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不只这些。”贺兰定从胸口掏出一个小册子, “您请看。”
段宁疑惑地接过小册子, 翻开来, 入眼是方正敦实而不失隽永的小楷,“好字!”
贺兰定的字自然算不得多好,匠气十足, 有失灵动。可是倘若以胡人的平均水准来要求, 那还真是算得非常不错了。
段宁才感叹了一句, 还待要说些什么,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注意力全被小册子上的内容给吸引过去。
小册子翻过大半,贺兰定才继续说, “我不想树敌,只想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上一回乌丸部落搞事情, 我一点没追究, 想着翻篇算了。”
段宁细细看着小册子上的记载,心道,你这叫翻篇?你这是掀桌啊!
小册子上详细记载了乌丸部落的情况,人口几何,青壮多少, 牛羊数量, 最重要的是他们和蠕蠕人的马匹交易, 甚至连马匹交易的路径都摸清楚了。
段宁沉着脸将小册子递给父亲, 贺兰定继续煽风点火,“我原本想着大家生活都不容易,都是为了讨口饭吃。可如今看来,我念着他不容易,不能砸了饭碗,可他却要我的命。”
段长迅速将小册子看完,看向贺兰定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问道,“这些情报你是从何而来。”
贺兰定嘿嘿一笑,一脸血污的衬托下,不显憨厚,但见狰狞,“我不想惹事,可也不能两眼一抹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正好组了一只商队,卖货顺便搜集一点情报。”贺兰定摸摸鼻子,羞涩一笑,宛若一个考试考了一百分,面对长辈的夸赞而害羞的小孩儿。
此刻,他再也不是那个脑袋空空又有些孝心的胡儿外孙,而是一只露出獠牙的小兽。他要展示自己的力量,告诉自家将军外祖父,他贺兰定不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而是一匹值得并肩作战的狼。
“册子上的东西阿翁兴许能用得上。”贺兰定笑得纯良,“朝堂上的事情我也不太懂。”
乌丸部落的口风并不紧,商队的人稍微撩拨了两句就打听到了他们从蠕蠕人那边贩来的马匹卖去了何处。
贺兰定顺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竟然查到了瀛洲刺史萧宝夤的身上。
萧宝夤也是奇人,原本是南齐的潘阳王,是皇室子弟。但是后来萧衍造反当了皇帝残杀南齐宗室,萧宝夤逃亡北魏。不仅没有被杀,反倒受到礼遇,还当官掌权了,如今任瀛洲刺史。
贺兰定是真的对朝廷上的事情不太懂,便是有心运转,可手也伸不到那么长。因此便将这个情报卖给了“自己家人”。至于价钱.....
贺兰定淡淡道,“我要乌丸部落完。”乌丸部落不灭,他一日睡不着觉。可是贺兰部落人口凋零,输不起也赢不起,只能借刀杀人。
“里通外敌。”铁一般的实证。
贺兰定又下了一剂猛药,“多年马匹交易,乌丸部落财富可观。”打仗嘛,不怕死人,就怕没赚头。
自从大魏平定蠕蠕,北边战事渐少。没有仗打,是好事,也是坏事。没见六镇儿郎穷得都买不起马了么。
贺兰定一通操作猛如虎,段长却没有反应。
段宁则着急得不行:这一场能干啊!于公,乌丸部落外通蠕蠕,该杀。于私,给大外甥报仇。再有,战利品可预见的丰厚。
段宁嘴巴张了又张,可自家阿爹不开口,他是万万不敢表态的。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许久段长才开口,“这件事我知道了。”
贺兰定心中一个咯噔,一时摸不清将军外祖父是什么意思。可贺兰定也不是个脸皮厚的,今日能够登门求助已然不易,此时能说的都说了,却只得到一句“知道了”。
贺兰定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抿抿嘴起身告辞,临走他还想放两句狠话,莫欺少年穷什么的。最终还是忍住了,放狠话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更加暴露自己的底气不足罢了。
贺兰定一走,段宁就憋不住了,急急道,“阿爹!平个乌丸而已!”
五百人口的乌丸部落对贺兰定而言是啃不下的肉骨头,对作为怀朔镇将的段长而言却是抬抬手的事情。因此段宁非常不理解自家阿爹的冷酷无情。
“于情于理,咱们都占!”段宁着急,“阿爹何故做此姿态?!”
“阿定如今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踏实能干,又有头脑,心细如尘。”说到这儿,段宁哽咽了一下,“就....就如阿姐一般....”
提起去世的长女,段长也动容了,幽幽长叹一声,又看看满脸着急伤心的儿子,只恨长女不是男儿身,那么,自己也不会似如今这般举步维艰了。
“熬鹰知道吗?”段长耐心给段长分析解释,“那孩子不一般,是我看走眼了。”
“手腕、心机、眼光,你皆不如他。”段长冷冷道,“等他羽翼丰满,你还能掌控他?”
“阿爹!”段宁声音拔高,难得反驳父亲的权威,“什么掌控?!我是他舅舅,您是他阿翁!咱们...咱们是一家人啊!”
“我是扶不上墙,可是....”段宁点点自己的眼睛和心脏部位,“我有眼睛去看,有心去感受。”
“那孩子,不是个坏的!”自从阿姐去世,段宁的心肠便更软了些,他永远忘不了茫茫雪原上贺兰三兄妹依偎靠在一起的模样。
“阿爹你宁可去信外人,也不愿扶一扶自家人吗?”外人是指段家主家。前些时候年节,怀朔这边给五原郡的主家送去了丰厚的节礼。结果呢,问起请托的事情还是含糊不清,没个说法。
“罢了。”段长叹气,摆摆手令儿子不要在说,“去吧,你点齐人马,去吧。”竟是同意了。
“阿爹!”段宁惊喜万分,高兴得要跳起来。
段长看儿子喜形于色的模样,忍不住提点道,“你可知这后面的水有多深?”乌丸部落,灭了便是灭了,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万一打草惊蛇,惹到了其背后的萧宝夤怎么办?萧宝夤的背后还有咸阳王元澄。去岁冬季,朝廷立了太子,却又开了不杀其母的先河。太子母族的崛起就在眼前。
“为父不过一小小镇将尔!”段长忌惮得是朝中错综复杂的派系争斗,担心自己成了炮灰,“不动不错。”
“阿爹....”段宁也犹豫了,他没想到背后的这些事情。
“去吧。”段长反倒下了决断,“贩马的事情只当不知,咱们就是单纯给贺兰部落报仇。”
“是。”
另一边,贺兰定还不知道外祖父已经决定灭了乌丸。他一腔怒火走出将军府的时候,火气已经泄了七七八八。
世事本是如此,谁也没有义务去为乐旁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何况,他们本就不是很喜欢自己这个鲜卑儿。
“呼。”长吁了一口气,贺兰定很快调整受挫的心情,重新琢磨起怎么铲除乌丸部落。总不能一条路走不通就认命去死吧。
“郎主。”阿史那虎头几人等在府外,见贺兰定出来立刻围上前,七嘴八舌地问道,“老将军可有什么指示?”眼中全是期待。
“我们得再想想办法。”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皆是失望。
“这...这是不管咱们了?”阿史那虎头不死心道,“这不能的吧。这....平日瞧着挺器重郎主的呢。”布匹、精盐之类没少赏赐,怎么到关键时候就不出力了?
“而且咱们有乌丸通敌的证据!”于公于私都该出手的。
“不要着急。”贺兰定道,“我还有第二套方案。”凡事预留plan B 是贺兰定的习惯。
贺兰定部落有钱,但是没人,想灭乌丸是痴人说梦。
“只能合纵联合。”贺兰富贵,可乌丸也不穷。且乌丸又不是贵族,灭了乌丸需要承担的后果远低于灭了贺兰。
贺兰定盘算了一下手中的筹码,准备以利诱之,分出手中的一部分羊毛制品生意,联合其他部落一起灭了。
“我去一趟斛律部落。”段氏死后,两家部落的关系竟是亲密了许多。
然而,还不等贺兰定走出怀朔镇,大将军便遣人找寻,言是有要是相商。
“舅舅。”再度折返,贺兰定已然心平气和。他无须吊死在一棵树上,离了将军府的支持,虽然走些弯路要麻烦些,但总能达成目的。
“你阿翁有自己的考量,你莫要记恨。”段宁劝着。
“不敢不敢。”贺兰定连忙解释,“是我冲动了。阿翁坐在这个位置,要考虑的事情比我多。”
闻言,段宁非常欣慰,对贺兰定更加刮目相看,直到他是个拎得清,有大局观的。
“放心,阿爹已经同意为你报仇,名为点齐兵马,今日就出城。”
简直是意外之喜!贺兰定眼睛一亮,霍然起身,朗声道,“愿为马前卒!”攻打乌丸大半是为了贺兰部落,因此贺兰定必须身先士卒,出人出力。
“好!”段宁大力拍拍贺兰定的肩膀,心中琢磨着,此战过后一定要给贺兰定记功,谋个官职。
第五十五章
乱云低薄暮, 急雪舞回旋。
敕勒川草原深处,北风呼呼,白雪皑皑, 天地一色, 万里寂寥。乌丸部落的营帐内灯火通明、酒气熏腾。
“他娘的, 那小子真是命硬。”乌丸大山斜躺着, 身下垫着暖和蓬软的貂毛毯, 一手拿着大骨棒,一边吃,一边骂骂咧咧, “这都没能弄死他。”
“库提提也是个没有的, 一个黄口小儿都搞不定。”库提提正是前夜被贺兰定射箭落马的蠕蠕头目。
“那个杂胡小子不会把咱们给卖了吧。”有人担心。
“卖了就卖了呗。”乌丸大山满不在乎, “贺兰小儿是个没卵的,胆小如鼠,便是知道是咱们指使又如何?”
之前他们砸了贺兰部落的摊子,又怎么着?也没见贺兰小儿敢放个屁。
“可是.....萧大人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啊.....”提起萧大人, 乌丸大山倒是犹豫了几分,丢下手里的大骨棒, 思索片刻后自我安慰道, “不至于吧,羊毛毡重要,还是马儿重要?”
说着说着,乌丸大山又底气十足起来,“肯定是马重要啊!萧大人断不会为了贺兰小儿为难咱们的。”
原本, 乌丸部落与贺兰部落并没什么深仇大恨, 顶多有些言语上的冲突, 断然走不到你死我活的灭族地步。
然而, 前段时间瀛洲方面突然传来消息,言是刺史大人对贺兰部落的羊毛制品很感兴趣。让乌丸部落从中牵线搭桥,联系贺兰部落。
乌丸部落对外一副穷破烂的模样,实则通过做中间商贩马良马大赚特赚,背靠的就是瀛洲刺史萧宝夤。
如今萧宝夤看上了贺兰部落,乌丸部落担心自己地位不稳被“打进冷宫”,便决定先下手为强,鼓动蠕蠕人去劫掠贺兰部落。
“对的,对的。”其他族人也觉得乌丸大山言之有理,又重新快活喝酒,嚷嚷道,“毛毡嘛,谁不会做,不非得贺兰部落的。萧大人定然不会理会这些小事情的。”
然而,乌丸部落没有等到萧宝夤的责问,却抢先迎来了“贺兰小儿”的报复。
“什么声音?”万物寂寥的冬日就连落雪声都那样的清晰,根本别提万马奔腾之声了。
“刀!我的刀呢!”营帐内顿时乱了起来,上一刻还在喝酒吃肉的乌丸族人慌急忙地擦擦手中的油腻,满世界找武器。
“这不可能!”乌丸大山依旧不信,在他的心里,贺兰定就是个胆小鬼,贺兰部落又人口凋零,怎么敢报复?!
“蠢货!”乌丸首领一巴掌呼在乌丸大山的脸上,大喝,“拿起你的弓箭!”事实就在眼前,再多的不可思议等到活命下来再说吧。
乌丸大山被一巴掌打醒,顾不上穿上皮袄,灌上一口酒,提刀出帐。
外头火光一片,乌丸族人仓皇奔逃。
镇兵装备精良更加勇武,探清乌丸部落的位置后就直捣黄龙,先是一通火油弹攻击。
箭矢搭载着包裹着火油的麻布袋射到乌丸营地,布袋落地,火油蔓延,只需丁点火星,火蛇见风而涨。眨眼睛,这座安宁的雪原部落化作了人间炼狱。
段宁分兵,“右队,北边围堵!”今夜,他要将乌丸部落一个不剩得全都留在敕勒川草原。
贺兰定与段宁并辔而行,隔着跃动的火光他看到了乌丸部落的惨状,那些在烈火中挣扎着的乌丸族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该死吗?他们无辜吗?自己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杀人魔吗?
贺兰定心中冰凉一片,他给不了自己答案。在这样的世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没得选。
战事呈现一面倒的形势,怀朔镇兵杀得乌丸部落花流水。战斗起得迅猛,结束得也快,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火势力渐小,战事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
士兵们开始补刀,将那些仰面倒在雪地里乌丸族人扒拉出来,对着心口、脖子要害处补刀,确保他们死得不能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