,敕勒川的牧民们损失惨重,草原深处的柔然人们也不会好过,南下掠夺是必然。
段长的意思是冰砖很好,用冰砖砌一道外城墙将整个怀朔镇给围住——相当于打造一座冰雪瓮城。
如此,蠕蠕人必然望而却步。与其硬啃怀朔这根硬骨头,不如去劫掠其他军镇。
段长这一招祸水东引,对怀朔很好。贺兰定也同意了——他不是神,无法庇佑全世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延昌四年的冬日异常的难熬。从北到南, 从遥远边疆到中原腹地,一场寒潮席卷神州大陆。就连淮河、泗水都万里冰封,浮山堰士卒死者十之七八。
即便大雪封路, 崔家的情报还是通过鹰隼传到了怀朔崔真的手中。
瞧着贺兰定羡慕的眼神, 崔真取下鹰隼脚环上的情报, 淡淡道, “贺兰首领别看了, 这鹰奴是我崔家训练百年的成果。”
贺兰部落也有驯鹰,但是大多用于在草原狩猎时侦查打辅助的。传递情报的技能还没有点亮。
说着话,崔真看完了鹰隼传来的情报, 叹了口气, 将绢条递给了贺兰定, “国难多艰。”
庙堂之上,为皇为官者不恤民生之艰,即便是今年这样的大灾年,不仅不开仓赈灾, 竟然也没有任何免税减赋之策。
贺兰定看完情报,先是觉得不可思议, 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北方军镇早就被抛弃了。
朝廷对于北疆的寒灾无动于衷, 根本没想过赈灾之事,反倒想趁着南梁浮山堰之困,在寿阳发兵攻打梁国。
这是和寿阳死磕上了?!可是你内政不稳,还发动外战,这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或许朝廷需要一场大胜来振奋人心和士气。”崔真如是猜想。
贺兰定管不了朝廷想做什么, 他眼下只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因着贺兰定的大手笔赈灾, 又提前铸造了冰雪城墙, 怀朔镇今年虽然也受灾, 牛羊死伤无数,但好歹牧民们都还吊着口气活了下来。
待明年开春,天气和暖,雨水的滋润下,老百姓们便会如荒野之草般重新活过来。
然而,其他的几个军镇情况可就糟糕了。他们既没遇到贺兰定这样的“好心人”,还雪上加霜地遭到了柔然人的劫掠。
南梁浮山堰士卒被冻死了十之七八,敕勒川的牧民们也没好到哪儿去。
待开春,积雪消融,其下掩埋的尸骨暴露于荒野,他们都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儿、谁的阿爹阿母......
贺兰定心里难受,揉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搓搓脸,让自己从酸苦闷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眼下,我也是自身难保。”贺兰家的存粮能挨过这个冬日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明年开春后才是大挑战。”粮食吃光了,牛羊也死差不多了,田里的甜菜也冻死了——幸好当初阿塔娜嬷嬷留了一手,只播种了一半的菜籽,不然明年春天想补种都没有种子。
崔真也面色难看,敕勒川的牧民们原本靠着羊毛制品的生意好不容易过上了相对安稳的日子。结果,一场雪灾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一切。
没有了牛羊,不仅意味着要饿肚子,还意味着无法继续生产羊毛制品,意味着生路断绝。
生存危机之下,草原牧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南下。
“我不希望那样。”在贺兰定眼中,无论胡人,还是汉人,都是中国人。他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向另外一方扬起屠刀。
说着,贺兰定看向崔真的眼睛,“还请崔郎君助我。”贺兰定想要通过崔真打通世家大族的商路。
“精盐、精糖。”这是贺兰定目前手里的最大底牌,是他度过明年难关的关键,“我要粮食。”
贺兰定手里的粮食救不了整个敕勒川,但是世家大族手中的粮食说不定能够力挽狂澜。
贺兰定想要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趁此机会将整个敕勒川都握进手中。当然,这其中的风险自然也不言而喻。
雪白的盐粒,晶莹的糖块,这是贺兰定重振敕勒川的资本。
便是见过世面的崔真也忍不住失态,眼睛微瞪,好久没有言语。
“崔郎君?”没有得到回应的贺兰定出声提醒。
“这.....”崔真咽咽口水,缓缓道,“成交。”
崔真都能想象出,手握雪盐晶糖的崔家将会如何大出风头——路有饿殍也不影响世家斗富。
所有人都在等着冷酷的冬日结束,从延昌四年的腊月盼到熙正元年的正月。
盼来了皇朝改换年号,新皇大赦天下,却没能盼来一个艳阳天。
一直到三月底,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没有停,阴沉的天空像是破了个口子,没完没了地向大地倾洒着雪花。
“阿兄.....”阿昭苦着脸,眼眶微红,“没有小鸡了。”鸡舍里的最后一只小鸡崽被做成了午膳的高汤。
族里还没到指望着阿昭养鸡场过活的地步。但是眼下不仅人缺吃的,牲口们也缺。
这种情况下,能够持续产奶的牛羊成为优先选择,而只吃不长的小鸡则会被“优化”。
“会好的。”贺兰定看着瘦得下巴尖尖的小孩儿,心疼要命,从木匣里摸出一颗糖喂给阿昭,“一定会好的。”漫长的黑夜后一定会迎来黎明。
甜滋滋的糖果入口,阿昭再也绷不住,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掉。这种一夜之间家底尽失的感觉,太难受了。
明明,明明大家都这么努力了。
可是,只需要一场大雪,就足以让所有人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等到四月,雪要是还不停,阿兄就要出门一趟了。”贺兰定无法坐以待毙。
“你熊塔叔叔、虎头叔叔他们都被大雪困在阴山外头了。”大雪阻隔了归乡的道路,切断了彼此的音讯,贺兰定不能指望他们的救援,必须做最差准备。
阿昭擦擦眼角,稳定情绪后冲贺兰定扬起一个笑,“阿兄你就放心去吧,我会守好家里的。”
她已经不是那个阿兄去哪儿就要哭着一起跟去哪儿的小孩儿了。
熙平元年四月,雪停了。
敕勒川草原银白一片,笼罩头顶的阴云终于散去,露出了瓦蓝色的明亮天空。白刺刺的太阳高悬于空,虽然没什么温度,但终是给众人带来了新生的希望。
“郎主,先打通哪条路?”手下向贺兰定请示。
大雪封山,怀朔镇宛若一座海上孤岛,与周边地区都失去了联系。雪停后的第一要务就是恢复交通。
像后世一般洒盐做融雪剂是不可能的,贺兰定令众人将怀朔幸存的牛羊们集中到一处,让牲口们在这茫茫雪原蹚出一条路来。
“先把稒阳道打通。”出怀朔,经稒阳道,穿阴山,就能抵达朔州了。到了朔州,就能买到粮食了。
“郎主,雪城里的牧民想要出去!”
以冰雪之墙铸成的瓮城被大家称作雪城,贺兰定接手的流民们都安置在其中。停雪后,雪城里的大家都坐不住了。
“大家想去草原上找找,看看能不能把家里的牛羊给找回来。”便是找不到活得,趁着天气严寒,从雪地里挖到些冻死的牲畜,拉回来还是能吃的。
贺兰定点点头,同意放行——上辈子又不是没吃过冻猪肉。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眼下,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里还管其他。
雪停后的第一天,整个怀朔镇都活过来了,每个人都积极奔走着为新一轮的生活而奔走。
待到傍晚时分,竟然有人真的赶着牛羊回来了!
“畜生们比咱们能活!”赶着牛羊的牧民咧嘴笑着,一定要把“幸存者们”都送给贺兰部落。
“且欠着你们的债呢,能还多少是多少。”瘦得皮包骨头的牛羊们,有的冻掉了耳朵,有的冻坏了□□,便是最厉害的牧羊人,此时也无法分辨出这些牛羊原本是属于哪个部落。
于是乎,便一股脑儿地全交给了贺兰部落。
牧民“嘿嘿”憨笑着,“反正贺兰首领也不会亏待咱们的。”——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命报之。
除了幸存的牲畜,不少牧民还从大雪底下挖出了成群的牛羊尸体,也全带回了交给了贺兰部落。
“不臭,能吃!”天然的冰箱让这些牛羊保持着死去瞬间的状态,甚至看着更加肥硕。
然而,表面看着完好无损,破开肚皮的瞬间恶臭冲天——微生物的滋长下,内腹已经烂透了。
可是即便如此,谁也舍不得将这些烂肉给扔了。
得知消息的贺兰定不得不出面阻止。别好不容易将这些牧民扒拉过了冬日,却临门一脚,倒在了春天降临的前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