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浪涛狂涌, 一点灯光如同海上漂萍,紧贴在木筏边上微弱地起伏。
在广袤无边的黑水面前,这架被人简易搭建起来的出行工具渺小得就像是沧海一粟, 只要潮水激荡, 就会倾覆而下,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正懒散靠在船上的那人而言,他没有舵盘, 更没有高扬的渔帆, 只有一张蓬松的兽皮绑在骨头架上猎猎飘飞。即使他聚精会神, 将那张舒展的薄膜压在掌下, 也不能完全控制好航向。
因此他只能听从命运的指引, 飘向不知何方。
在这片深邃而黑暗的海上,潜藏着成千上万只神秘生物, 它们如影随形, 无处不在, 其中不乏能杀人于无形的庞然大物, 就算是轰隆隆驶过的巨轮也会被盯上, 更何况是一个落单的人。
水面之下,正有一双眼睛微微突起,盯着那随波逐流的木筏。
那双眼睛的主人扇动蹼膜,悄无声息地朝着木筏游去, 很快就在目标周围数米处停下,面上神情变化几秒,贪婪地耸了耸鼻尖——它闻到了活人的气息, 以及对方身上那温热的触感。
觊觎着猎物的不止它一个, 因此必须抓紧机会, 才能享受到这难得的美食。
“怦, 怦怦……”
它不免感到了呼吸急促,从两腮处排出气流,心跳也在强烈的食欲之下开始加速。
通过刚才对木筏的观察,它能感受到那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人类,不但肉质紧实,线条流畅,还在对方俯身触碰水面的时候看到了他的手——指节修长而漂亮,看上去充满了力量,张开时还会露出一颗不明显的小痣,和蹼爪截然不同,让它不由得产生了探究的欲望。
怪物已然在心中做出了决定,等到吃完之后,要割下他的头骨,再砍断那双美丽的手,就像从岸边捡到的耀眼贝壳一样,带回水底枕着入睡。
倏然间,浪潮迭起,在海面上拍出无数水花,让木筏猛烈地震颤了一刻。
怪物早已蓄势待发,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趁此攀上了木桩的边缘。它的蹼爪踩上去略显滑腻,水流从腹部湿漉漉滑下,在筏尾打出一片海水浸透的痕迹。
它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此刻置身灯光下,看到那双无机质的幽蓝眼睛,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尾随了这么久,它还是第一次和他对上视线。
无法克制将要滴下的涎水,怪物张开獠牙,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就在这时,一柄锋利的钢刀径直飞了过来,精准无误地正中靶心,撕开它口腔内侧的薄膜,削下大半截还在蠕动的舌尖,带着一股漉漉而下的血水砸在了筏板上。
而它挣扎着的四肢也被触手紧紧缠住,那些黝黑腕足从面前的人类,或者说,畸变物的背后延伸而出,每一条都能绞杀对手,让猎物缓慢窒息而亡。
蜿蜒而出的影子落在脚下,就像美杜莎的数千蛇头。
那怪物极通灵性,此刻,它瞳孔发颤,一阵难以描述的恐惧从心底升起。因为那触手上裂开了无数张嘴,不仅口齿猩红,竟然还在吞噬着它的血肉!
“咔嚓、咔嚓……”
嚼肉声连绵不断,听上去消化良好。
见怪物不再有反抗能力,年轻人走过来,屈起膝盖蹲在了它面前。
他的面庞过于白皙,湿透了的发尾垂在颈边,还在往下淌水,滴答、滴答……像是一只从海里爬上来的恶鬼。而他紧握着刀柄,手臂上隆起的肌肉轮廓则与那张脸极有反差,流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感。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打量了它片刻,拔出钢刃,另一只手很有闲情雅致地翻开书。
随着书册逐页揭过,他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去,很快又挪了回来,像是带有温度一样停驻在它面上,似乎在对照着什么。
片刻后,它听到了一声叹息。
“赫菲没搞错吧?塞壬就长这个样子,那还真是……”那双手无情地扼断了它的颈骨,怪物眼前发黑,视线旋转了百八十度,自然也就看不到他年轻而俊美的脸了,“让人惋惜。”
狂风刮过,吹断了项首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它的脑袋滑落,坠进了翻涌的海水当中。
在尚未完全散去的视网膜成像中,它看到对方似乎垂下了眼睛,灯光落在那对玻璃上,折射出一片盈亮的光泽,让它不禁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不是跌进海中,而是溺毙在了那冷冰冰的杀机之下。
直到死去,它仍然无法从那深蓝的瞳孔中走出。
*
事情得从一周前说起。
长官阁下竟然会跳海,这是所有人没想到的。
他虽然是个恶魔、疯子,不折不扣的杀人狂,但同样也是这支海盗舰队现在的主人,船上所有人追随着的主心骨——可以说正是有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威名在,谢尔南死后,银白幽灵号才没有遭到同行的倾轧兼并。
路远寒疯狂的举动把医生吓了一跳,他认为需要重新评测这个人格的行为模式,当即组织人手,对其展开了地毯式的搜寻。
鉴于岛上的危险程度,银白幽灵号的搜寻只在水下最外围持续了一段时间。路远寒跳进海中,只是为了摆脱医生的控制,并没有真打算找死,他身手敏捷,很快就顺着岸边游到了小岛另一侧,在树丛中就地取材,造出了这支木筏。
他原本还想去营地找一点趁手的工具,但医生心思缜密,那边同样遍是找他的人,而这地方又极不稳定,存在着多处时空紊乱的现象。
路远寒思考过后,索性整理好随身物品,点上提灯,乘着小木筏漂走了。
无论是哪个人格,路远寒的生存能力都很强,懂得捕鱼、打水、制作简易蒸馏装置,同时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危险。对他而言,海上漂流并不困难,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有那个不知何时会醒过来的主人格。
他撑了三天,还是没忍住睡了过去。
1号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正在海上漂着,身下的木筏相当简陋,甚至不如他曾经搭乘的舢板,简直就像是一个粗糙的劣质品。
他看到木筏上有提灯、用于御寒的野兽毛皮、用骨头磨成的钓鱼竿等一系列设施,好在检查过后,武器箱和羊皮纸等重要物品都不曾遗失。而且……路远寒垂下视线,落在了膝盖抵着的书页上。
看样子,赫菲的畸变物图册也派上了用场,有了前人总结提炼的经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出哪些生物有毒、哪些能够食用。
那两本笔记材质特殊,虽然在海水中浸泡过一段时间,里面的内容却没有因此而模糊,或是受到什么严重的损毁。
对于眼前所见的一切,路远寒略感愕然,花了点时间确认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的记忆停留在银白幽灵号上被刺伤的时候,那把匕首捅得极为用力,让路远寒大出血了一次,即使1号已经醒来,他的腹部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路远寒下意识低头,发现伤口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新肉呈现出粉嫩的颜色,看上去和周围的皮肤略有一些差别。
路远寒微微拧眉,他记得当时眼前发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没有意外的话,自己的身体应该是被2号接管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才会沦落海上,变成现在这副鬼德行?
作为劲敌,2号当然不会告诉他一切。
不过路远寒有着良好而清晰的自我认知,根据对自己脾气的了解,再加上合理推断,也能猜到事情的大概。无非就是2号接管身体,知道人格分裂的事情后,没能被医生等人拦下,设法逃出了银白幽灵号的掌控。
不过路远寒有一点很在意,那就是对方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他也有记忆缺失吗,还是说通过外界,比如医生,又或者是属下们的反应推测出的……是前者的话,两人之间的天平还算势均力敌,但2号的记忆要是比他多一段,事情就难办了。
路远寒陷入了沉思,他的大脑正高速运转着,尽可能思考着对策。
就在接下来的几天,他有了意外发现。
作为主人格,路远寒虽然不知道2号清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对方似乎并不能主动夺权,只有在他极其虚弱、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才能出来一段时间。有时路远寒闭眼小憩,并不会发生轮换。
尽管他们都想杀死对方,但此刻远离了医生,也就意味着他们得和平共处下去。
两个人格虽然没有见过面,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轮流刻下伤痕,记录着他们在海上漂流的天数。
大多数时候,都是1号在撑船。
西奥多·埃弗罗斯,是缉察队为他量身定制的假面,同样亦是束缚狂犬的项圈。
至于那副止咬器,不仅是夫人的恶趣味,更重要的作用则是让路远寒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知道他为何生,又将为谁而死。
他现在背离缉察队,一个人独处,也就不需要再戴着那具有训诫意味的笼嘴了。路远寒解开搭扣,将金属覆面从下颌拿走,随手一扔就轻飘飘抛进了水中。
在他的注视下,面具迅速被海水吞噬,连一点浪花都没有激起。
对路远寒而言,漂流固然不是一件难事,但他本事再大,也不能控制海水的流向,因此只能听天由命,祈祷尽快漂到附近的岛屿上。好在群岛带分布在冥府之路上,从理论上说,各座岛间的距离并不会太远。
先看到陆地的边界,还是木筏先翻,成了他跟命运之间的一次赌博。
灯光闪动,路远寒的思绪回到了现在。
对着手下这具没有了头的死肉,他难得有些怀疑起笔记的真实性。
路远寒翻了图册,从赫菲记录下的各种特征来看,这东西确实是塞壬无误,或者说是她认知中的塞壬。
但刚才看到的面庞太过丑陋,简直到了让人望而生畏的程度……望着那黏滑的皮肤、黝黑的鳞片、乃至于一根又一根沾血落地的牙齿,路远寒再有想象力,也无法将之与传说中美丽的生物联系在一起。
第82章 深蓝之心(2)
在海盗坊间的传说中, 塞壬是一种介于鱼与人之间的生物。
当然,不是路远寒之前见到那种深潜者一样的存在。它们在容貌上表现出非人的美丽,不仅皮肤细腻, 像是被千锤百炼而成的羊脂玉, 歌喉动听,宛如在玻璃笼中吊着嗓子的金丝雀,还有着神秘、蛊惑人心的能力……甚至不用开口, 只需要一秒钟的视线接触, 就能轻而易举让见到的人类献上全部, 为其剖心而死。
塞壬究竟存不存在, 是一个饱受争议的问题。
为了追寻那梦幻般的存在, 找到塞壬的下落,狂热者不在少数。
海上有捕鲸船, 就有专门捕猎人鱼的船队, 甚至还有试图使用生物合成技术, 直接创造出一个完美新物种的人——那是缉察队的老本行, 让路远寒不禁想起了在水下实验基地看到的一排排培养舱。
不过被人工雕刻出的造物, 怎么可能比得上天赐的存在?
至少死在他手下的这只怪物,不仅毫无风度,长了一身畸变的血肉,还天性凶残, 张开的大口中遍是獠牙,并不符合路远寒对塞壬的预期。
海流之下,这支小木筏随波飘荡, 漫上来的潮水扫过他的鞋尖, 路远寒松开指节, 将还有余温的尸体推进了海中, 注视着它在一瞬间远去。
这倒是很方便,路远寒想。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无边海域上,不用考虑那些关于杀人、抛尸、处理现场的事,他可以坐下来,在内心播放一曲优雅轻快的旋律,假装正置身高档的西餐厅,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晚餐。
他没能走神太久,因为海平面正在上升,暗潮涌动,深水之下似乎酝酿着越来越激烈的漩涡,木筏也不受控制地开始了起伏。
显然,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路远寒放低重心,尽可能让自己整个人贴在木筏上。
分化出触手的好处在此刻体现到了极致,无数细长的肉条从他身下蜿蜒而出,不仅勾住木桩边缘,让主人不至于落进水中,还抓住了每一件物品,将它们看管得极好。
蒸汽灯隐隐发热,在那明灭不定的玻璃罩下,啪地发出一声爆鸣。
路远寒的胸膛抵在了船上,他能感觉到潮水正一点点推着木筏,将他带到了黑海掀起的峰头浪尖上。高处狂风大作,涛声滚滚,他的耳膜被气流灌得开始生痛,就像有无数野蜂在他耳边嗡嗡地鸣叫着,小船越升越高,攀到了一个让人胆颤的高度——
木筏后面被浪潮托着,另一端则险而又险地悬在了半空,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倾翻,被底下汹涌的海水打得粉身碎骨。
怎么办?
路远寒内心极为焦躁,脑细胞正在激烈讨论,飞快否定了一个又一个解决方案,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轰——”
狂浪从高空猛地拍下,木筏骤然飞出了海水,朝着下方疾驰而去。被那势如千钧的动量裹挟着,路远寒的每一根头发都向后飘扬,就连触手也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在烈风下隐约有支撑不住的迹象。
刹那间,木筏砸在了海面上。
路远寒正陷进头晕目眩、找不着北的错乱感中,就沉到了海面之下,一瞬间世界静止,他失去了对所有声音的感知,紧接着木筏上浮,直到浪潮逐渐平息了,他才咳嗽几下,呛出蓄在鼻腔内的黑水。
那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并不怎么美妙,路远寒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刚停下指尖的颤抖,伸手擦去唇边的水痕,忽然又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正有一个大家伙从底下靠近着木筏。
路远寒猛地转头,视线朝着海面扫了过去,看到不知道水下多深的地方,那黑影的轮廓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带动海涛狂啸,就像一支朝着天际飞跃而去的流箭,即将冲破水面!
就在他观察情况的同时,那条庞大生物似乎也看到了木筏,随即张开巨口,周围上千米的海水顿时被吸了进去,形成一阵又一阵狂暴的下陷涡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