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他原本想向帝国中央借调警力, 强行镇压那些嚷嚷着受赐于天的匪寇,一直杀到他们彻底闭嘴为止……但就算是战功显赫的陆军统帅,也不敢违抗首相大人的处置, 那位领主没办法才找到了谢司·维尔夏德本人, 希望能说动他松口, 批准大量警力进入亚尔利金。
拥有亚尔利金的多数土地, 就等同于垄断了暴富的途径,即使持有者什么都不做,也能一跃而上成为帝国屈指可数的财阀。
丰厚的利益放在面前,没有人会不怦然心动。
领主本以为自己割让出了亚尔利金,必然能够撬得开首相阁下的铁石心肠,但他用余光望去,那人的神情仍然平静得像是一片湖水,似乎对他许下的酬金嗤之以鼻,毫不在意北境那些人、那些贵族的死活。
男人来到塞诺阿前就听说了谢司·维尔夏德的各种事迹,已经做好了受挫的预期,却没想到对方比传闻中还要难以揣摩。
他虽然生活在奢华的首都,犹如钟鸣鼎食的王室权贵,那种洞察一切的视线却比北境最勇猛的猎手更犀利、同时也更无情……让男人不禁想起了亚尔利金的狂风。
事实上路远寒只是在走神。
首相大人的心思全然没有放在这场对话上,什么土地联盟、什么亚尔利金的归属权都被路远寒的脑海自动忽略了过去,他的视线只在领主身上停留了一瞬,就望向了飘浮在旁边的细线。
那些线散发着微弱光芒,就仿佛从男人体内延伸而出的无数根连接,每一条都通往不同方向,直到视野尽头才骤然不见,路远寒知道它们没有消失,而是飞到了更远的地方——事情的奇妙之处正在于此。
亚尔利金的领主看不到自己身上这些细线,只是为他没能说服首相阁下让步而懊恼着,整个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路远寒打量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线。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类似的物质,自从帮助狄娜·维尔尼亚上位以后,路远寒就获得了观测别人身上那些线的能力,思考过后,他认为这与谢司·维尔夏德现在权势滔天的地位脱不了干系。
路远寒见到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着线的连接,只不过根据实际情况,那些光线的数量、强度并不相同。
那似乎是某种愿力,又或者某种信仰。
路远寒将整个内阁和首相府的下人作为观察对象,持续了段时间后,他发现有一些线显得健康、明亮,就如春日里潺潺流过的溪水,有些则非常灰暗,让人看了就感到不舒服。路远寒察觉到每一根线背后都联通着帝国公民,越是受人敬仰的大臣身上的线就越多,那意味着他们背负了许多百姓的期望……当然,数量最多的还是女王陛下。
作为帝国的统治者,她承担着所有人的业果,这是一国之君应当挑起的重量,而狄娜·维尔尼亚本身也是个勤于朝政的君主。
作为观察者,路远寒虽然无法看到自己身上的线,但以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声进行推断,线的数量应该也不会少。
在夜萨缇宫侍奉陛下的时候,路远寒状似无意地垂下了手,在指节触碰到那些线的一瞬间,他脑海剧颤,紧接着感受到了别人的心声,那种情绪宣泄就像铺天盖地的潮水,极为强烈地、密密麻麻地涌了上来,压得他近乎喘不上气。
好在他有着远胜于常人的耐受力。
等到适应了这种冲激以后,路远寒逐渐平静下来,他耐心听了一阵,辨别着那些声音的来源。
掺杂在其中的狂流非常纷乱,充满了欣喜、焦躁、怨恨等各种情绪,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癫狂,为此,路远寒必须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从中筛选出具有价值的信息——有些希望他们的陛下长命百岁,带领维尔尼亚帝国走向辉煌,有些则祈求自己的困难能得到解决,总而言之,那些人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倾泻到了女王身上。
这些心愿有大有小,要实现起来并不简单,即使女王陛下能够听到众人的心声,路远寒也不觉得狄娜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费心。
监听过后,他感到了一阵生理性的头痛。
路远寒保持着原来的面色,他冷静地起身向陛下请了辞,忍到首相府中才开始吐,他整个人后背都被一身汗水浸透,就连指尖都在下意识微微打颤……路远寒忘了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了。
但他认为探究线的来源是值得的,毕竟那些声音中同样蕴藏着重要的情报,就在路远寒刚才倾听的一刻,他得知下城区发生了场塌方,皇家学术协会研究出了适用于蒸汽机的新型材料,某位侯爵圈养的烈马冲出赛道踩死了一群无辜的观众,与此同时,也听到了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被提及。
他现在观测到的还只是达官显贵们身上背负的线,那些人作为心愿的接收者,对下等公民的烦恼一无所知。但路远寒要是能抓住别人发出的线,也就能够读取到对方的想法。
路远寒首先在管家身上完成了他的试验。
这位管家虽然照顾着他,却很少跟雇主交流自己的想法,首相府无人不知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其余侍从隐隐畏惧着他,就连从管家面前经过时都要下意识压低声音,尽量不引起对方的注意。
管家到底在想着什么?路远寒颇有些好奇,就在他懒洋洋靠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那人也没有休息,管家先生恪尽职守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一边清扫书架上落的灰尘,一边整理着首相阁下最常看的那些书,将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
现在正是适合下手的时机。
路远寒微微垂首,他的视线虽然还停留在书页上方,某根触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它透明、隐蔽,而且不易被人察觉,在管家全然无知的情况下抓住对方背后延伸出的一条线,读取着其中渗出的信息。
错了,不是这根。
触手若无其事地松开紧缠着的细线,又挑出另外一条细线,这下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不同于那些充满烦恼的声音,管家的内心就像他看起来那样安静,路远寒起初以为自己又听错了,险些直接切断了连接,好在他及时察觉到了一阵隐忍压抑着的喘息,路远寒静下心摒除杂念,片刻过后,管家的想法才浮现了出来。
——我想死。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却坚定到了极点。
路远寒没想到这位看似正常的管家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死意,他开始思考自己平时有没有苛待过下人,然而细想之下,他发现对方从来没有回过自己家。
管家兢兢业业地伺候着雇主,将整个首相府打理得井然有序,上到谢司·维尔夏德交代的事务,下至仆人们产生矛盾时的调解,仿佛他生来就是这座大宅中的一员。
但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绅士,怎么会从来没有亲属探望过他?
路远寒顺着线索调查了下去。
很快,他发现管家的家人都死在了他服役期间,那时正是饥荒、霍乱与战争闹得最严重的一个时代,没有谁会因为女孩有个在外征兵的兄长就对她施以援手,他的妹妹上吊而死,管家悲痛到了极点,好在战友还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了他……他的人生并不是一无所有。
将那孩子抚养到成家立业以后,管家就自己另外找了事干,他不指望对方能够赡养自己。好在他的人生终于走运了,他被那位仁慈的首相阁下选中,成了这座宅邸的管理者。
管家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特权,他仍然是那个普通人,一个稍微有点迟钝、木讷而且不懂变通的老人,即使曾经照顾的孩子想办法将信寄到了管家手上,要求他替自己在朝堂中找一份工作,他也视若无睹……那位首相虽然待下人很好,却是帝国最有名的铁血鹰犬,怎么可能因为他一句话就滥用职权?
但他还是没有责备那孩子的自私。
战友曾经背着他下过壕沟,于情于理管家都应该照顾好他的遗属,于是他将自己所有积蓄拿出来兑换成黄金,打了块护身符送给养子家刚满三岁的小孩……从理论上说,对方应该尊称他一声祖父。
就在几天前,又一封信寄到了管家手中,对方这次没有再向他索取任何利益,那上面只有几个血淋淋的字眼:
“——你这个杀人凶手!”
管家满面苍白,紧攥着信纸的手也不禁开始颤抖,他感到自己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无法描述的情绪紧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孩子对这件礼物爱不释手,即使睡觉时也要搂在怀里,最后被那根挂绳勒住了脖颈,窒息而死,没能抢救得过来。
他想,我应该以死谢罪。
第314章 帝国之刃(17)
在路远寒看来, 管家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判断非常正确,谁若是敢将主意打到谢司·维尔夏德身上,首相阁下只会让他们卷铺盖离开, 绝不容许自己身边的人怀有异心。
至于那个孩子的死, 也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他本没有义务承担起对方家庭的一生,只是这个男人太沉浸于过去的悲痛了, 才想要将这份感情补偿到战友的遗属身上。
只不过那个总写信到首相府的家伙比较碍事。路远寒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和住址, 他转而想道, 接下来应该怎么解决呢?
管家并不清楚维尔夏德先生的想法。
他照例忙得很晚, 直到夜深人静、所有侍从都睡觉了的时候才回到房间, 这份过于勤勉的表现赢得了雇主的赏识,同样也让别人对他颇有意见。管家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的腰身原本像是挺拔的标尺, 现在却逐渐弯了下去, 就仿佛他内心某根脆弱的弦随着脊椎一起被折断。
那种深海般的绝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只能靠着其他事转移注意力——这才是他从不休息的原因。
怎么会将那个孩子害死了呢?
管家不禁想道,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上对方一面,看看那个骄纵的小家伙是否有着他父亲幼时那样的天真可爱,现在什么都毁了,又一个家庭陷入了整天以泪洗面的境地, 而那仅仅是因为他的愚蠢。
他原本打算抽一支烟,想到雇主的洁癖又不得不作罢,到头来他什么都做不了。
管家的视线落在了地板上, 战友遍是血迹的面庞再一次从他眼前划过, 那时候炮火纷飞, 整条壕沟里都是尸体烧焦的气味, 他被流弹擦伤了肩膀,本应该死在那里,是战友一步一个脚印将他背了出去,却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永远留在了那个充满死亡的地方……现在你后悔了吗?管家想。
疲惫让他闭上了眼睛。
这晚,他睡得很沉,隔天惊醒的时候管家急忙下了床,他原本以为自己耽搁了雇主的时间,却被告知首相大人有事外出,特意给府上所有人都放了一天假,让他们该回家的回家、累了的出去游玩……总之尽情享受这段时间,维尔夏德先生照常开给他们工资。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有些人甚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急匆匆离开首相府,管家却感到了一阵茫然,他现在还能去哪里呢?
他曾经是有一个家。
比起真正的归处,那更像是放着各种家具的房屋而已,自从养子搬走以后就只剩下管家一人。为了节省开支,他索性将几间客房按照最低价租给了几个来塞诺阿考试的外地人,据说帝国理工学院新开了关于蒸汽动力的专业,为此,无数渴望跻身上流的年轻人都买票前往了首都。
只不过那些人前些天退房了,他们即将各奔东西,算算时间,等到管家回去的时候租客就应该已经将行李收拾好了。
拧动房门的那一刻,管家显得有些意外。
某个年轻的学生还没有离开,他忙得满头大汗,正急着将几个沉重的置物架搬下去装车,见这位房东竟然回来了,也只是惊讶地朝他一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快速补充道:
“肯尼斯先生,您家里人刚才来过了,还送了一个鲜花装点的高级果篮……我放在客厅里了,您记得及时拆开享用。”
那孩子竟然会来探望他?
管家不禁怔住了。年轻的学生从他身侧匆匆走了过去,透着淡淡清香的气息浮动到了管家的鼻尖下。他转头望去,那里确实放着一个果篮,看得出有人精心准备了这份礼物,里面都是管家最喜欢的几样水果,那孩子曾经会亲手替他洗好葡萄、剥下外皮,将果肉喂到尊敬的家长嘴边,因他满意的表现而欢欣不已——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比起高兴,管家更多感到了糊涂。
他不明白那人已经将自己视作害死孙子的凶手,为什么又要送来重修于好的心意……这难道是什么恶作剧吗?
就在这时,住在隔壁的邻居打开窗户倒水,对僵在原地的男人开口说道:“恭喜啊,肯尼斯!听说你儿子当上了帝国派往雾钢银矿区的特遣使,正准备举家迁往那里,你现在回来是收拾行李的吗?真羡慕你有这样的福气。”
什么特遣使?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瞥到有张装订好的信封压在果篮下面,熟悉的字迹属于他曾经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对方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张纸,内容无非就是告诉他自己意外升职了,以后就将离开塞诺阿,前往另一个充满潜力的城市发展。
特遣使的工作薪酬非常丰厚,更何况还有政府下发的补贴,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写信者的口吻颇为得意,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他十年后成为行业大亨的未来。
只不过在这份幸福、美好而又充满斗志的规划中,并没有管家本人。
考虑到管家已经上了年纪,经受不住蒸汽列车飞驰时的颠沛流离,养子并不打算带他前往那个位于帝国边境上的城市,而且他现在已经跟谢司·维尔夏德签下了条约,恐怕不能轻易离开首相府。
对于前面那些借口,管家一句都没有看得进去,他在意的只有那个夭折的孩子。
对此,他的养子解释道,就在昨天,他们已经蒙上白布的小儿子忽然醒了过来,哭着要找妈妈……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医生对此的判断是那孩子当时陷进了闭气状态,看起来才毫无脉搏,现在有什么外界刺激唤醒了他,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脱出濒死的境地,他的父母都心疼坏了。
现在所有误会都已经解开,事情重新回到了正轨上,管家缓了片刻,才理解信中的所有信息,那孩子能够活过来无疑是一件好事,他背负着的巨石轰然落下,只是心下难免有些酸涩。
养子寄给他的支票从管家掌中滑了下去。
在帝国特遣使正式启程前,政府上门为所有人发了笔动身补助,养子分出一半留给了管家,这笔重金够他什么都不做就能颐养天年,他不用再每天连轴干活,忙得像是枚不断旋转的齿轮,但……为维尔夏德先生服务就是我的一切,管家想道。
他平静地捡起支票,将它放在衣服内侧收好,就像终于松懈下来似的给自己泡了壶茶,将快要枯死的盆栽转移到门前的花圃下,又从银行取出一部分钱,将其捐献给了战争孤儿保护协会。
黄昏时分,管家提着袋鱼肉回到了首相府。
鱼是新鲜现杀的,管家买的时候没有讲价,只想着等会要怎样料理出一锅美味的鱼汤,他下刀剔除鳞片时的动作快而利落,没有将血溅到身上,直到所有切薄削好的鱼肉全部飞进了沸腾的热水里面。
这个男人面部难得浮现出了称得上“笑意”的神情,就像冰川融化,周围打杂的侍从看得啧啧称奇,猜测管家先生到底遇到了什么好事,然而没有一个人猜得出来。
最后他戴上手套,将热气腾腾的鱼汤端到了餐厅。首相阁下坐在桌前,看起来颇有些漫不经心,对方尝了尝管家准备的食物,朝他颔首示意:
“做得很好,值得回味的晚餐。”
得到那人的认可就仿佛比世界上任何事都更重要,管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路远寒看到那根黯淡、发黑的线逐渐褪下阴霾,犹如蒸汽灯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它原本没有归处,现在则一点点攀升而起,紧接着飞向了路远寒的掌心,直到彻底隐没在他的体内,那意味着管家全心全意信任、感激着谢司·维尔夏德,将自己的忠诚献给了他。
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路远寒想。
解决管家的问题没费他什么劲,作为首相阁下,路远寒对帝国的绝大部分事务都有着决定权,权衡派遣到边境的人选也不在话下,他在名单上添加了管家的养子,让对方至少十年以内都不会再来烦扰他。
而且,雾钢银现在虽然炒得很热,但开采矿源同样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帝国特遣使作为监工,必须亲自下到矿井深处观察情况,稍微发生点什么意外就能让他们死在里面,永远埋葬在深厚的黄沙之下。
居高不下的死亡率才是这份工作有着优厚薪酬的原因。
真正让他费心的是管家的孙子,路远寒到的时候,那具停止呼吸的尸体已经快要僵硬了,对方面色涨紫,显然被意外带走了一切生机,全身漆黑的死神停在放着花束的床前,他微微皱起眉,将手掌放在那孩子的额头上,使用了回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