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夕伊年
他伸出手,大胆地触碰尸体。指尖先是落在他紧闭的眼睛上,随后缓缓下滑,擦过僵硬的嘴唇。动作轻柔,仿佛手下的并非一具死亡已久的尸体,而是一尊价格不菲的精美瓷器。
当秦光霁抽回手时,他的手指上已然沾满了漆黑的煤灰,而那具尸体的脸上,却没有留下半点划痕。
秦光霁抬手,缓缓将手指凑近鼻尖。
没有半点尸体该有的气味,只有浓厚的泥土腥气。
“原来在这儿啊。”秦光霁轻笑。
唰!
昏暗的室内,一道寒芒倏然掠过,像一道亮白闪电骤然落下。
下一秒,锋利的刀尖猛地扎进尸体僵硬的脖颈,削铁如泥的匕首毫不停顿,一路向下,竟是径直将尸体的脖子扎了个对穿。
秦光霁面部肌肉抖动一下,手上再次使力,将小刀横向往外一划——
伴着重物落地的声音,秦光霁连连后退,深呼吸两口,再度站定。
他松开手,道具小刀重新回到系统背包,只留下被刀锋波及的半块棺材板残骸彰显方才那瞬间的破坏。
“你……在做什么?”王学名的声音里已然充满了恐惧,看秦光霁的眼神好像在看外星人。
秦光霁没有理睬他,而是走上前去,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圆形物体稳稳捧在手心。
秦光霁掂量了几下,皮球大小的东西在他的手里翻滚几圈,不小的重量将他手臂的肌肉线条都给压了出来。
“怎么,”秦光霁揶揄道,“你们都敢杀人,现在却连这都不敢碰吗?”
“接着。”秦光霁随意地看了几眼,随后便像是真的在打篮球一样,将那东西高高地抛向身后两个玩家的方向。
圆形物体短暂悬停在空中,投下一片不详的阴影,原本站在下边的两人面色大变,慌忙拔腿远离,用惊恐而不解的目光看向秦光霁,就差破口大骂他是个疯子了。
东西被高高抛起,再迅速下坠,最终,它被一双白皙的手接住。
温星火用抱婴儿一样的手法把那东西搂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手则调整了下角度,好让那张符合青年矿工刻板印象的黑脸直冲着自己。
那东西正是——其中一具尸体的脑袋。
温星火就这样抱着一颗头,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还学着秦光霁的样子凑近嗅闻,过了一会儿,他的嘴角也露出了和秦光霁相似的了然浅笑。
他倏然松懈手臂肌肉,那颗颇具重量的脑袋一下子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却没有被砸出任何和□□类似的东西,而是在平坦而蒙尘的水泥地面上扬起一片沙尘,咕噜噜滚了几下,最后停在了另两个玩家的脚边。
两个玩家先是警惕地后退,但下一刻,季和正便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这个切面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季和正顾不得害怕,直接伸手拨弄那颗头,让头颅被秦光霁切割的地方完整地展露在自己眼前。
头颅被锋利的小刀切割而下,切面齐整利落,没有半点拉扯痕迹,只有仿佛大树年轮一般的切口曝露在空气中,没有血管,没有肌肉,没有神经,没有任何人类躯体该有的构造,只有——一片土色。
两人的目光很快从头颅转到仍旧安然地躺在棺材里的躯体上。
它的双手被交叠着放置腹前,虽然浑身都被黑灰覆盖,也难以遮掩那双粗糙大手上斑驳的伤痕,那是在长期的采矿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痕迹。
它的脑袋被秦光霁分割,脖颈处残留的切口与头颅完全相符,同样的非人,同样的冰冷,同样的……虚假。
一个震撼人心、搅动认知的真相正在徐徐展开,它将会颠覆两人过去四天里所有的探索。
“那……”季和正双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瞳孔放得极大,几次开口,却难以说出连贯的句子,“那,那根本不是人!”
秦光霁站在棺材旁,视线却是偏转,落在祠堂正厅,那片不知被什么东西压出来的阴影上。
“不,”他的声音不大,却愈加坚定,“准确来说……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一阵风忽然吹起,将祠堂原本紧闭的厚重木门轰然吹开,黄沙登时卷席,吹散了地上的落灰,转而覆上新的尘埃。
恍惚间,有清亮的童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顺着风,吹进玩家们的耳中。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第049章 矿井之下(6)
与此同时,另一边。
“又起风了。”越关山缓缓伸出手,贴在低矮的土墙上。依靠着土墙的背景,她能够清晰地看见细密的黄沙从她的掌间流走,只在擦过皮肤时留下一点细小而隐蔽的触感。
越关山微微抬起头,背对着风的方向,静静地感受着背后沙尘打在衣服上的轻微痛感。无数的沙尘汇聚在一起,凭着风,逆着光,有的囿于自重止于中路,有的被建筑挡下被迫停顿,有的误入回弯迷失方向。风越是吹拂,能够顺利抵达远方的沙便越少。
温星河和越关山并肩走在村庄中,不同于越关山的坦然,她显然很不适应这里不时吹起的尘霾,用衣物和口罩把自己从头到脚牢牢包裹起来,脸上只留下一双眼睛裸露在外。
四个男玩家都去了祠堂,她们两个却因为性别的原因被凶神恶煞的看守挡在了门外,因此便只得退而求其次,在村庄中寻找线索。
她们走过几条村庄小路,太阳还未下山,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带着碳水迷人的香气。走至村庄中央,孩子们的笑闹声此起彼伏,终于驱散了些许糟糕天气带来的沉郁。
越关山罕见地有些不大自然,每次不经意间与温星河相碰时,肢体都会出现隐蔽的停顿。温星河显然也看出了她的异样,却也没有明说,而是有意没意地便往她那边凑,嘴边的坏笑怎么都盖不住。
越关山无奈地笑着,轻轻摇头,尽力避开温星河带着炽热温度的目光,岔开了话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气。”
不知何时,她们已走到了村庄的角落里,孩子们的笑声变得有些遥远,视野被悬浮在空气中的灰尘覆盖,只能在隐隐绰绰间望见层叠的屋顶。
“这里的氛围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压抑、沉闷、就好像被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瓶里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越关山慢慢说着,随意地伸手触碰土墙,手指很快染上一层灰尘,令指腹的浅白色伤痕愈加明显。
越关山收回手,轻轻拍掉手上的灰尘,轻叹了一口气:“自然条件越恶劣的地方,就越容易滋生恶意。”
她看着温星河明澈纯净的眼眸,纯黑的瞳孔里似有忧愁:“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是活下来,也已经用尽了他们所有的气力,所谓的道德,所谓的规则,都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衣食无忧的人们所编造的笑话而已。”
“可是,”温星河明白越关山的意思,但长久以来生活在高道德环境之下的她还是忍不住反驳,“难道那样就是对的吗?”
“当然不,”越关山的笑放大了些,其中夹杂着的苦涩也愈发明显,“可是星河,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当某件事情变得习以为常之后,被群体思维裹挟的理性思考便毫无意义,甚至,会给自身招致祸端。”
“就像现在,”越关山转身,指向孩童声音传来的方向,“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孩子里,绝大多数都是男孩?”
温星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眼珠子转了一圈,脑海中仔细回忆方才见到的那些孩子。过了两秒,她忽地惊跳起来,眼中全然汇聚出明晓:“这个村庄里的男女比例太不对劲了!”
她语速加快:“我们之前见到了快二十个小孩,但其中只有两三个女孩子,这怎么可能呢!”
无需越关山再解释,曾经看过的那些社会新闻就足以让温星河在脑中拼凑出大半真相:“这个村庄的主业是开采煤矿,这种依靠劳动力的产业中,男性的地位会非常高。所以,这里的女人才会不许下矿,也不许进祠堂,在这些明晃晃的歧视下,严重的重男轻女肯定会导致村庄的男女比例失调。”
“啊呵呵,”苍老的声音忽然出现,伴着笃笃笃的拄拐声,“孩子,你说得很对。”
“谁?”温星河一下子警觉,本能地伸出手臂将越关山护在身后,双眼警惕地环顾四周。
拐杖抵在地面上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像是年迈的和尚跪在蒲团上敲打木鱼。
良久,一个灰扑扑的老婆婆出现在矮墙背后。她头发全白,两条杂乱的辫子七扭八歪地挂在肩头,头发上还沾着不少尘土。她的衣服倒还算干净,只是样式十分古怪,就好像是把许多条旧布随意地缝合在一起,变成勉强能穿的样子,松松垮垮地垒在身上。
如果是在游戏之外,温星河会觉得这大概是个偶尔能在街边见到的、靠拾荒为生的寻常老人。但在游戏里,越古怪的人就越可能成为重点npc。
而且……温星河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庞,浑浊的眼睛给人以诡异的熟悉。
“关山,”温星河悄悄扯了扯越关山的衣袖,低声问道,“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
“那个矿工老头。”越关山点头,神色变得愈加严肃起来——从先前的经验来看,长着这张脸的多半不会是普通角色。
见两人正在窃窃私语,老婆婆倒也不打断她们,只是用手里那根看不出材质的硬质拐杖轻轻杵地,用沙哑而柔和的语调轻声讲述。
“这个村子名叫泥娃村,”老婆婆的声音并不太清晰,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每一个词句里都会引发仿佛空气进入狭小管道一样的轻微蜂鸣,“从几百年前开始,村民们就靠采矿为生。”
“就像你说的那样,小姑娘。这是个全靠男人的气力活。”老婆婆看着温星河,脸上的皱纹被笑容堆积在一起,令越关山不禁想到了那些仿佛永远走不出的层叠的山丘。
“家里多一个男丁,就多一份采矿的收入,日子也就好过些。”
“至于女孩儿——”老婆婆呵呵一笑,笑声就好像是玻璃划过粗糙地面一般刺耳,“除了给娘老子做点家务之外,也就只有嫁出去收点彩礼的时候才能派上些用场了。”
“不过啊,”老婆婆接着说道,“这穷地方可没有堕胎的技术,是男是女,可只有生下来才能知道。”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喘了口粗气,像是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之后,年迈的肺有些受不住了。
不过,也无需她再说下去了。
“他们会遗弃女婴。”越关山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
“呵呵呵。”老婆婆又笑了,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只有全然的冷漠。
她拄着拐转过身,望着那幽深矿井的方向。
“多好的地方呀,”她轻声叹着,“把东西往里一扔,就连落到底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根本找不到尸骨。”
又有风吹过,沙子和寒气顺着风灌进一起温星河的脖子里,令她打了个寒噤。
她不敢想象,到底有多少无辜生命的逝去,都在这样的轻描淡写之间完成了。
但相比于温星河,越关山的态度要显得平静得多。
她握住温星河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直视着老婆婆的眼睛,问道:“老人家,您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事情?”
越关山的手很温暖,让温星河渐渐恢复了冷静思考。
的确,从理性角度来看,他们这次的任务只是调查矿井杀人案而已,并不需要节外生枝。
只要向矿工老头提交完任务,他们也就能完成这次的使命了,至于旁的所谓的重男轻女和这座村庄的历史,对于他们来说都毫无了解的必要。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温星河的心里存了些疑问。平心而论,在知道了村庄中的黑暗一面之后,她的确做不到彻底无视那些正在发生的悲惨。
就像在上一个副本里,她也愿意冒风险找到解决怪物的方法一样。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和秦光霁是一类人。一样的热血,一样的同情泛滥,一样的……不切实际。这也是上个副本里,越关山对秦光霁说过的话。
“关山……”温星河唤了身旁人一声,想要询问她的意思,却没有得到应答。
温星河疑惑地眨眨眼,扭头看着越关山。她纯黑的眼睛里有些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回首的往事。
老人一刻不停地凝视着越关山,浑浊的眼睛竟是在某一刻变得清明。
“哪怕我不告诉你们这些,你们之后也是会顺着线索找到真相的吧。”老婆婆语焉不详道。
温星河眨眨眼,一时间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们不过刚见面,她又是如何知道越关山心中所想的呢?
“小姑娘,这地方和你的家乡很像吧?”老婆婆对越关山笑道。
温星河感觉到越关山握着她的手忽得一紧,顷刻间便沁出些许冷汗来。
越关山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着,低着头,心中烦躁的情绪仿佛能够变得具象,连迟钝的温星河都能感觉一二。
老婆婆接着循循善诱道:“从群山里走出来的你,难道内心就没有一点触动吗?”
“你难道……不想救她们吗?”
“够了。”越关山攥紧了拳头,原本淡漠的语调里多了几分愤然。
越关山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你在刻意调动我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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