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换来严凤楼一个鄙夷的眼神。
现今的年头,做官其实没什麽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属教训好,再把来告状的“刁民”打发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挥霍玩乐,县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到了严凤楼这边,巴掌大一个南安县就能滚雪球似地生出层出不穷的事,操劳得他从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还能坐在书房里整理公文。
顾明举看著他疲惫发黄的脸色连连摇头:“一个南安县就这样,倘若把整个青州交给你,你岂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
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严凤楼只是无声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埋头书写。顾明举走上前抽过他案头的公文来看,纸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字迹工整。又拿起另几折展开,一页页俱是如此。
於是“啧啧”又是一阵感叹:“难怪好官都命短,原来是让自己累死的。”
严凤楼疲倦不堪,没有力气同他抬杠:“出去。”
他两手背後迈开八字步,笑嘻嘻再往严凤楼身边站两步:“严县丞,你是在同本官说话?”
严凤楼抬起脸吩咐门外:“送客!”连唤几声不见有人来。
顾明举好心好意告诉他:“在你府上干活也是苦差,干上十年也不见得能见到几滴油花。我替你赚个好名声,放了他们一天假。”
年轻的县丞气得瞪起眼睛半天不说话,顾明举站到他身後,拿准力道,在他两肩缓缓揉捏:“接著写吧,你严县丞的公文不写完,南安县的天就要塌了。”
“顾明举,你存心来戏弄我。”被他按著肩膀发作不得,许是真的被公务搅扰得烦躁,严凤楼恨得咬牙切齿。
“好好好,我不烦你。”在朝中素以性情阴晴不定著称的顾侍郎大方让步,只是安静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这里,你不该这麽写,口气太硬,张知府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这里,也该换个说法。”
翻过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严凤楼眼前,顾明举一行一行指点给他听:“这事是你的政绩,你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该写成十分。”
“此文虽是向知府呈报公务,字里行间也该对知府多加几句赞美,敬问知府安好,甚者应邀他来南安巡视,使你能一尽关心孝敬之心。”
他摆出一副官场老手的姿态对著严凤楼侃侃而谈:“政绩无非便是几句吹嘘,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也不是新鲜事,你夸大上那麽一两分又能怎样?谁又能当真来看?旁人自己给自己送匾额竖丰碑,疏忽遗漏一概避而不谈。你却反著来,功绩一笔带过,倒是把过错大书特书,待到吏部考核遴选官员时,他们不正好借著你的肩膀往上爬?”
严凤楼执著笔不悦地说:“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顾明举看看手里的纸,再看看他。纸张是白的,男子执笔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净整洁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洁细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阳光里,莹润仿佛上好的玉。
忍不住顺势而上细细打量,他的凤卿有一张耐看的脸,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谈不上如何姿容绝世,也说不上怎麽惊绝天下,只是看他在格窗下沈腕书写的专心模样,便会恍然间觉得静好如画。
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观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他一手懊恼地撑著桌面几番欲言又止:“凤卿,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但是你要记得,同性命相比,气节傲骨根本什麽都不是。”
他殷殷关照他,如何面对上司,如何应酬同僚,如何在官场为人处事:“恭维逢迎你是学不会了,但是也该学著怎麽明哲保身,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严凤楼停了笔,慢慢扭过头定定看他:“我怎麽觉得,你的口气像是在交代後事?”
“是吗?”这一次,反是他措手不及愣住。
严凤楼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笔直射来,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处:“顾明举,你有事瞒我。”
顾明举猛然一凛,神色霎那间几度变幻:“我瞒著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他弯腰凑近严凤楼,挑起眉梢绽出一个轻浮的笑,“既然如此,我就一并交代了吧。我虽无妻妾,不过有一二红颜知己,我走之後,有劳凤卿替我照顾。你先去告诉京城凤仪楼的牡丹,说她确实是我心中所爱;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烟舫告诉里头的画琴,若有来生,我愿娶她;还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此外还有红杏、柳絮、小怜……替我跟她们说,我喜欢她。对了,你要是能入宫,就去找……”
他一脸沾沾自喜活脱脱一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腆著脸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赏遍群芳。严凤楼看不下去了,咬著唇低下头把笔管捏得死紧:“呵,顾侍郎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方才听他口气,还以为、以为……却没想到……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
猝不及防地,耳边突然被人吹进一股热气:“你生气了?”口气幽幽的,惊起一身战栗。
他的唇就贴在耳边,自己轻轻一个颤动便能撞上。严凤楼觉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张被绷紧的弓,保持著严正的坐姿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顾大人,你逾距了。”
“凤卿。”他的话里带著笑,随著双唇开阖,暧昧的湿气一阵阵吹进严凤楼耳中,“你在生气。”
“下官不知。”
“我知就好。”他说得很轻,语气飘忽,一手搂著严凤楼的肩,一手搁在桌上,沿著纸张的边缘缓缓而下,然後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点一点握住严凤楼的手,“我知就好。”
自语调至姿势,无一不太过亲密,亲密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凤卿,我喜欢你。”
“你……”严凤楼闻言倏然回首,吸气声蓦然而起又噶然而止。
顾明举真真切切地笑著,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头,准确无误地覆上他的唇。
一时,一室寂然。
蜻蜓点水般飘忽的一吻过後,严凤楼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变作惨白。顾明举稍稍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面孔微转,瞥眼去看书房外,门外那人同样面色苍白,杜远山。
“哟,是杜家公子。”离开县丞府的时候,顾明举主动叫住了脸色仍未平复的杜远山。
阅历尚欠的书生还未从先前见到的那一幕里缓过神来,正呆呆立在县丞府门前踯躅不定。
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顾侍郎头戴玉冠笑得和蔼,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可是要进去见严县丞?可惜现下他恐怕无心见客。”
杜远山闻言,方才一再强迫自己要忘记的点点滴滴顿时又从眼前涌现,脸色逾显复杂,一张白净的面孔涨得血一般通红,口中却结结巴巴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你……他……”
“我和他吗?呵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顾明举开心地笑著,上前一步站到杜远山身前,却惊得杜远山猛然後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现在本官来回答你,为什麽我不愿同你游城。”
眼前的学子太生涩,即使瞪大眼强自挺直背脊装作一副不甘想让的态势,气愤畏怯与几分好奇还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清楚得比书页边上的注解更让人看得了然。这样一张青春年少的脸真真叫人想起当年,一晃眼,原来已经几度斗转星移,鬓边青丝悄然改作白发。
“为官之前,我与凤卿在南安书院同窗三载,南安城还有什麽地方是我们不曾去过的,你说是吗?”如同将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戏耍的猫,他眯起眼将语调一降再降。
他最後半句出口,杜远山已经是一脸濒临崩溃的死白:“南安书院……”
顾明举犹嫌不够,唇角忽而一扬,一双如刀似剑的眼笔直刺进他神思溃散的眼:“听闻杜公子同凤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呵呵……杜公子若欲知详情,不妨进去找凤卿问问。以二位的情谊,他应该不会回避才是。”
杜远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脾气倔强的学子如何都不肯在这位声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紧牙关回应他挑衅的目光:“此乃县丞大人的私事。学生……无需探问。”
“呵呵呵呵……”顾明举发现,在杜远山跟前,自己的心情总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悦起来,仿佛是那西天的如来垂眼笑看著在自己掌中翻转雀跃的孙猴,“那麽,就让本官来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呵呵,不碍事的,就算你将此事公布天下,到时候为难的可是你的严大人,而不是我。”
“杜远山,我顾明举出生林州苍梧县,严凤楼则是林州章懋,算来我们是同乡。而後在南安书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们同一年中举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说,这可算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