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他扬起脖颈,紧靠着背后的硬物,随时准备离开。
震鸣还在激荡,路远寒的思维变得极为迟缓,刚冒出一点行动的想法,地板就猛然裂开——圣殿正在不断下陷!没有了支撑点,他的身体顿时被重力影响,在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向着怒潮迭起的池水冲了过去。
就算他心中有再多想法,在这一刻也尽数变得空白,只剩下危险二字。
飞快滑过的视野中,路远寒看到玻璃片的闪光、凡蒂斯倾洒在地上的鲜血、昂然扬起的龙嘴……紧接着一片黑暗笼罩下来,他坠进了水中,以肉身撞上那些坚硬至极的鳞片,激荡的水流和剧痛同时裹挟住了他。
下一秒,天旋地转!
路远寒骑在龙身上跃出水面,指节抬起,他摸了一手湿淋淋的黑水。
那触感极其恶心,他不由得垂下视线,看到某种湿滑、黏腻、呈灰黑色的物质正从这庞然大物的体表缓缓渗出,不断淌下,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伏在了泥潭当中。
路远寒甚至怀疑是因为这个污染源,天池的水看上去才是黝黑一片。
神杀死一个人,需要多久?
路远寒不禁想道,对于高维生物而言,他们就像是纸上铺开的一个个墨点,再怎么挣扎,只要对方撕破纸页,就能完成屠杀……即使是已经在失控中走向癫狂的神,随手抬起权杖,也能轻而易举抹杀他的存在。
兽脊不断起伏,时而潜到水下极深之处,时而飞向高空上破碎的穹顶。路远寒就遭殃了,他整个人被黑色的分泌物浸透,只剩一双眼睛还在转动,浮现出幽冷的光。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阵悲鸣,比刚才更强烈、更为悠远,仰天叹出一阵无法消散的长啸。作为创造了圣地的伟大存在……
祂在伤感,甚至是为此心痛吗?
路远寒无法理解那种情感,但他能感受到,手下的鳞片正在融化。
不仅是泥水,就连血肉也在融化,从坚硬变得柔软,一枚又一枚鳞片铺展而开,如同黑中透红的河水。意识到对方正在自体溶解的一瞬间,路远寒已经深陷进龙血里,他眨眨眼,就像坐上了滑道,顿时被吞进那庞大的身体之中,从龙身上高速疾驰向温热的巢穴。
顶着满身满面的血水,他几乎睁不开眼,液体漉漉而下,路远寒屏住呼吸,整张脸都像在燃烧一样炙热发烫。
鉴于失去了感知能力,他并不知道自己下潜了多久,陷入到多深的腹地。
直到快要窒息的那一刻,路远寒骤然松开口鼻,血液喷涌而上,灌进微微作颤的喉咙,他艰涩地咽下去,才听到一个出尘的声音隐隐从内部传来。
与狂野的龙啸不同,那道声音听上去极为平静、理智,似乎正尝试着向外界传达信息。
路远寒仍在向下沉,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像是被人征用,毫无防备地打开,成为了托住那道声音的桥梁,紧接着共享视野,眼前开始浮现出不属于他所见的诡异画面。
“……”
画面飞快变换,没有一刻停留,路远寒知道,对方只是在借用他的“眼睛”搜寻过去的记忆。破碎的影像中,他看到这座城过去数千年的一幕幕如流水倒转,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圣殿骑士的话——塞汀说得对,神赐无所不在,即使陷入沉睡,祂仍然注视着圣地中的每一个子民。
他看到无形之墙升起,海水如臣服一样地退下。
那道屏障,又或者结界就像是神的皮肤,在抵御外界侵入的同时,也容纳了海水中的污垢,从一秒到一天、一周,甚至是一千年,积攒得越来越多,直到堵塞血管,无法正常运作,就从本尊的体表排了出来。
就算是清理一千年的尘土,也该疲倦了。
置身那些或是漆黑、或是明亮的往事中,路远寒能品味到一种浓重的情绪,此时此刻,他累了,累得无法沟通,也找不回最初的路,只能一个人寂寞地往前走,像是走进了预先准备好的棺材,沉睡在天池之下。
作为无上的存在,祂仍在倾听祷告,一句句真诚的祈求本该是维持理智的锚点,然而……事情开始变了。
祭司们是神的侍从,同时也肩负着揣测圣意的重任,祂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解读,回应频率的降低被视作一种降怒,一种灾厄,凡蒂斯不断筛选出心地纯真的继任者,以此来取悦护佑着永恒之城的存在。
但事实与他们信奉的血统论背道而驰。
纯血者固然高尚,但最纯粹、最光彩照人的一颗又一颗心脏,往往出自下等公民,那些毫不起眼的存在。
在候选者,甚至是圣殿的需求下,黑市的交易被默许了,每届十名新祭司中平均有一个是换心之人,其中不乏能胜任大祭司的上等公民。
然而装着不属于自己的心,就连身体都无法蒙骗,会出现冒汗、胸颤、呕血等排异反应,又怎么能瞒过神的眼睛?
——这才是真正的触犯。
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凡蒂斯的行为玷污了神,让祂滑向失去理智的边缘,变成了吞噬鲜血的怪物。盛怒的黑龙被自己的另一面囚禁在圣殿深处,即使如此,子民们照样虔诚如一地奉养着心中最伟大的存在。
她们割开手臂,以献血牺牲为代价,安抚天池下的神祇。随着祭司们流水一样更迭,候选者竞争得越激烈,就有越来越多买心、卖心、继而换心的人鱼,如此周而复始,成了一个无法停止的恶性循环。
何其可悲的一个故事,路远寒想。
下潜停止了,现在他到了黑龙内部,最深刻、最靠近那位神的地方,伸出自己的手,触上了那颗犹如地狱之门一般剧烈搏动的心脏。
扑通、扑通……
除了震耳欲聋以外,听上去和12号的心跳声没有两样。
在那道声音的指引下,路远寒从身上拿出机械盒,抚开表层的血污,输入密码,将他捡到的深蓝之心捧在了手中。比起那座脉搏声隆隆震响的巨大心室,它看上去就像一颗纽扣,然而这枚微小的心,却摆脱血统,摆脱生前的肉|体凡躯,和神建立起了联系。
两者的磁场迅速契合,它们彼此吸引,彼此靠近,随即激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路远寒感觉到——就在一瞬间,此地的主人,真正地“醒来”了。
“外来者。”
深海一样幽邃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路远寒无需开口,作为发起者,对方免去了交流的形式。
神庭之下,这个瞬间从不到零点零零一微秒的刻度被无限延伸,要是有永恒的力量驱使,甚至可以超过一光年的距离……但它善解人意,最后停在了维持一场谈话的长度。
“你吞食下我的血肉,同样也会得到属于我的一部分。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既已成功将我唤醒一刻,就算是偿清‘债务’,不会再背负更多的要求。”
那道话音娓娓道来,并不携带攻击性,温和得就像在与一位朋友叙旧。
路远寒没有抬头,但潜意识已经帮他构筑出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公正、博闻而强大,在极具力量感的身躯之上,那张脸一半就如雕像刻得那般美丽神圣,另一半则覆满龙鳞,黑气缭绕,眼中充满君临天下的恶意。
——既是天使,也是恶魔。
“没想到圣地成了永恒的循环……我看到了,你所做的一切。”对方说道,“在这场对话结束之后,黑龙将重新占据主导地位,无论死生寂灭,这份因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
“只有真正自由的意志,才能挣脱樊笼,不是吗?”
随着叹息般的话语落下,无形之手攥紧他的下颌,轻柔而不容置疑地迫使他抬起头来。
路远寒看到谈话者面容的一瞬间,对方的脸开始了变化,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具有凡蒂斯身上那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12号、塞汀……以及无数佚名的人鱼,无论它们的性别、年龄与血统。
“是时候兑现诺言了。”
路远寒仰起脸,听到对方如此说道。
紧接着时间流转,他被浑身浴血的黑龙从体内排了出去,就如振翅翱翔一样,天旋地转,摔落在曾经名为“圣殿”的废墟之中。
他得到了无上的权柄,在那个充满鲜血的吻中。
第94章 银白幽灵(1)
“别装死了, 你不是没事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路远寒昏沉的意识唤醒。说话者的声音极有特色,让人印象深刻, 就像曾经听到过一千一万遍, 只不过隔着层防护口罩,因此才显得朦胧不清。
谁装死了,路远寒在心中想道。
他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 自然也就听到了周围那些杂乱的声音。
除了急匆匆往前走的脚步声、金属滚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 还有四面八方一直高声鸣叫的警报声……所有大大小小的声音倾泻在他震痛的耳膜中, 乱得简直让人心烦, 路远寒想坐起来, 拔枪示意——别吵了,这里还有一个病人!
他随即想起, 自己的枪灌了一膛海水, 能不能用还不好说。
不过作为模范学生、优秀员工, 属于路远寒此人的体检报告一向各项数值正常, 在什么情况下, 他才会伤重得躺在急救车上?
想到这里,年轻的病人睁开眼睛,虽然身体虚弱无力,但他还是努力抻直了脖颈, 微微皱着眉望向周围,看到只有一个推着自己的医生,除此以外, 再没有其他人。
“嗨, 你终于醒了。”医生打招呼道。
他看上去毫不敬业, 要是放在现代社会, 这样一个黑心大夫绝对会被吊销行医资格证,但他此刻正推着担架车,袖子挽起半截,露出小臂上的肌肉线条,口中还哼着歌。
见路远寒投来视线,医生在口罩下似乎微笑了起来,他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不在光源下仔细分辨的话,被当成黑色也不让人意外。
病人快要死了,他倒是很有闲情雅致。
路远寒打量着医生,从他的睫毛、眉骨扫到帽檐下隐隐露出的黑色发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内心极为惊讶,因为他发现对方极有可能……和自己长着一张同样的脸。
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因此路远寒判断出自己是在做梦。但就算是潜意识的映射,也会有所依据,难道他是2号吗?
就在他沉思之际,医生走得更快了,担架车飞快地拐过转角,震得路远寒脑袋一昏,眼前景象嗡嗡地旋转了起来,他仰躺下去,再次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裹挟。
他适应了片刻,才让视野重新聚焦。
那阵让人恍惚的眩晕感之下,路远寒瞥向身侧抬起的手,毛骨悚然地发现……他的指节变得更修长了,像是被剪去了多余的赘肉,肤色青白,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地。他想屈腿坐起来,然而鱼尾摆动,属于人类的两条腿已经消失不见,银色尾鳍太长,从担架上垂下一大部分,似乎还在湿漉漉往下淌水。
他顿时僵在原地,直到肌肉泛酸了半分钟过后,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自己变成了一条人鱼?
“怎么了,很难以接受吗?”医生说道,“从此以后,你就能在水下呼吸了,在深海之下也不会被压死,除了身上的鱼腥味可能重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开什么玩笑!”
强烈的愤怒和血液一起涌上喉咙,让路远寒神情阴鸷,胸膛剧烈起伏着,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会动手打人的患者:“真有这种好事,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对于他情绪激动之下的质问,医生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笑:“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随着话音落下,医生耸了耸肩,一身白大褂也掩盖不住他的肩宽。路远寒仰着头,从这个视角望去,只能看到对方的下颌与脖颈,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有压迫感。
他不再发火,转而望着走廊上的窗户。
——那里有什么东西。路远寒下意识眯起了眼,紧接着呼吸也沉了下去,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其它事都无关紧要。
在他察觉到异常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覆盖了反光膜的玻璃映得通红,就仿佛下起了血雨,淅淅沥沥,外面有巨大的黑影闪过,就像一列疾驰而过的快车,霎时间,狂风呼啸,窗户猛地打颤,固定用的螺丝随时都会崩开,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厉响。
“哗啦——”
金属轮下火花迸溅,担架车飞速滑进手术室,随即停了下来。
路远寒险些吐出一口血。
他能感觉到天花板、灯光,乃至于地面都在晃动,震感相当强烈,死亡的威胁就如蟒蛇一样缠上他的脖颈,让他鬓边不断冒汗,指尖的血液开始发凉。
浑身汗毛倒竖,他的思维却在一刹那冷静了下来。
在慢速播放的影像中,路远寒看到医生举起了刀。他知道,任何东西在自己手下都会变成一把杀人武器,要是它落下来,恐怕就会扎进路远寒的心脏,让他变成一个死人——毕竟他和2号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路远寒动作极快,他反手握住了刀,抵抗着银刃落下的趋势。指节分明被割开一圈极深的伤口,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让路远寒更加确信自己是在做梦。
任何人徒手接住了刀,都不可能不见血。
“滴答!滴答……”
路远寒睁大了眼,颜色怪异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流下,停留在他手上时还很殷红,却在坠下来的一瞬间变成了深蓝的水花。毋庸置疑,这种异象刺激到了他本就紧绷的神经,路远寒视线幽深,猛然坐起,就像被不顾一切的魔鬼上了身。
他紧攥着刀,将全身力量都汇集在了手上,毫不犹豫地把凶器夺过来,看也不看医生一眼,就朝着对方胸口极快、极狠戾地捅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