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放开!
韦斯利本想这么说,他下意识抵触着和路远寒产生任何联系,然而他的身体此刻却不由自己支配, 完全顺从着那人的每一个动作, 就像在灯光下翩翩起舞的牵丝人偶。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那张辱骂惯了别人的嘴微微张开, 却无法泄出一点声音, 就连微弱的喘息也像是动物垂死时发出的鸣叫。
韦斯利的女步实在是跳得很糟糕。
靠着汉密尔顿这个姓氏,他当惯了上位者, 甚至懒得打量那些下等人痛哭流涕的反应, 却还是第一次被放在供人赏玩的位置上。
韦斯利磕磕绊绊, 有几次险些崴了脚, 好在他的舞伴优雅得就如一位王子殿下, 只是俯下了身,就将失重的韦斯利带进自己的掌控之中,制止了混乱的局面。
加西亚·安东尼奥表现得太过出色,以至于他们的组合看上去赏心悦目, 若不是韦斯利总是出岔子,他们现在就该是评分第一了。
他们在灯光下踮起脚尖,重心旋转, 像溜冰似的滑过大厅闪着耀眼光泽的地面, 滑过拥抱着彼此的年轻男女, 世界仿佛静止在了一瞬间, 那些人、那些事都与他们无关……在路远寒的指导下,韦斯利的背挺得像是蝶翼舒展。
然而望着那人的眼睛,他却只读出了一种强烈的掌控欲,显然,这位少爵阁下不允许有他预想之外的事情发生。
韦斯利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很快,舞会中的两位主角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毕竟他们那些事已经刊登上了校园报纸,还牵涉到了汉密尔顿家,是个颇具噱头的大新闻。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位少爷,赌局开始前他曾放下狠话,说要让加西亚·安东尼奥自己让出位置,现在却靠在对方身边,像一只被戴上镣铐的金丝雀,所有人都在猜测路远寒到底拿捏住了他什么把柄,才能逼得韦斯利乖乖就范。
霎时间,满座哗然。
“我没看错吧,那个韦斯利被拉着跳女步竟然还一点都不反抗,邀请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汉密尔顿家的继承人不是也在吗,希瑞尔没有发话,就说明他们家默许了事情发生。一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新生,能让财阀屈从,恐怕对方的身份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至少他看上去一点都不输王公贵族。”
置身于那些窥探的视线下,韦斯利不免感到了一阵羞耻,他指节微颤,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路远寒却将他攥得更紧,像是要掐进肉里,指缝下传来的疼痛让韦斯利根本无法挣脱。
他只觉得自己被圈禁在一条蟒蛇的怀抱里。
那人分明在笑,肩膀下的肌肉却紧绷如弦,开场舞正进行到高潮,所有灯光汇聚于一点,路远寒扬起唇角,他像是演奏乐曲的指挥家,冷峻的声音从韦斯利耳边落了下来:“你的表情太难看了——受到邀请,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吧?”
随着话音落下,韦斯利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
路远寒的节奏快而猛烈,韦斯利被他带着跳完了整支舞曲,脚下已经磨得有些红肿,以他的角度能看到那人优越的侧脸,以及转过来时玩味的视线,那种眼神不像在打量活人,而像是欣赏着一件作品。
想到希瑞尔的嘱咐,韦斯利紧咬着牙,还是将酝酿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抱歉,少爵阁下……”
就在这时,路远寒膝盖微屈,他锃亮的鞋尖划过地面,就像一只蓄满力量的猎豹,韦斯利的身体重心在他掌心下猛然前移。
韦斯利的颈部肌肉倏然收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他惊呼一声,在那股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下,路远寒的手抵着他腰部,以强韧的力道控制住了他滑倒的趋势。
少爵阁下金发垂落,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上挑,完成了这支舞的最后一个动作。
路远寒倏然松开了手。
韦斯利瞬间失去了支撑点,他摔倒在舞池最中央的位置,众目睽睽之下,汉密尔顿少爷掌心擦破的地方流出了血,将那身高定礼服弄脏,他的舞伴却看都没看一眼,将韦斯利扔在了原地。
他刚才照顾得体贴入微,离开时却冷酷至极。
那支银色玫瑰从韦斯利领口滑落,比起摔得隐隐作痛的大腿,周围压低声音的议论更让他抬不起头,毋庸置疑,今夜后他将沦为帝国理工学院的一个笑谈。
路远寒还剩下两次邀请机会。
但他并没有急着下手,而是从桌边端起一杯酒,观察着大厅内那些学生的神情变化。
刚报复完韦斯利,路远寒很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正在急剧上升,甚至不需要他做些什么,就会有人自己送上门来。
他默数到第五秒的时候,一枚胸针递了过来。
路远寒抬起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高年级学员的面庞,对方锁骨下那枚烈日徽章说明了她属于学生会,而且职位不低,年轻俊美的少爵按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终于来了。
他放下酒杯,颇有礼貌地接过对方的手,重新投入了这场毫不见血的比赛之中。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华尔兹舞曲过半的时候,这名学生会干部对路远寒抛出了橄榄枝,让他考虑一下加入社团,毕竟塞诺阿是个毫无人情味可言的城市,帝国俯瞰着所有人,要是不依附任何势力的话,很难靠自己在这里搏得一线呼吸的余地。
路远寒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的话术非常高明,就像海上垂钓的老手,将对方送走之后,又迎来了下一个谈判目标。
学生会、科研社、财阀联合委员会……三家派遣出的代表人都和他跳了舞,显然,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身份情报已经被人透露出去了。让人意外的是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疲惫,路远寒脚步轻快,无论邀请者是谁,他都能让对方莞尔一笑,良好的社交修养为他赢得了无数枚胸针。
其中甚至还有几支银色玫瑰。
那是因为布鲁诺·弗朗西斯来找过他,因为那场解剖手术,布鲁诺对于这位同门师弟一直很欣赏,听说韦斯利闹下的纠纷后,甚至打算用弗朗西斯的身份替他解围。
没想到不需要他出马,路远寒就已经处理好了这件事,一跃成为今夜的焦点,那些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玫瑰、胸针被专人保管起来,还在不断更新着数字。
而他自己的邀请次数也没有浪费。
路远寒游刃有余地邀请、起舞,每一支送出手的玫瑰都为他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利益,至少在今夜,他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让我们恭喜今年的学院之星,他是来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新生——加西亚·安东尼奥!”
随着主持人的声音传遍整座大厅,路远寒站在了颁奖台上。他额前微微浸湿的发丝捋到了耳后,露出的那张脸在灯光下闪着琉璃一样的色泽,面对场下投来的各色视线,路远寒也表现得从容自若,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雕刻着蒸汽机的奖牌挂在了路远寒领口下,作为他在帝国理工学院赢得的第一枚勋章。
他垂下视线,看到韦斯利·汉密尔顿站在角落里,那人面色惨白,似乎已经换了新的礼服,只是脸上那种阴郁的神情仍然像是晒到阳光的吸血鬼,带着一种了无生气的沉默。
台上万众瞩目的年轻人勾了勾手。
那种手势像是在逗狗,又仿佛在下命令,注意到他动作的韦斯利身体一僵,只觉得内心深处骤然被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支配,他几乎竭尽所能,才忍住没有屈下膝盖。
……疯了吧!这到底是怎么了?
韦斯利惶恐而又烦躁地想道。
对路远寒而言,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意图,当然不会再继续折腾韦斯利,看到汉密尔顿少爷正两腿颤抖着往后退,马上就要转身而逃,他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放过了对方。
路远寒的指腹摩挲着奖牌,作为学院之星,他得到了许下愿望的权利,只是现在还没有兑换,他需要思考什么东西能让利益最大化。
毋庸置疑,他的当务之急是申请继承爵位。
那些人之所以会找上他,就是看中了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身份,一位伯爵能带来的利益、资源和人脉远比少爵阁下要多——路远寒已经拟好了申请用的法律文书,只是中间漫长的流程太过难熬,等到帝国公示出来就太迟了。
除非他能联系上那些有权决定的人。
舞会已经结束,散场的宾客正陆陆续续离开礼堂大厅,从通道口分流而出。得到邀请的大多满面愉快,其中不乏在迎新舞会中建立起深厚情谊的年轻人,他们在夜幕下踩着彼此的影子,嚷嚷着要去再喝一杯。
路远寒和前面的人保持着距离,那种礼貌的社交笑容已经从他面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感情的漠然。
少爵阁下两手插兜,他敞开的礼服外套被风吹起,露出的腰线后隐约有什么在晃动……那东西阴冷而又湿滑,就像异种生物的尾巴,只出现一瞬就消失不见。
他在宵禁前回到了寝室。
路远寒没打开灯,夜视能力让他在黑暗中行动自如,没碰到一次家具。
想到在韦斯利身上进行的活尸炼制非常顺利,他刚要拿出那本禁书,然而就在指节触碰到暗格的前一秒,路远寒警惕地停下了动作,那双眼睛深邃得像是望不见底的井水,很快,他就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寝室中不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第223章 台风眼(13)
路远寒瞬间提起了警惕。
就在满室寂静中, 除了他自己的气息,还隐藏着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生物的微弱呼吸声,那道声音几乎被浓重的黑暗掩盖, 若不是他直觉敏锐, 恐怕真难以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那到底是谁?
路远寒的思维运转了起来,他放松下来的身体恢复紧绷,腰背挺直、视线锐利, 指节滑过压在枕头下的匕首, 将刀尖调整到对外的状态——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轻佻一面从他身上消散, 此刻浮现出的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现在的情况有三种可能。
首先, 有人出于某种目的潜入了他的寝室, 极大概率是汉密尔顿家的探子,其次, 那本禁书的存在招致来了同样邪祟的生物……至于最后那种可能, 路远寒想到了那位请假的室友。
他没有见过对方, 却从约翰的名单上看到过那人的名字:凯恩·海因斯。
假如凯恩·海因斯已经跟校方销假, 那他出现在寝室中倒也不奇怪。路远寒无从确认到底哪一种推测才是正确的, 他将匕首藏在袖口下,朝着那道声音的来源走了过去。
他在壁橱前停下了脚步。
帝国理工学院为每个寝室配备了两个壁橱,用于存放学生的衣物等日常用品,他的那个里面悬挂着少爵阁下的各种礼服、丝巾, 每一件都散发着淡淡香气。
至于面前这个,路远寒看到柜门隐隐作颤,像是被某种重物抵着, 凯恩·海因斯的名字贴在上方, 化作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
路远寒手下握着的刀尖抵住柜门,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犹如猫眼石, 倏然闪过的一线微光让人不寒而栗。
他没怎么费劲就撬开了柜门。
然而蜷缩在壁橱里面的并不是异种生物,而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他背对着路远寒,双手抱头,整个人以不正常的姿态轻微战栗着,脖颈下露出的肌肤呈现出大片青紫的斑点。
路远寒皱起了眉,在事情不明的情况下,他选择和面前的陌生人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以免和对方产生接触。
就在他准备转身开灯之际,那人猛地扑了过来,尽管路远寒第一时间就闪身避开,却还是被那双手抓住了裤脚。对方跪倒在路远寒脚下,枯瘦的指节布满了腐烂发黑的脓疮,将他紧攥着的白色礼服浸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放开。”路远寒的声音冷静中带着杀意。
他似乎将加西亚那种洁癖一并继承了过来,无法容忍任何人弄脏自己的衣服,仅是望着被对方蹭到的裤脚,路远寒手臂上的青筋已经绷了起来,就像一根又一根蜿蜒的蛇。
只是那人正处于无法交流的状态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像是赖上了他。
路远寒反手将匕首扔了出去,刀柄精准无误地撞在开关上,顷刻间,灯光倾泻而下,将这间寝室照得明亮如昼,自然也照亮了那人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脸庞。
跟路远寒预想中不同,对方容貌端正,五官并不算丑陋,只是面上鳞片般细细密密的斑点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怪物。
“——啊!”
那人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瞬间惊叫出声。
灯光下路远寒看清楚了对方身上的病变纹路,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斑点并非毫无规律,而是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走向,它们攒聚、游动,顺着血管蔓延至身体的每个角落,就像受到了某种诅咒。
以路远寒的经验来看,他不觉得那是一种病。
紧攥着他的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手,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对方满面痛苦,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他不由得凑近了些,沉下心辨别着那人所说的内容,却只听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台风……台风要来了!”
什么台风?
路远寒瞬间想道,作为维尔尼亚帝国的中心,塞诺阿是一个内陆城市,首都的气候称得上干燥,根本不在海边,能从哪里来的台风。
“你是凯恩·海因斯吗?”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可闻,对方却根本没有搭理他,只是重复着那句话。说到某一遍时那人倏然大笑起来,他整个身体紧贴在地面上不断颤抖,犹如一只塞在活人躯壳里的虫子,竟然开始缓慢地往前爬行,嘴唇分开,还模仿着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
现在发生的一切属实诡异至极。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那人已经钻进了属于凯恩·海因斯的床底下,拖行出的痕迹渗着血色,他的肩膀、胸膛乃至于腹部挤过狭小的缝隙,紧接着从被单后露出一张脸。
他掠过壁橱下方,掠过覆满灰尘的角落,在寝室里爬了几圈后又回到路远寒面前,扬起脑袋,黝黑的眼眶中悄无声息流下了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