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黄沙簌簌。

纪明悟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小心地唤了声。

“先生。”

若是从前,陆风会缓缓回头,温和地问他何事。

可是现在的陆风没有。

众人只能看见他跪坐在废墟之中,双臂无力垂落,从前干净整齐的衣衫破碎,沾满了鲜血污秽。

而满头青丝也不知何时变成了雪白色,白的如冰冷的刀刃插入每一个人的心中。

纪明悟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他的身躯开始控制不住地颤动。

天地间死一般寂静。

“哐当。”

缩小后插在发间的青竹竿突然从白发间掉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而后断成两节。

这声音唤回了纪明悟的魂,他双腿颤颤,艰难地向走了一步,双眼紧盯着陆风。

“先生……”

清风徐徐,白发微动,就在众人绝望之时,陆风的手突然动了一下,无数功德立马朝着陆风汇去。

赶到的地府诸神看着这一幕,心中松了一口气,这些功德定能救得了陆风。

可是陆风却抬起手,轻声道:“铸,轮回。”

话落,地府轮回大道浮现,这些原本飞向陆风的功德改变方向朝轮回大道涌去,蒋育道等人能感受到轮回大道在补全、在变强。

与此同时,地府黄泉的尽头,顺着奈何桥看去,一个泛着白光的庞大轮回镜出现。

大道之音徐徐响起,代表地府彻底完善,轮回道位列三千大道之前。

不仅冥界出现变化,混元界也冒出了异象,万千彩霞铺陈开来,伴随着朦胧道音。

修为最高的蒋育道他们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有道意识正在苏醒,天道定下的秩序在重现,修为超出混元界能够受的范围的人,身体逐渐开始不受控制,仿佛某种能量要强制他们离开。

然而这一切和陆风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因为陆风并没有和他们想的那样安然无恙。

他回头看向众人,微微一笑后身体开始化作点点白光,逐渐溃散。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纪明悟强撑着向前走了几步,双腿从刚开始的战栗不止逐渐变得越来越稳,速度也从迟疑变成了急促。

陆风的手突然落下,头也缓缓垂落,白发拂过他合拢的双眼。

平生、苏木……越来越多的人奔向陆风。

蒋育道他们试图为陆风做些什么,不让他的身躯溃散得这么快,可惜并没有什么效果。

纪明悟跪在陆风面前,颤动着想触碰陆风,但他的手却直接从陆风的身体里穿过,发出轻微的震动,带起的声音类似溪水、类似铃铛、类似风声……

微风起,天地间响起了万人齐颂的袅袅诵声。

“又送君来,中心乐兮。

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这声音如同稚子在吟唱,其中隐隐夹杂着悲戚哭声。

陆风大半的身体已经消失,而天地颂音还在继续。

“雨送君来,吾送君去。

戚戚诉诉,君勿担兮。”

白色光点越来越多,陆风的身体消失得也越来越多,这些光点向着四面八方飞去,它们落到大战后的废墟之上,抚平了这一地的伤痕,让裂痕中生出绿芽,开出小小的无名野花。

“心哀忧之,吾躯平兮。

行行君来,幽幽别离。”

纪明悟和平生他们想要抓住那些光点,但是光点穿过他的手掌,什么都没有留下,陆风的身躯就在他眼前土崩瓦解。

“先生!!!”

一声恸哭响彻天地,周围的人再也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与此同时,小山村。

长生殿里的长生牌位突然蒙尘了,牌位一点点变得暗淡无光,失去了往日的神异和光辉。

长生殿后的石像也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样,整尊石像不再栩栩如生,它开始变得普通,像是被一层阴翳给笼罩了,灰扑扑的,看不清那石像原本的面容。

以小山村为中心,其他地方供奉的长生牌位都同时发生了变化,它们变成了一块再平平无奇不过的木块,有的长生牌位上甚至出现了裂痕。

祭颂声还在继续,响彻了混元界,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冥界震动,所有鬼神都同时都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拿走了的感觉,心头空落落的。

第226章 人走茶凉

七月十五,陆风消逝在天地间。

混元大祭,四处白绫飘飞,为陆风,为所有逝去的人。

此后的每一年,都是如此。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又一年冬。

纪明悟站在大虞皇都的高墙之上,身旁的太子早已长成俊朗少年,站在他的身边就像他当年站在陆风身边一样。

“十年了……”

距离大荒山的事已经过去十年了,时间早已抹去当初的痕迹和伤痛,再回头看已是物是人非,故人凋零。

纪明悟身着紫色朝服,不知何时续起了胡子,眼里有文人大臣的清明正气,也有堆叠过多的沧桑无奈,可细细算来,他明明也才三十有余。

“先生的笔对先生很是重要吗?”

太子稳重,时常跟在纪明悟身边,知道纪明悟有一支随身携带、其貌不扬的竹笔。在处理朝堂事的时候,纪明悟总是下意识用手指摩擦竹身,这个时候他的思绪总会飘远。

纪明悟低头看手中的笔,轻声道:“很重要。”

见勾起了纪明悟的伤心事,太子也不再问,而是岔开话题:“先生明日启程回乡,要何时才回来?”

“短则半月,长则两月。”纪明悟说完,想起什么似地转头对太子叮嘱了几句朝堂上的事。

太子不敢怠慢,一一应下。

回乡是这麽多年纪明悟的固有习惯,人人都知道每隔三年,大虞的文相都会回乡看看。

……

翌日,大雪落,一匹俊马带着一个身着灰白儒衫的男子离开了大虞皇都。

男子戴着遮挡风雪的帽子,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有人认出那是当朝最风光无限、最年轻的文相。

如今大虞已今非昔比,在王朝中已不是末流,继陶愚松后,文相一职再次成了大虞众多读书人的主心骨,是寒门学子大展拳脚的一方高台。

只是当初传说有仙人居住的小山村早已不似当初。

因为陆风的离去,长生殿中已经没有平安符了,再如何祈祷烧香也不会有人应答保佑,所以来往香客越来越少,香火越来越稀薄。

好在小山村的人并没有忘记陆风的恩,无论外面如何变,他们依旧日复一日地去长生殿烧香、打扫。只是当初守殿的老村长也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此刻正在物色新的守殿人。

不断的快马加鞭,经过几日长途奔波后,纪明悟终于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他背着包袱,牵着马从长生殿门口走过,看着那大殿发愣却没有进去,只因觉得风尘仆仆来见陆风不合适,还是去洗漱换衣了再来。

寒风带雪落到纪明悟肩头,萧瑟又落寞。

纪明悟牵着马向草堂走去,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脚印,风雪中只有一人一马孤影。

草堂门口的大槐树还是一如当初,而树下,平生已经不知道站多久了,他的肩上头上都有厚厚一层白雪,宛如一个雪人,直到看见远处雪幕中有人走来,他才动了动。

平生与纪明悟隔着风雪相望,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大师兄。”平生拱手行礼,一身黑衣看着十分稳重,还有些不近人情。

昔日的热闹一去不复返,来赴三年之约的也只有平生和纪明悟两个人。

蒋育道他们已经离开,包括黑蛋它们也走了,无人得知这些人去了何处。

“回来多久了?”

纪明悟牵着马走近,伸手拍拍平生肩上的雪,关切地问:“怎么站在外面。”

“没多久,屋里冷。”

平生有些惜字如金,这句话说得也没有道理,但纪明悟已经习惯,只是偶尔还是会唏嘘。

“地府很忙吗?”

“还好。”

当初陆风进入阵法前,将一个包裹交给大青牛,那包袱里面装的是功德笔和生死簿,是给平生的。

自从平生拿到那两个东西后就接管了地府,身上担子并不比纪明悟轻松,好在他修为越发让人看不透,身形也可自由控制,不再像从前一样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说起来纪明悟看着还有些不习惯,感觉从前的平生和现在的平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眼前的平生是亲眼看见陆风消逝后的平生,他沉默寡言,难以琢磨,只有在面对纪明悟的时候才会真心笑一笑。

“若是累了,就和师兄说说,虽帮不了什么,但是听听还是可以的。”

虽然平生语气平常,并没有什么起伏,但是纪明悟哪里会不知道,掌握冥界有多难,忙了三年也才抽出这几天时间,好在十年磨合,有众鬼神辅佐,平生现在已经担得起阴天子之名了。

纪明悟边说边将马牵去栓在牛棚里。

牛棚破了洞,大雪纷纷落到牛棚里的大青牛身上。

看见大青牛,纪明悟还是愣了一下。

自从大青牛从大荒回来后它就一直在这草堂的牛棚里沉睡,十年从未醒过。

夏季草掩,冬日雪埋,谁也唤不醒它,村里老人渐逝,已经没有多少人能想起这里还有一头大青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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