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不得不承认,加西亚·安东尼奥有着俊美过人的容貌,然而黑撒斯伯爵优越的五官在这一刻尽数扭曲,带给人极为强烈的压迫感,在兰彻斯特的角度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人类……无数道蜿蜒的影子从对方鞋尖下爬了出来,似乎马上就要撕开门板,又像是他的错觉:“你说,要不要出来体验一下被处决的滋味呢?”
即使是威胁着别人的时候,路远寒仍然没有情绪变化,这种平静让他身上的非人感越发浓重,就像高位者观察着一块会动的牛扒,思考着应该从哪里切开。
兰彻斯特恐惧到了极点。
他并不是个容易失控的人,但那种感觉就像是下潜到了深海,没有水肺,也没有任何能够带他脱离的逃生装置,他毫无防备地在黑暗中不断陷落,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裹紧了皮肤下每一根突起的血管,兰彻斯特僵硬地保持着靠在门上的动作,瞳孔却已经涣散失焦……直到一双黑漆似的眼睛从深渊下霍然睁开。
那种压迫感忽然消失了。
兰彻斯特重新拥有了知觉,他的胸膛猛烈起伏着,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遍是渗出的汗水,门外那人来得神秘,走得也悄无声息,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从他内心浮出,因为十分钟就要到了。
“倒计时已经结束,现在进入结算环节。请各位参与者回到会客厅中集合,将所持手牌交给仲裁者……从现在起,一切抢夺、盗窃以及损毁他人卡牌等行为明令禁止,违者将被剥夺会员籍,终身不可再参与到游戏当中。”
主办者的声音透过整座金鸢尾会所,让那些仍在逡巡着的猎人悻悻然放下了武器。
他们在一瞬间恢复到了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姿态,神情慵懒,就仿佛刚才朝着兰彻斯特开枪的不是这双手一样。
不过片刻,仲裁者就计算出了最后的结果。
广播背后的人顿了顿,若是仔细倾听,就能从那阵微弱的杂音中分辨出一声玩味的笑,紧接着,他公布赢家是某个【盗贼】,那位参与者的牌面价值达到了六十万——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
场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在思考着,那个赢家怎么会有六十万?从理论上讲,【盗贼】行动时承担的风险要远胜于【富翁】,同样有着更高的上限,但就算是最完美的【盗贼】也只能以五十万赢得游戏,历来如此,因为规则限制了他们只能偷窃三次。
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六十万帝恩币对应着六张王爵……他手上那张罪恶之牌呢?
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
此刻,输赢都已经成了定局,就在众人低声交谈之际,路远寒从他们当中走过,全然无视了那些惊叹、错愕又或是不满的参与者,他在侍应生面前停下脚步,跟着对方前往领取奖品的地方。
让时间倒退回十五分钟前。
路远寒意识到兰彻斯特就是隐藏在D区的【盗贼】,向他发起对赌的时候并没有偷窃,而是打开侯爵的钱夹,用一张罪恶之牌交换了对方的王爵。剩下的三次机会他都用在了别的参与者身上,因此才能以打破历史的成绩胜出。
当然,他这样做完全是钻了规则漏洞。
赢了所有人的优胜者想,不循规蹈矩,不正是【盗贼】的本色吗?
他一边整理着刚才追逐时弄皱的袖口,一边跟着侍应生走过长廊。金鸢尾会所的隔音效果做得很好,此刻他们远离了所有人,周围瞬间变得安静下来,铺着猩红地毯的走廊上只剩一阵脚步声,路远寒的、前面那个侍应生的,他们就像误入了别的世界……若不是回到塞诺阿后,路远寒买了块新的机械表,表针正一分一秒地转动,他恐怕就要失去对于时间的感知了。
路远寒不禁想道,这段路程未免也太长了。
他耐着性子跟对方走到尽头,但那里既没有赢家的奖品,也没有通往其他房间的门,只有一个放在柜子上的音乐盒。路远寒视线一顿,微妙地打量着那件物品,总不见得这就是他们的任务目标吧?
“请问……”
没等路远寒的话音落下,那个侍应生忽然取出一把锋利的刀,在对方悚然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对准心脏,紧接着剖开了自己的胸膛。毋庸置疑,侍应生的行为让人满头雾水,然而从他伤口下流出的不是正常人应有的鲜血,而是一种淡蓝色的液体。
那种液体非常剔透,比起别的什么更像是机油,顺着刀尖流下来时还散发着一阵微弱的荧光,瞬间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
他大概明白所谓的奖品是什么了。
侍应生动作熟练地转动刀尖,用玻璃瓶接了一部分淌下的蓝液,水面很快就没过了瓶口,只是他的手有些颤抖,面庞也浮现出一片失血过多导致的惨白,见侍应生身体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大,路远寒想,他似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就在这时,一阵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尽管无人操作,他们面前的音乐盒却开始了转动,随着发条拧下,温馨的旋律瞬间掩盖过了那阵压抑的、痛苦的喘息,转到路远寒面前的那一秒,上面骑着马的小人像是歪了歪头,以漠然的态度俯视着那个侍应生,就和看待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路远寒满面警惕。
被雕刻出的小人倏地张开了嘴,从中传出的却是主办者的声音,可以听出对方是一个年轻男性,说话时总是带着股懒洋洋的笑意。
“如你所见,这种高纯度的雾钢银萃取液被用于换血技术,现在还只是用于部分接受过机械改造的人类,等到以后技术成熟了,就可以普遍推及到整个帝国,为维尔尼亚的公民带来革命一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见路远寒接过了玻璃瓶,对方接着说道,“你手上这一小瓶,能够让外面的所有人为之眼红。”
闻言,路远寒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液体闪烁出的光泽证明对方没有说谎,恐怕要将整条雾钢银矿脉抽干一半,才能得到这么点萃取液。
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
不过片刻,刚还满面痛苦的侍应生已经止住了血,完全没事似的站了起来,他的瞳孔就如金属一样充满冰冷意味,看起来像是换血的副作用。
在对方的帮助下,路远寒将“奖品”装进一个手提箱中,他正准备转身离开,那个声音却像是阴魂不散的魔鬼,倏然缠上了他的脚后跟:“欢迎下次再来,亲爱的……【盗贼】先生。”
第262章 漆黑灵魂(5)
随着话音落下, 路远寒不禁加快了脚步。
赌局已经宣告结束了有段时间,兰彻斯特虽然没有遭遇所谓的“处决”,但他腿上的伤势变得越发严重, 被金鸢尾会所派警卫送往了最近的医院就诊, 因此路远寒只能一个人回去复命。
散场后那些权贵人士还在喝着红酒,聊着刚才怎么没把【盗贼】射死,路远寒却没有心思再待下去了。
他乘着升降梯飞速而下, 很快就从贝多利大厦中走出来, 在夜幕下望着面前跟天堂一样辉煌的区域。他的视线逐渐远去——与帝国中央截然不同, 皇后区的边界线外杨絮纷飞, 那些行色匆匆的公民面部戴着口罩, 两腿却隐没在了浓重的雾霾下,即使他们挡住了脸, 紧皱的眉头也流露出一种无法掩盖的紧张、焦虑甚至是恐惧, 在蒸汽灯光的映照下, 就像一群濒死的鱼。
那是条割开天堂与地狱的边界线。
考虑到出入皇后区有着严格的限制, 路远寒只能先出去再拦车, 等他提交完任务已经过了十二点,毋庸置疑,他没办法回到学校那边了。
好在当初和爵位继承文书一并发下来的还有私人住宅,从理论上说, 加西亚·安东尼奥在塞诺阿郊区有一座庄园,但路远寒懒得自己打理,索性聘请了位管家替他操持事务, 对方倒是履职尽责, 每周都会写一封信向雇主汇报府上的账务情况。
但要从城内前往庄园就太远了, 路远寒在帝国理工学院旁边还租了一栋公寓, 偶尔在外面忙得晚了,他就会回到那边暂住。
只是没等他到公寓楼下,意外就发生了。
影臣集会的地点位于塞诺阿边上的废弃区域,路远寒来过几次,对附近的街道已经非常熟悉。这地方平时没有什么人愿意光顾,那些拾荒者倒是会过来捡一些金属零件去卖,除此以外,游荡在这里的生物就只剩下乌鸦和老鼠了。
夜幕高悬,月光倾泻在这个宛如废墟的地方,浸透了伯爵阁下沾着一丝血迹的鞋尖。
路远寒刚转过街角,就有个瘦弱的男孩迎面撞上了他,对方慌不择路,怀里还抱着个脏兮兮的箱子,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人、又或者什么东西……路远寒瞬间有了判断,他适时拦了男孩一把,没让对方充满污渍的手碰到自己。
让路远寒意想不到的是,男孩竟然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一样,对方怔了两秒,紧接着激动地瞪大了眼:“伯爵……”
他没能叫出声来。
因为路远寒捂住了他的嘴,皮革材质的黑手套封死了男孩的嘴唇,隔着让人窒息的布料,他能感觉到那是一双修长的、肌肉分明的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脉搏正以一种不像是正常人应有的规律跳动着。
班杰明·肯特没能深想下去,因为他被捂得满面涨红,再喘不上气就要憋死了。
“呜呜!”
像是意识到掌根下的生物非常脆弱,那人倏然松开了手,将他拖到旁边隐蔽的角落,直到此时,班杰明·肯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喘着气说道:“救命!伯爵阁下,有人在追杀我——”
路远寒眉头紧皱,他观察了一阵男孩的面庞,才从模糊的印象中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那时候,班杰明·肯特卧在铁轨上,在一众警察面前咬死了自己不是偷画的小贼,他之所以会选择帮助男孩,只是想尽快回到帝国理工学院,仅此而已,再没有别的理由。
刚执行完任务,路远寒本想洗漱完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现在看来是睡不成了。
他疲惫地用指节揉了揉眉心,迫使自己在一瞬间清醒过来。自我介绍完后,班杰明·肯特逐渐不敢说话了,因为那位伯爵阁下虽然帮过他一次,却是下等人高攀不起的存在,谁也无法保证对方会不会嫌恶他的麻烦,甩手置身事外……毕竟他的祖父就是因为得罪了大人物而死,对于那些闯入家中的黑衣人,班杰明·肯特印象深刻,直到他断气的那一刻都不会忘记。
班杰明·肯特乱蓬蓬的卷发下神情惊恐,而他干裂的嘴唇上还带着血色,路远寒攥着他一条胳膊,很快就发现这孩子瘦得惊人,跟下水道中饥肠辘辘的老鼠没有区别。
他多久没吃饭了?路远寒微妙地想。
按道理来说,他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然而路远寒现在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因为不远处传来了激烈的脚步声、咒骂声以及枪袋摩擦腰部的声音,不难听出那些靠近的人训练有素,身上还带着一批热武器……但他们没有轻易开枪,路远寒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紧接着陷入了思考,是因为班杰明·肯特的性命很重要,还是说那些人在顾忌着什么?
他不经意瞟向了班杰明·肯特抱着的那个箱子。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破损的木板下却露出了厚重的隔绝层,深黑的颜色仿佛能吞噬一切,让人不禁好奇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才需要用这种手段进行收容。
路远寒心中的魔鬼刚冒出点苗头,又被警惕性压了下去,这让他不禁感到有些牙痒。
“你相信我吗?”
他忽然提了一个问题。班杰明·肯特没想到路远寒竟然会问这种话,犹豫两秒才点下了头,他的反应被路远寒看在眼中,于是那双黑手套蟒蛇一样缠上了男孩温热的后颈,像是安抚似的捏了捏,原本精神紧绷的班杰明·肯特忽然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逐渐微弱下去的鼾声。
片刻过后,男孩毫无自觉地倒下,和他怀中的箱子一并被路远寒接了过去。
显然,摆在他面前的是个难以脱手的大麻烦,但危险代表着更高的利益,属于野兽的直觉提醒着路远寒,箱子里面恐怕是一件非常重要的物品,让他转身就走,无异于让一条觊觎着财富的恶龙放弃金山银山。
哪怕只是打开看一眼呢?
路远寒下意识想着,随即察觉到自己已经脱离了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角色,他的神情一瞬间冷了下去,摸向箱盖的动作也戛然而止,展现出的理性让人匪夷所思。
将黑撒斯伯爵扮演得太久,完全沉浸在了那种属于贵族的上流生活中,让他有些忘记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冷静的、还是疯狂的?
模糊的感觉让他一阵毛骨悚然。
但眼下并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路远寒像拎猫一样将班杰明·肯特提了起来,那个箱子则被触手缠着固定在了背上,充满灰尘的外壳蹭过伯爵阁下的衣服,让他不禁皱起了眉。
躲过那些人的围剿将班杰明·肯特累得够呛,对路远寒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只见他翻身上了屋顶,尽可能放轻鞋底摩擦出的动静,顺着瓦片边缘不断潜行,绕开一身高端装备的追杀者——照明灯的光线扫过两人刚才所在的位置,却没能发现从边上飞快掠过的影子。
不知为何,他们使用的工具看起来有些熟悉。
直到将班杰明·肯特放在沙发上,路远寒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
他不紧不慢地洗了个澡,将湿漉漉的发丝归拢在耳后,又从橱柜里取出燕麦片,倒牛奶的时候往里面加入了致死量的甜味剂——路远寒的味觉似乎有些失灵,让人难以想象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人能同时容忍黑咖啡和甜食两种存在。但他并不在意,将那碗麦片粥匆匆解决后,路远寒就在班杰明·肯特面前蹲了下来。
男孩仍然紧闭着眼,蜷缩在沙发上,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
路远寒垂下视线,再怎么看这都是一张毫无价值的平凡面容,他却用幻影将班杰明·肯特的脸记录了下来。自从加西亚死后,路远寒就将自己的容貌调整成了对方,这件异物闲置已久,直到此时才发挥上了用场。
熟睡中的男孩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他就被路远寒扔来的外套盖住了腹部,仍有余温的衣物似乎让他着凉的症状缓解了一些。
终于可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了。
路远寒不禁想道,班杰明·肯特紧紧看护着的箱子被他放在了书桌上,原本覆盖在外面的破损木板被一根根拆除,露出里面的黑色装置,它看起来像是被上了某种非常精确的密码锁,只有输入正确的指令才能打开。
刚尝试了一次,迅速升温的箱壁就将路远寒的指腹烫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灼痛感就像一片附骨之疽,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看来使用暴力拆除是不可行的了。
路远寒打不开箱子,也就无从得知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关于密码的线索他现在是一头雾水,也许班杰明·肯特又或者那些追杀者知道答案,两者中该选哪一个进行审问,他甚至不需要多想。
他叫醒了班杰明·肯特。
男孩从沙发上爬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惶然,他满面冷汗,似乎梦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手指无意识揪着刚才盖的外套,攥得皱了才发现那是伯爵阁下的衣服,班杰明·肯特一瞬间羞愧得无地自容,近乎将头埋进了膝盖里去。
“非常抱歉,阁下……我绝不是有意要弄脏您的外套。”男孩有些语无伦次,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动静,对方像是起身走远了,而他还在自顾自地絮叨着,“要、要多少钱才能清洗掉污渍,我会付给您干洗费的。”
“砰!”
金属碰撞桌面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刺耳,班杰明·肯特不禁肩膀一颤,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看到的却是卧着煎蛋的面条。
——新鲜出炉、还热气腾腾的。
班杰明·肯特已经有太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餐,整个人饿得头晕眼花,因此才会被路远寒轻飘飘弄晕带走,乍一见到食物,他近乎要潸然泪下,只觉得鼻尖泛酸,难以言说的委屈感从他内心涌了上来,让班杰明·肯特的眼眶逐渐变红,牙关也不自觉战栗着,犹如一只应激的困兽。
他毕竟只是个十五岁不到的少年,每天挨饿、流窜、被警务司带队污蔑就算了,还要因为一件神秘物品遭受别人的追杀。
班杰明·肯特早已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吃吧。”那人的发尾还没有擦干,因此他说话时那股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雪松味道。见班杰明·肯特在食物的香味下喉结微动,已经眼神放光,他像是满意了一样颔首说道,“吃完了我有些事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