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冬季,家家户户、各个部落都会宰杀牛羊,制作肉干。
经过雨水充沛、草木丰茂的夏日, 牛羊们各个膘肥体壮。而此刻都沦为了刀下亡魂。
“小心点!这样乱捅会伤了皮毛的!”一个老汉大声斥责着自家毛手毛脚的儿子, 嫌弃他干活不够细致。
“以前不都这样的。”儿子噘嘴嘟囔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冬宰的皮毛大多留着自家用, 寒碜一些也无所谓。可今年的这些皮毛可以去贺兰部落换取粮食的, 可不得仔细一些。
“啧。”儿子一脸倔强, 嘴硬地觉得自己这样也没关系。
“让开让开。”老汉脱下皮袄亲自动手。
儿子乐得清闲,松手让开位置,结果那被捅了一刀的绵羊竟趁着父子二人交接之时, 咕噜一个翻身爬起, 撒开脚丫子跑了。
一边跑, 一边“咩咩”惨叫,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滴滴答答洒了一路。
“蠢货!”老汉给了办事不利的儿子一个大脑瓜,提着环首刀去追逃跑的羊。
老汉逮住羊中反抗者, 揪着它脖子侧边的毛一拖一拽,按到在地, 抽出了刀子.......
这样的宰杀场景发生在敕勒川草原的每个角落。
宰杀牛羊是每个草原牧民的基本功, 只不过今年对“基本功”的要求更加严格了些——贺兰部落放了话:收购皮毛,应收尽收,质优者先。
因此众人在磨刀霍霍向牛羊时不免更加细致小心,就为了卖出一个好价钱。
除了皮草,贺兰部落还收活羊, 依旧是有多少收多少。有些人口较少的小部落, 冬季放牧人手不足, 便琢磨着与其辛苦放牧, 还一不小心会把牲口们饿死,不如现在就把他们卖个好价钱。反正吃什么不是吃呢?牛奶、羊奶再好,也不如粟米抵饿饱腹。
又一个部落赶着羊群送到了贺兰部落,走得时候则带走了满满一板车的粮食。
“天啊,贺兰部落到底有多少粮食?”成功换到粮食的牧民忍不住感慨。
另一个牧民则理所当然道,“人家可是贺兰,可汗的亲戚。”贵族老爷家有很多粮食不是很正常么。
“不是听说破败了么。”这人压低声音小声道,“去岁冬日不是差点被灭全族么。”
“哎呀!这关我们什么事儿!”另一个牧民拍拍装得鼓鼓囊囊地粟米袋,大笑道,“反正咱们换到了粮食,今年冬天能过上好日子了。”
“也是。”这人也不纠结贺兰部落的兴衰秘史了,咧嘴笑道,“要是年年都能用牲口换来这样多的粮食就好了。”
“那不简单么。”前头赶马的牧民侧头冲后面押车的两个族人道,“只要贺兰部落年年做羊毛生意,就需要羊毛、皮草,咱们就年年能用牲口换粮食。”
在贺兰部落之前,不是没有商人到草原上用粮食换牛羊,可是那些商人出的价与贺兰部落一比较,约莫等于白抢。牧民们就是饿死也不愿意把辛苦养肥的牛羊们给卖了。
一时间,押送着粮食赶路的三个牧民都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祈祷:贺兰部落的羊毛生意可一定要长长久久啊!
此时被众人祝福的贺兰部落里“咩咩”声、“哞哞”声连成一片,就连冬日的严寒也压不住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气氛。
“还是郎主聪明。”看着再一次充盈的羊圈,族人们看向贺兰定的眼中是满满的崇敬:这才几日过去,粮食、钱币没少赚,宰杀掉的羊儿们又回来了!
与满心欢喜的族人们不同,部落主帐内,贺兰定和心腹阿史那虎头苦着脸相对而坐。
“郎主,这可怎么办啊?”阿史那虎头挠着自己那日益稀薄的头发,只觉现在的日子真苦,以前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可是人快活啊!现在呢?富裕是富裕了,可是烦恼也来了——每天忧愁着如何保护住眼下的富裕。
部落的牛羊多了、粮食多了,可是人口却没有增加多少,能上马战斗的还是那么几十来个儿郎。这些儿郎各个身兼数职:放牧、游商、护卫。
“如此这般,哪有时间娶媳妇生崽啊!”提起这事儿,阿史那虎头一肚子的苦水:说好有粮有财就能娶到媳妇儿的呢?!
贺兰定也知道眼下贺兰部落的困境,如同小马拉大车,发展速度过快,组织构架却没有跟上。长此以往一定会出大问题,甚至用不了多久,这个冬季就会有大麻烦。
“牲畜的收购就此告一段落。”贺兰定细细盘算着,“等冬宰结束,我就招工。”
繁忙热闹的冬宰日过后,天气越发寒冷。天空总是阴沉沉,厚厚的积云如倒置的小山一般垂挂天空,那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只需一阵小小的风就能将它们吹向大地。
这样的严冬里,万物寂静,就连人类的活动都减少了许多。除了迫不得已的放牧、捡牛粪、背雪等劳作,所有草原牧民轻易都不会外出,甚至于憋到膀胱爆炸也不愿意离开温暖的毡房——屁股都会冻掉的。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本该猫冬的季节,贺兰部落竟然又又又张贴了招工公告!
“贺兰商队,招二十人,男女不限,要求身体强壮,吃苦耐劳,品行端正!”小食摊旁,可单青云站在板凳上,口中喷出团团白雾,高声朗读着公告内容——虽然他不识字,但是公告就那么几行字,背也背下来了。
“什么是商队啊?”
“这大冷天的,还行商?”
“这又要干什么?”这一年来,贺兰部落的大动作实在不少,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但眼下可是滴水成冻的冬日,还能搞什么事情啊!
“就是去卖豆福!”如今人人知道玉容膏是豆子做出来的,贺兰部落的族人又时不时说漏嘴,豆腐豆腐的称呼着。渐渐的,玉容膏这个原本的名字便被淡忘了,大家都跟着喊豆腐。
只是不知为何“豆腐”之名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豆福”。
“大家也看到了宋大娘子家的好日子了。”宋大娘子就是先前第一个从贺兰部落豆腐工坊进货,挑着担子卖去山南村落的女人。凭着吃苦耐劳的品行,这家人的日子如今是过得蒸蒸日上。
只是冬日严寒,行路不易,荒郊野岭又常有豺狼出没。冬宰日过后,宋家便停了行商活动。
“这个....众人.....”可单青云磕巴一下,继续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宋家大娘子单打独斗,行商也去不了多远的地方,路上也不容易。”除了豺狼,更怕劫匪。
“但这赚钱的路子不能断啊。”可单青云声音拔高,“咱们郎主知道大家日子不容易,便想出了组建商队的法子来。”
“咱们人多势众,一起上路,一起赚钱!”
“好!一起赚钱!”围观群众的情绪一下子被带动起来。
如今贺兰定在怀朔镇信誉极好,有着“说到做到”的美名,而且他还从不让人吃亏。因此,此时可单青云还没细细解释商队的工钱几何,就已经有不少人踊跃报名了。
“为什么男女不限啊!”有汉子不满,女人就该呆在家里织布养娃,出去抛头露面算怎么回事儿。
不等可单青云张嘴,立马有其他人跳出来反驳,“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如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宋大娘子,一个人养活一家子,你行不!”
“对啊!班布尔,你一年到头给家里赚几个子儿啊?说来听听呢!”有认得那汉子的邻居也一起跟着起哄。
被掀了遮羞布的汉子面目赤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最后向可单青云嚷嚷道,“这个甚屌商队,算我一个!”
可单青云笑笑,解释道,“这次可不是报名就收的,得要有保人。”
保人,这是贺兰定琢磨出来的法子。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自己就一双眼睛,监督不到每个角落、每个细节。
而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以保人制度形成群众相互监督之风,一人犯事,众人担责,以此降低风险。
可单青云举了个例子,“就是你老李头担保班布尔是能用的好人,以后要是班布尔犯了事,老李头也要担责。”
“我才不给担保!”老李头跳脚。
班布尔也生气,大喊,“我才不会犯事!”
“莫生气,莫生气。”可单青云笑嘻嘻道,“就是举个例子。”
“想要报名的人找好自己的保人过来报名便是。”
保人制度听着麻烦,可是依旧有不少人想要报名参加,毕竟贺兰部落是出了名的大方,工钱从不让人失望。
“那个....保人要担什么责呢?”有人心想,贺兰部落又不是朝廷,就算犯事,还能把自己拘了关大牢不成。
“犯事者与其保人,及其直系亲属,日后永不被贺兰部落招用。”
话音未落,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惩罚可比蹲大牢严重多啦!
第四十五章
二十人的商队很快组建完成, 打着贺兰家的旗号,这只商队得以自如来往于各地。穿过稒阳道,便是朔州了。有名的云中郡便在此地。
巍峨的大青山将来自草原的冷冽北风牢牢挡住, 仅仅是一山之隔, 山南的朔州要比山北的怀朔温暖湿润许多。
“真是个好地方啊。”商队中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怀朔, 第一次感受到有别于草原的冬日。
“再好也不如敕勒川!”商队的领队是贺兰部落的阿史那熊塔, 是阿史那虎头的堂兄, 也是之前草原商队的主力之一。
阿史那熊塔不许众人磨蹭,敦促着赶路,“晌午前必须要抵达沙坡子村。”
沙坡子村是离大青山最近, 同时也是人口最多的一个村。那里原本也是军镇, 但是随着朝廷中心移迁洛阳, 沙坡子村作为军事要塞的功能也渐渐没落,当地的军户逐渐与农户无异,过上了耕田织布的农家生活。
走着走着,众人又情不自禁拉紧缰绳, 放缓了脚步,仰头看着突兀树立于荒野的一块巨石。
“这是什么, 怎么孤零零的立在这儿?”
“看呢, 上头有字。”路过巨石,众人又走不动道了,好奇地打量着石头上的刻字,企图分辨出些什么。可惜,在场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谁也看不到石头上刻着什么东西。
“这个是记功碑。”随队出行的田文汉向众人解释。
作为技术人员, 田文汉本该留在贺兰大宅专心琢磨生产工具的改良。但这是贺兰商队第一次南下, 贺兰定担心草原众人不了解山南边的情况, 便点了田文汉随行。让他这个原本就生活在山南的汉人看着些众人。
田文汉老家在平城郊外,又曾有进城做工的经历。虽然同样大字不识一个,但是见识可远超于这些第一回 离开草原的“乡巴佬们”。
见大家伙都看向自己,田文汉的腰杆不禁挺直了几分,清清嗓子解释道,“这个应该就是道武帝的记功碑。”
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珪以“武”字为谥号,可见是个善于征战的君王。而稒阳道上的这块石碑记载的正是当年道武帝拓跋珪踏破五原,打败铁弗匈奴刘卫辰之子之力鞮的事情。
“是大可汗啊!”众人闻言俱是欣喜,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带领着鲜卑儿郎征战天下,创下大魏基业的道武帝拓跋珪是所有鲜卑儿郎心中永远的神。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提起天神一般的祖上,就免不了要提几句如今不争气的后人。
“行了行了!”阿史那熊塔打了个鞭子,发出破空之响,催促道,“闭上嘴巴,好好赶路!想东想西,不如想想怎么赚钱!”
提起赚钱的事儿,众人都没了怀古伤今的劲儿,马鞭一挥,催促着马儿快快往前走。
朔州的冬日比敕勒川的冬日和顺许多,到了日头高上的晌午,甚至有不少村民走出窝冬的屋子,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
“嘚哒嘚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被冬日暖阳晒得脑子混沌的村民们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身体一僵后,拔腿就跑,边跑边撕扯着嗓子喊,“马贼!马贼!快跑!”
有那跑掉鞋的,也不敢一刻停下,赤着脚飞奔在冰凉的大地上,哐当一声关上那破烂不堪的柴门,掩耳盗铃般地躲进四处透风的茅屋。
“他们跑什么啊?”高坐马背的商队众人一脑门雾水。眼见好不容易抵达了沙坡子村,这还没摆开阵势开始叫卖呢?那么村民怎么就像见鬼一样跑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因。田文汉摸摸鼻子走了出来,尴尬解释道,“应该是误会了吧。”
六镇的日子着实艰难,特别是到了荒芜寂寥的冬季,不仅要自己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时时刻刻提防蠕蠕人南下劫掠。
这样恶劣的生存压力下,总会有人守不住越过阴山,劫掠山南的村落。
朝廷对六镇的忽视最终形成了蠕蠕人抢六镇,六镇抢南人的恶行循环。曾经护卫国体的国之爪牙最终将利爪挥向了国之肺腑。
“估计是以为我们来抢劫的。”田文汉道,“要不我去解释一下?”
“快去快去!”阿史那熊塔急躁地挥挥马鞭,骂骂咧咧道,“都是瞎眼的狗东西,咱们要是真来抢掠的,能这样慢悠悠?踏青一般?抢屁啊!”
田文汉赶紧下马,沿着村道一溜烟跑进村,一边跑一边喊,“乡亲们!误会啦!咱们是怀朔来的贺兰商队!”
为了响应田文汉所言,马上的阿史那熊塔展开旗帜,绣着贺兰二字的旗帜在灿烂的午日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当年贺兰部落的军旗,据说是混着银线绣成的。以往用来行军打仗指挥的军旗被贺兰定用来作为商队的标识了。
田文汉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应他,硕大的村落寂静得如死去了一般。
“真的!不骗人!”田文汉绞尽脑汁想着劝说之词,“如今才初冬呢,又刚刚冬宰,草原上还不缺吃食呢!”
意思是,要抢也不是现在来抢,时候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