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第132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6)
“还有多少瓶杀菌剂?”路远白迅速问道。
随着队员们报上数量, 路远白很快就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雷鸟还剩四瓶,少爷两瓶, 而他自己在路上消耗得最多, 此时只剩下略多于一瓶的量,必然坚持不了太久。
“我来吧,长官。”
像是察觉到了路远白的窘境, 雷鸟毅然持着喷射器往前跨了一步, 他的动作快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正好能让每一滴杀菌剂都发挥出最大效用。
在雷鸟的辅助之下, 众人竭力迈开了腿, 毫不犹豫地往前方狂奔而去,潜藏着的怪物纷纷在他们身边露面, 说明他们并没有找错方向, 那个操控着菌丝的畸变物显然就在更深的黑暗之中。
“窸窸窣窣……”
摩擦声越来越大, 越来越急切, 那些凝固在管道上的绒毛逐渐流动了起来, 就像是从沉睡中醒来的蟒蛇,顺着黑色管壁蜿蜒而出,让整个下水道如同一片温热、阴鸷而湿漉漉的海洋,菌丝涨潮似的迅速没过了众人脚下, 一寸一寸侵蚀着金属质地的长靴。
——砰!
枪声响起,弹壳撞地时迸射的火花将菌丝逼退些许,少爷手下的枪管正在急速升温, 好在他们的手套都是隔热材质制作的, 传到掌心里就只剩下一片被烫到似的余温。
作为执行部熟练老成、最优秀的成员之一, 她正要继续补枪, 那些见缝插针的柔韧长鞭却趁着停顿的一刹缠上了少爷的腕骨,往肉里骤然绞紧,只听清脆的骨裂声从底下响起,紧接着枪座猛然落地,脱手砸在了地面上。
在强烈的疼痛感之下,少爷鬓角两侧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手断了!
此刻,她能感觉到手掌下断裂的部分骨肉黏连,正被菌丝绞着往一边的深水中拖去。面对紧急情况,少爷立刻反手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将刃面对准了自己的手腕,紧接着银光闪过,她将那只手狠厉地剁了下来,一脚踹进了污水之中。
尽管她反应迅速,但情况仍然严峻至极。
伤口断面处血肉模糊,鲜红的液体汩汩而下,甚至能隐约看到骨头的轮廓,大量失血让少爷的面色迅速变得苍白了起来,在那阵眩晕感的作用之下,她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少爷?”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女孩略显费劲地辨认了两秒,得出那是长官阁下的结论。意识到两名队友正在旁边竭力应付畸变物,她神情微变,用剩下那只手翻出绷带,简单处理过后,止住了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的趋势。
“不要紧,回去装一只机械臂就好了,刚好装备研发部正在大肆宣扬他们的新产品。”少爷的声音仍然冷静,只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壁虎断尾尚且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更何况她是个人类。
突如其来的意外顿时削减了少爷的战斗能力、以及信息的准确性,在她负伤的情况下,路远白不得不让雷鸟注意保护好队友,而他则接过了本应由少爷喷洒的杀菌剂。
距离他们展开行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随着众人深入腹地,周围的菌丝已经浓稠到了无法衡量的程度,以至于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将自己的腿从泥潭般的物质中拔出来,才能继续前进。
路远白持着喷射器在前方开道,而少爷则被雷鸟背在身后,好在她的体型偏小,尽可能蜷缩起来时便像是一只猞猁,或者其他什么敏捷、矫健的野生动物,也就不会给身下的年轻人带来多少负担。
“……周围的活物越来越少了。”
少爷的嘴唇毫无血色,她过滤装置下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极为难受地紧贴在面上:“那些被控制的寄生体好像不敢接近这里,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见到的菌丝应该都直接通着那个产生畸变的源头。”
即使没有她的提醒,剩下两人也隐隐察觉到了情况的异变。
那些东西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菌丝了,深色覆膜下裹着一坨鼓鼓囊囊的肉块与血管,如同产妇的小腹般突兀隆起,从地面上浮现出那扭曲至极的轮廓。他们靠近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然而发出震颤的却不是胎儿……路远白观察片刻,确认了那些卵壳中是一只只注视着他们的眼睛,表面下的血丝还在随着视野的转动而起伏。
“这是二次畸变吗?”
雷鸟略带疑惑地感慨了一句,为了避免踩到那些眼睛,他的动作放得颇为小心。
二次畸变,路远白曾在缉察队的内部资料中读到过这条情报。
对于大部分已知类型的畸变物而言,即使它们身上再发生一定变异,也不会超过某个限制条件下的阈值。而跨过那道门槛,就变成了另一种物质存在,这也是生物工程部那些人专攻的课题——关于如何人工诱导、甚至是制造畸变物的产生。
视线下的庞大眼睛正极力彰显着存在感,路远白换上一瓶新的杀菌剂,闻言摇了摇头:“……不像。”
在他看来,那些怪异之眼仿佛是下水管道本身孕育出的产物,菌丝附着在其表面上,使得两类物质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就像犀牛和为其啄虫的犀牛鸟、寄居蟹与海葵那样互利共生。
这个猜测让路远白的心情沉重到了谷底,要真是那样的话,萨城的灾变源恐怕就不止一个了。
已知菌丝起着传染、寄生、控制宿体行动的功能,那另外一种畸变物呢?路远白不禁想道,两名队员从他们身边消失得毫无踪迹,是否与对方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他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少爷和雷鸟。
那两人刚听到路远白的话时表现得颇为震惊,几秒过后,便接受良好地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综合他们见到的种种迹象,发现事情可能真如长官阁下推测的那样——在波澜不断的危机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怪物的身影。
问题也随之而来:
他们手上的杀菌剂仅对菌丝有着克制的效果,而两队人马又在刚才失散了,要怎么做才能同时应对两种不同类型的畸变物?
“越看越觉得这里简直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埋尸地啊,连棺材都省了,简直太勤俭节约了!”雷鸟怒极反笑地嘟囔着,少爷似乎对他的说法有些异议,碍于还趴在对方背上,又默然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在路远白制定的规则之下,报数仍在持续。
少爷刚报过数,本该由“银杏”重新开始新的一轮循环,然而那道沉稳可靠的声音却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加快的呼吸声。
两人警觉地抬头望去,看到路远白停下了脚步,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让人为之震撼——脚下的道路戛然而止,一个深不见底的陷坑就在那里沉默地躺着,它黝黑、空旷,所有管道中的液体汇聚在边缘处倾泻而下,随着底下那个庞然大物每一次呼吸而涌上炙热的气流,孢子们掺杂在其中,如同鼻腔内的细菌,又像是飞扬的蒲公英,在空中舒展开根须,朝着周围一切事物伸出了亿万条绵长的手。
它们生长的过程像一幅怪异而又美丽的图景,造成的污染却不容小觑。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在那巨大的陷坑面前,他们渺小得就像一颗最不起眼的孢子,情况简直让人绝望。雷鸟毫不怀疑,将全队随身携带的杀菌剂倒下去,也未必能对那个畸变物造成伤害。
对执行部的人而言,出外勤只有成功和死在任务中两种下场。
作为调查员,他们的天职就是追捕畸变物,因此,哪怕前面是地狱,也不能表现出一点退缩的迹象——叛逃者,杀无赦。
看来今天真得交代在这里了,他不禁想道。
其实这才是世界深刻而黑暗的运行规律,没有人能够逃脱,早在雷鸟披上这身道貌岸然的制服时,他就做好了为之而死的准备。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将背上温热的、累赘的活物放下来,反倒握紧了正输送着杀菌剂的管口,指节绷紧,有点遗憾地想:要是嘴巴里有一颗薄荷糖就好了。
“雷鸟,放我下来。”他背后的声音说道。
即使到了这种境地,那人仍然显得毫不畏惧,就仿佛在谈论着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极为冷静地分析利弊:
“我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你背着我只会增加两个人死的概率,还帮不上长官的忙,这样做一点都不理智,将我扔下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你听懂了吗?”
“闭嘴!”雷鸟烦躁地磨了磨牙。
争吵根本没有意义,难道畸变物会对他们磨嘴皮子的内容感兴趣吗?这太可笑了。
他无端感到了一阵让人窒息的情绪潮水般涌了上来,让雷鸟迫切地渴望着爆发冲突,将心里那股戾气释放而出,他随即意识到,这压根不像是自己的想法——他们已经被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影响了!
……糟糕!
长官阁下呢?雷鸟在微弱的灯光下猛然抬起了头,正好看到银杏——那个负责着全队生死的人,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蛊惑了心智,竟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陷坑的边缘处,脚步坚定,靴跟下碾着无数血肉模糊的污渍与孢子。
就在他张开嘴喊住对方的前一秒,那人跳了下去。
在雷鸟视网膜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持续了不到半秒,就彻底消失,被那沉默的、黑暗的坑洞融进了其中。
第133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7)
在一座没有停机坪, 也没有救生艇的钻井中不断下落是种什么感觉?
此刻,路远白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着的钻头,周身的皮肤都在气流的摩擦下被烫伤。那种能熔断金属的温度透过制服, 让他的脖颈、手掌、大腿等部位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的血泡, 它们不断涨起,又迅速破裂,溢出的液体在衣物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被蒸干。
路远白随手卸下过滤装置, 从中露出一张濒临窒息的面孔。
——谢天谢地, 他快要憋死了!
陷坑的深度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让路远白不禁怀疑, 难道这里通着地心吗?
但那当然不可能, 在触及地心之前,他和盘踞于此的畸变物就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因此下坠只持续了片刻, 大片由菌丝编织而成的覆膜就出现在了路远白视野之中。
那些物质表面上泛着涟漪般的微光, 随着高度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就像一片无名的湖水, 在地底缓慢地流动着。
在落地的前一秒,无数触手从路远白身后展开,就像世界上最可靠的防护装置,将主人安全地放了下来。
“——砰!”
路远白循声望去, 发现那是刚从他背上脱离的喷射器。尽管脚下的覆膜显得颇为柔软,它还是不可避免地摔成了一地残废。至于装在容器中的杀菌剂,更是在高温下被蒸发殆尽, 从豁开的裂口中溢散了出去, 早就不知所踪。
在这座怪物血肉构建起的巢穴中, 他只能靠自己摸索出一条路。
那些孢子无处不在, 抓着机会就往他身体内钻去,为此,路远白微微张开了嘴,从他唇下蜿蜒而出的细小触须像一块黑泥,又或者其他什么湿润而柔软的东西。
它们快速聚合着,变成了一副紧贴在他面颊上的口罩,严密程度比N95还要高出几个量级。
倏然间,在这片粼粼波光的深处,传来了一阵极为沉重的震颤,就像捕网上的蜘蛛动了一下腿,于是整片网络上黏着的蝇虫都感受到了那毫不掩盖的杀意。
“你也在找我吗……”路远白不禁想道。
就在几分钟前,随着畸变物置身其中的巨坑出现在他面前,一阵怪异的、难以名状的悸动蓦然涌上了他的脑海,就像被提前写好的指令,控制着血液里每个细胞都开始膨胀,催促着路远白的身体快速成长。
那其实是一件非常消耗能量的事——在肌肉撕裂的声响下,他感到饥肠辘辘,饿得想吃下出现在周围的一切事物。
其中对他最具有诱惑力,不断散发着勾人食欲的香气的,当然就是那个沉默的陷坑。在它面前,其他什么珍馐美食都黯然失色,就像嚼蜡一样索然无味,路远白只看得到对方的价值。
要是他没有跳下来,现在遭殃的就是两名下属了。
路远白收起多余的想法,朝着陷坑中央快步走去,而他手上还持着那把漆黑的重剑,将其置于身侧。要对付无处不在的菌丝,它可比枪械管用多了,路远白每一次挥剑,都能斩下大片漉漉迸汁的物质。
在这片遍布着污染物的领地,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与走过路面时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浓重的恐惧简直要将人逼疯。
好在路远白并不在意这些,没有了那些下属的注视,他也就不用再扮演“西奥多·埃弗罗斯”——一个对工作履职尽责的长官,下班的愉悦感让他动作不由得轻快了几分,含着一对玻璃珠的眼睛也轻微扬起。
此刻,他只是一个赶着去吃饭的年轻人而已。
他刚才落下来的位置在陷坑边缘,往深处走了一段路后,路远白看到的景象也随之而变。
那些拔地而起的东西就像伞盖,在铺开地面的嫩肉上撑起一座又一座蘑菇亭,只不过构成它们的物质颜色非常复杂,像是将无数不同种类的动物投进绞肉机中碾轧而成的糊状物一样,从伞下散发出奇异的味道。
对于现在的路远白而言,这并不是件好事。
尽管身体的本能向他索取着一切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但那些“伞”看上去太恶心了,即使他并不挑剔,也还是有着底线的。
想到这里,路远白的视线瞬间阴沉了下去。
剑刃骤然在他手下划开一道锋利的光,被割下伞盖的时候,那些东西竟然发出了惨叫,从切面下迸射出的汁液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就仿佛里面藏着个活生生的人、刚被路远白杀掉一样。
然而没有人会在被砍下头后,再迅速缔结出一颗肉瘤。
那新生的组织看上去更像人类了,嫩粉色的薄膜隆起,并不像其他同胞那样撑起伞盖,而是长出骨骼和牙齿,光滑的表面上浮现出根根分明的头发,紧接着塑造出高挺的鼻梁、一对被睫毛垂下的阴影覆盖的眼睛,将自己的轮廓不断调整得更美丽,同时也更冷酷。
——它竟然在模仿着路远白的构造!
看着这种怪异的场面并不怎么好受,毕竟那颗脑袋下还连着根直挺挺的菌杆,就像将人头插在了被削得平整的木桩上一样。
路远白和它对视片刻,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并没有理会那张脸上天真而又恶毒、像是期盼着他留下一样的微表情。鬼知道将这东西再砍下来以后,它下一次又会变成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