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夕伊年
玩家是否被传送到了同一个人体内,秦光霁不得而知,但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这里早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体”了。
所有的细胞都已被粘液侵染,所有的秩序都已被打乱,所有的结构都已被破坏,就连天地都改换了颜色。
这里是一个纯粹的粘液世界,是由众多的粘液组成的躯体,是与外界千千万万个死去的人类一样的粘液身体。
再度见到这样的粘液,秦光霁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世界——相比起宏观的世界,这里的粘液与人类更加相似,行为模式亦是如此。
秦光霁打心底里感到荒诞。
但相比起可笑,在秦光霁的心中占据更大分量的是疑惑。
粘液已经完成了大规模的侵染,甚至攻占了许多个城市、杀死了不计其数的人类,那么,副本又为什么要让玩家们重新回到这个已然属于粘液的世界中呢?
秦光霁的脑中登时腾起了一种可能,并迅速扩大,占据了他的全部思考。
他打开了久违的任务面板,看见这灰色的方框中有三个白字格外显眼:【活下去】。
讲真,秦光霁对这三个字有PTSD。毕竟上一次见到这种无所指的宽泛字眼出现在副本任务里,还是在他和越关山的新手副本里。
而那次的经历……秦光霁偏头看越关山,又一次与她纯黑的眼睛相对。
秦光霁一方面再度惊叹两人的默契程度,一方面也从对方那里看到了同样的讪笑。
越是宽泛的字眼,就能用越多的方向进行解读,就比如上一次,他们是用了反向思维破解其中的关窍,也就是所谓的“向死而生”。
而在当下,他们如今所处的局面看似与之前完全不同,但从内里来看,又有着类似的疑问:什么才叫活下去?他们要如何活下去?
或许一切的答案都需要等待一场变故的出现。
正如新手副本里,那场象征新生的死亡。
秦光霁转了下眼珠子,视野中全是蠕动的粘液。
他的目光黯了一瞬,他艰难地转身,将视线投向某个并不遥远的地方。
他很期待这个世界之后会发生什么。
……
五只粘液形态的玩家勉力在粘液堆里挣扎,想要找到一块相对僻静的地方,或是相互围拢,可越是走动,就越是被粘液推挤得分散开。
粘液的密度比曾经拥有微观世界的细胞们大得多,秦光霁的耳朵都要被它们叽咕叽咕走动的声音吵聋了。
但很快,秦光霁便觉得这样的嘈杂声简直堪比天籁之音了。
起先,只是有一阵格外不同的浪涛吹入耳中,比粘液清脆,却又比单纯的水流厚重,是处于二者之间半稀不稀的液体形态。
随后,是一股刺鼻的气味,比粘液多了几分化学的攻击性,更添加了焦灼的气息,与生物性的味道相抵,变得咄咄逼人,在钻入鼻腔的那一刻,仿佛是用无数根尖刺往里戳弄,不刺得鼻腔黏膜鲜血淋漓誓不罢休。
秦光霁感受到身旁挤挤挨挨的粘液行动变得缓慢了起来,几个玩家顺势于丛中穿行,汇聚起来。
秦光霁伸手抵住面前倒塌了大半的城墙,久违地拿出自己的工兵铲,只花了不到两秒的功夫就在上边挖出了一条简易的向上通道。
几人三两下攀上城墙,目光循着气味与声音来袭的方向,远远地望去——
浅绿天空与深绿地面交织的边际线上,出现了一线的紫色。
如同海啸来袭,那抹紫色在几人的视野中飞速地推进、扩展着,从一开始的一线,到几个呼吸之后,已成为了一大片如河湖大海一般澎湃的存在。
紫色的液体咆哮着、翻滚着,用比浪涛更快的速度向着他们这边而来,途径的一切:无数的粘液、残破的建筑,以及深绿色的沉默的大地,都被它吞噬、被它裹挟。
秦光霁看见那些粘液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可最后还是徒劳地落入紫色液体之中。
他看见一道道黑烟从中升起,是那些刺鼻气味中灼烧成分的由来,也是所有死在其中的粘液唯一留下的痕迹。
锐利的尖啸盖过了浪潮声,粘液的啪嗒行走声在城墙之内慌忙响彻,很快有粘液爬上了城墙,粘稠的肢体紧贴着坚硬的墙面,让这处旧时代的残留上挂满了新时代的主人。
而此时,紫色的海浪即将抵达。
水声哗啦,无数的粘液拥挤攀上城墙,踩着同类的身体,拼了命地往上方走。
粘液与粘液相互摩擦、相互拥挤,密密麻麻地交叠着,凭着自身的黏性在城墙上留下一点幸存的可能。
但很快,这种躲避便不再安全了。
紫色浪潮汹涌地扑来,无情地冲刷着这片大地上的一切,蛮横地将所有可动或不可动的事物都扑倒在自己的身下。
不过几秒的时间,当立于城墙纵目而望时,城墙之外的世界便已完全被紫色覆盖。
而城墙之内,是黑色浓烟的天地。
那是无数的粘液,来不及躲藏的粘液、在空旷的废墟中无处可逃的粘液、被同类抛下无处可去的粘液。
紫色液体的推移没有半分减退,它高唱着侵略,弹奏着愈发高涨的杀意,如同海浪扑上沙滩般,穿过城门,将地上粘液尽数吞没。
粘液顷刻死亡,浓烟登时迸发,刺鼻的焦糊味被浪涛带来的强风送到每一处角落,钻入每一个鼻腔,占据每一根纤毛,击穿每一条神经,令人头脑浑噩、浑身刺痛,难以呼吸。
城墙成了孤岛,幸存的粘液们仍在不断地蠕动着。
最下方水平面上的粘液们努力地往上攀爬,想要尽可能地远离那可怕的紫色液体,为此,它们不惜伸长手臂,拉住悬停在它们上面的每一个同类,想要将它们拽下,给自己腾出一些上升的余地。
上方的粘液当然不会任由它们拉踩,奋力地甩脱来自下方的鬼手,再用与人类极其相似的双腿猛地往下蹬踹。
最终的结果,或是下方粘液成功上位,或是上方粘液除去祸患,另有站在城墙断面上的粘液从中作梗,将边缘的同类推下城墙,使得空间不再那样拥挤。
粘液内部的争斗混乱不休。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如鞭炮一般频繁,紫色的水花仿佛下了场激烈的雨,一滴滴跃起,一滴滴落下,或有不慎被水花波及的粘液,竟也在被触及的瞬间消失无踪,化作一抹黑烟游荡在城墙旁。
浓烟不断地沉积着,在紫色液体的上方堆积成近乎实体的浓郁颜色,将城墙之内的一切都笼罩在那深邃的黑暗里,让人看不清究竟,仿佛那座绿色的孤岛是悬浮在那黑暗中一样。
只有粘液坠落时的水花能吹散些黑暗,它也略略打破了黑烟的沉寂,将它扬起,使它浮动,令它向四处扩散,让那死一样的灰在空气中窒息地悬浮。
粘液们是无法发声的,可比起这与死亡画上等号的波涛与水花,秦光霁倒宁愿听见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至少那象征着生命。哪怕是给人类的世界造成了极大危害的粘液的生命,也比下方那无机的死海要好上一万倍。
整片大地都已笼罩在紫光之下,紫色液体的侵袭却并未就此停歇。
微观的世界中没有太阳,属于人类时,天地是血色的,属于粘液时,天地是绿色的,而如今,已不再有天地的概念,只有一片紫色汪洋、一座绿色孤岛。
而就在某个最不经意的时刻,那座屹立在汪洋间,能够证明粘液曾经统治过这个世界的仅存的孤独岛屿,却在某个最微小的浪涛扑来时,摇晃了一下。
风与浪都在不着痕迹地放大,但并非它们撼动了孤岛,而是孤岛的摇晃造就了它们——那扎根在地下的孤岛,那人类仅剩的痕迹,在黑烟与紫水的掩埋中,被深深地腐蚀了。
它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岛,一座悬浮的岛,一座并不牢固的岛。
烂透了的根与其上的夯土彻底分离,摇晃愈发剧烈,粘液们在城墙上攒动,想要稳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可越是如此,摇晃便越是剧烈。
倾颓,只在一瞬。
爬满了粘液的城墙向下翻倒,携着无可阻挡、不可脱逃的力量,狠狠地砸向水面!
比先前任何时刻都要庞然的水花在黑烟中炸响,紧接着便有更多的黑烟升起,是那些贴在城墙上的粘液被掼下,纷纷落水。
水花迸起,哗啦啦如同暴雨般落下,点在城墙上,覆盖了整块倒塌的城墙,使得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粘液也在幸存的下一秒迎接死亡。
黑烟四处逸散,气味被传得很远,黑与灰与紫的笼罩之下,只有死亡格外澎湃。
城墙倒塌了,但它并未就此沉没,而是如同一块泡沫、一艘小舟,静谧地漂浮在水面上。
城墙上的绿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斑点的黑灰。它们附着在城墙上,令其上的纹路与斑驳越发清晰,仿佛是在诉说着过去的起起伏伏。
所有的粘液都死去了。
不,在这片死寂的海洋上,仍有幸存者!
远离城墙的水面上,玩家五人站在同一块漂浮物上,完整地目睹了粘液们的消亡。
他们的脚下,是一块崭新的城墙残骸。
第136章 粘液实验室(16)
城墙倒塌的余波尚未散尽,紫色的水面上泛着圈圈涟漪。
细小的水花舔舐着五人脚下那块向内凹陷成船型的城墙,被粗糙的界面勾连,沾上略带稠度的紫色,使黄色的表面变成了更深的颜色,是与周围的死寂更加贴合的灰色。
偌大的空旷海面上,曾经的繁荣与嘈杂都随着紫色液体的泛滥而消逝,甚至比细胞的消亡更快、更无法抵抗。
那块曾盛满粘液的城墙在视野的不远处飘飘荡荡的,像是一叶孤舟般在其中流浪。而在它的周围,还有比它稍小一些的残骸沉浮着,似是被倾倒时的冲击力打散了。
而玩家们脚下的这一块,看似是从那大块残骸中剥落的一点,实则来历完全不同。
它是一艘人工堆砌的救生船,是在紫色液体出现的第一时刻,由秦光霁使用工兵铲在原有的城墙上挖下,再被双截棍道具快速重塑而成的一片简易船形漂浮物。
秦光霁在【森林冰火人】副本之后升级出“双截棍”这个技能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思考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论杀伤力,它完全比不上多功能小刀,论趁手程度,它也无法与最原始的工兵铲本体相比,甚至在实用性还不如机械属性的螺丝刀和【老爹汉堡店】副本后新进化出来的绝不空军的鱼叉。
但就在不久前,秦光霁终于发现了这对双截棍的离谱隐藏功能:完美的塑性能力。不论是什么形态的材料,只要被它捶打过,都能在秦光霁的手中获得黏土一样的塑性力,搓圆压扁、切割黏合,只要秦光霁想,就是拿它雕条龙也能做到。
老实说,秦光霁心想,这东西就不该叫双截棍,改叫钢铁擀面杖才合适嘛!
可惜,秦光霁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在副本里玩雕塑,只将那些被工兵铲削下来的城墙碎块塑造成一艘小船,顺利地避开了紫海的侵袭。
站在浩瀚的紫海中,秦光霁的目光悄然投落在那大块的城墙上,神色晦暗唏嘘。
粘液的确占据了整个微观世界,并且正在宏观世界中侵城掠地、势不可挡。但它们有个致命的弱点——
它们只是一群粘液,而并非一个完整的系统。
人体结构分工明确,每一块组织、每一个细胞都有其应有的职责,也会有条不紊地将人体这个庞然大物顺利运行下去。
就像那些免疫细胞,在玩家第一次进入微观世界时,它们在防线外奋力击杀粘液,以此保护其余各个组织的安全。如果没有玩家的存在,粘液们不会那样容易就进入人体内部,达成侵染人体的目标。
想到这儿,秦光霁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一场无妄之灾,却也是一场必然会经历的灾难。作为个人的玩家们即便有心阻止,也会因现实中的种种桎梏和巧合而折戟,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他们。
可如果将时光推到过去,当秦光霁们还没有去往现实世界的时候,当他们身为粘液,在城墙之外看着“同类”被免疫细胞杀死的时候,其实他们是有选择的余地的。
如果粘液身份的玩家没有乔装进入体内,没有截断养分供给,没有将属于粘液的信息转录到那些正常细胞中,或许,这场粘液的灾难就不会发生。
至少,不会发生得那么早,早到让人们毫无防备的境地。
可惜,世事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为了完成任务,玩家必定会亲手造就这场灾难,也必将亲身经历这场灾难。他们如今度过的每一刻,都是无法避免,也无可挽回的。
他们只能循着副本似有若无的指引,走上这条既定的道路。
哪怕是来自天外的玩家,也难逃命运的支使。
秦光霁的心情变得有些低落,他攥紧了拳头,轻轻摇头将这些对如今境况无用的思考清理出去。
说回粘液。
这具身体最初属于人类,因此有着完备的防御与攻击机制,等闲的病菌并无法对其造成致命的打击。
但这些后来居上的粘液并没有进化出这种天赋。他们就像是古时占山为王的匪寇,虽然占据了这片空间,表面强悍非常,实则内里脆弱,没有形成完整的应对策略,当更加强大的危机来临时,只会一溃千里。
正如现在,当紫色液体来袭,摧毁了绝大部分人类时代留下的建筑的粘液们无处躲藏,完全曝露在危险之下,甚至无从挣扎便消失在了紫色液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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