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白先生
小徐站在通往花园的门廊口,仗“剑”凛凛而立,嘴里说的话却和形象完全不符:“算了,回来吧,外面冷。”
程翥心中一暖,刚一露头,兔子棒槌果然伺机而动,精准兜头而下。
“嗷!”
他结实地当头挨了这一棒子,干脆把兔子那两条腿给搂怀里了,控制住“凶器”不撒手,于是和小徐两个一头一尾拽着长兔子角力,你走到东他走到西,始终呈一条直线,好像那腊肠腰身是他俩拽出来的。
“你松手!”
程翥看他气鼓鼓凶巴巴又委屈的样子,现在被裹在软乎乎的环境和衣裳里头,还抱着这样一只看着凶残实际上没有杀伤力的兔子,看上去可爱极了又冒傻气,自己心里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掀开了心脏的盖子往外冒。
我是个变态……没救了……他看上去就像才十八九岁……跟我那群学生差不多大……
但脸上的表情背叛了他,自己的嘴角咧开简直恨不得往耳朵上挂。
“你还笑!”小徐发泄完了,放弃了,他对程翥没了辙,自己先松开兔子缴械了,转头颓丧地从杂物中理出一个角,挪一挪坐在沙发上,好像浑身炸开的毛这时候都蓬松地委顿下去。他用手捂住额头和眼睛。
程翥不敢笑了,小心翼翼坐到他旁边,两个人并排挤在一堆衣服乱糟糟的沙发上,都有些滑稽。不敢靠得太近,想了想,把刚才惨遭毒手的那只大兔子给夹在两人中间。
“额,我现在说,我说那话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还来得及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把炮仗点着了:
“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跟我说,我根本没跨过去……没自己想的那么坚强和无所谓……我也知道啊!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只要都平平常常的,把这事忘掉,过一阵子就好了啊!”
程翥看着他,把他挡在眼前的手腕拿下来,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你要一直这样,把脓疮烂在心里却不去管它,过一阵子也不会好的。这事儿,我比你有经验,乐乐比你都有经验。下午我们才说过的,我当初也觉得伤口扔在那自己会好,实际上我错了……如果你不正确地对待它,它就不会好,只会变本加厉,最后就无可挽回了。”他打开冰淇淋盒子,自顾自挖凿了起来,把多出来的材料放在盒盖上,一面说,“我之前做错过一次,害的很多人难受,自己也难受。这次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这间屋子,这条沙发,就像是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痕。
徐步迭没了声音了,好久,像是蚊子哼般从嗓子底下噎出来:“可我不想给你看到……”
唯独不想给你看到啊,有些坏掉的部分,没那么美好的部分,烂掉的、丑陋的脓疮,歪斜的、难以支撑的朽梁,还想要维持一个表面光鲜的样子,想让你看到的永远只有最好的我,只要你不戳穿,我可以一直一直,像八音盒上的小人那样完美地跳舞下去……可这么丑陋肮脏的部分,为什么偏偏是你看到?为什么你偏要看到?
一直积攒着的情绪像开闸了的洪水,挑破了一处便再也阻不住。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对你……你都知道的!为什么非要……非要故意那么说、那么做,让我害怕你、讨厌你?”
刚才自己逞强,非要带程翥骑车。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从那件事之后,自己骑车时都容易瞎想,有好几次都跑错了路口。以前的确他喜欢骑车带人,这辆小破电驴最多的时候甚至载过四个人,挤得“满身大汉”,那会儿从来没有多想过什么。
但现在可谓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有人靠着他过近,如果不是做过心理准备的话,他即便能压住生理上的反应,脑海思绪中也会触电似的猛地一个激灵。
可刚才程翥偏要故意紧紧贴着他,用一种极为下流的方式抱着他,在他耳畔说他想听的话。那些毫无阻滞的动作好像在说,是你允许我靠过来的,是你诱惑我骑上来的,你就是想要我这样紧紧贴着你,抚摸与揉捏你,箍紧你让你哪儿也去不了。明明自己知道他是程翥,知道自己不该怕他的,可心脏像被捏住了那样发抖痉挛,脊椎烫得滚热,身子里头发烧般地出了好一场冷汗,但偏偏是喜欢的人说了自己想听的话,好像石灰碰见水,硝酸遇到铜,身子无可抑制地立刻反应起来,根本来不及阻止,裤子里便一塌糊涂了。
他们贴的那么近,自己的反应对方能不知道吗?但程翥偏偏要把坏人色狼的戏份做到底,就好像要惩罚他故意逞强那样,就是当做不知道也不松手,晓得徐步迭脸皮薄,在外面是铁定开不了口的,于是两人相互硬犟,居然在这种状态下硬逼着他把小电驴就这么骑了回去。
……不行,不能想,一想起来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
程翥低垂着眼睫挖着冻硬了的冰淇淋,漫不经心地说:“你对我是什么感觉啊?”
小家伙满脸涨得通红,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你别这样看我啊,我怎么知道啊?”程翥一副老赖的样子,“是有个人说要追我,可后来好像没下文了啊?我搞不明白他是放弃了,还是没兴趣了、失望了,或者只是哪里出问题了,也许能治好呢。”
他继续低头一勺一勺地挖着造型,一面说下去:“你说要平平常常的就好,可我不明白平平常常到底是什么样的?”
“像是我们之前做雇主、甲方乙方,还是做朋友那种吗?”
“可是我对你是有於望的啊。”程翥平平常常地说,好像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你呆在我这我就会想到那方面去,我又不是个圣人。但是我也会想到你的问题,会尽量想要照顾你的感受,我也会害怕哪里弄错了,其实是我自作多情什么的,反而把你吓跑了,就总在一个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我这个人其实不太擅长顾及别人的感受,所以又容易弄巧成拙。……啊,我也不知道讲没讲清楚……但是,如果你不是、或者没有那个意思的话,我们就现在开诚布公说明白,”他顿了顿,睫毛在灯下拉出长长的阴影,眼神平静, 目光却又很深。“否则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很危险的。我不想你到那个时候再来讨厌我或者害怕我,那还不如给我个痛快的呢。”
他一口气说完了,等了好久也没见反应,抬眼一看,眼前人一副懵懵的样子,好像信息量过大给过载了,头顶上正在冒烟。
程翥觉得这样的小家伙也还是很可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翘起一撮毛的脑袋。也没有继续逼迫一个确定的答案,倒是冰淇淋化到了刚好的软硬程度,于是开始专心致志地雕刻两个小人的样子。说起来也是奇怪,这次甚至不需要在脑子里起稿,好像自己得心应手,天然就知道应该用勺子挖凿出一副什么样的作品。
他舀了一勺多出来的冰淇淋,送到小徐嘴边,正在冒烟的年轻人视线又被冰淇淋雕塑的制作过程吸引过去,显然运算完全串行了,这时候下意识地凑近过来,乖乖地张开嘴,把那一点冰甜乳白噙在唇间,又用鲜红的舌尖一卷。
程翥觉得自己像是个用米饭诱喂雀儿的坏猎人,等着它一步步跟着食物走进自己倒扣着箕箩的陷阱。
如果现在自己亲上去的话,他肯定连反抗都不会,更不会拒绝,任由他长驱直入吧。
但是那就不对了。就像有的时候硬赶着拗出的造型和设计,也许结果也并不能说不好,但总觉得哪里还差一点意思,够不上那种浑然天成的鬼斧神工,至多只能说是匠心独运。
其实自己也不是那么追求完美的人,尤其是在见证了人生中许许多多的不完美之后;无论再怎么著名的艺术家,他的作品里也必然充斥着甲方的要求,他人的挑剔,死线的威压,又或者是即将榨干的才能,疲于应付的乏味。
不可能每一样作品,每一段感情,都十全十美,玉汝于成。
他垂下视线,压抑住自己内心的躁动与淤积,也递了个勺子给还浑浑噩噩的徐步迭:
“别想了。一起来吧,试试?”
小徐没有像平常那样拒绝,点点头接过勺子。程翥已经在柔软的冰淇淋奶油上打出基础的大型,两人一前一后地动作着,都没有说话,可却没有任何尴尬,好像这种安静将两个人重新糅合。房间里只有此起彼伏的、亲密的呼吸声,醇厚的带点朗姆酒味的奶香随着解冻逐渐挥发,空气有些静谧地醉人。
出乎意料外的,就像能读到对方的想法那样,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虽然技巧上有些生涩,但本来也不是要雕刻多么细致的作品。
程翥从没有这么顺畅的与别人合作过;不需要商量,不需要开口,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他们心中看到的是同一幅画面,想的是同样的场景。他的心鼓噪起来,耳膜嗡嗡鼓噪着生疼,有种热烈的、慌乱又迫不及待的情绪堆积,连血液变得前所未有地滚烫。他人生中已经创作了无数件作品,但从来没有哪一个……没有哪一个带来这样奇妙的、痛快的感觉,好像那些宏大如山峰、积淀如历史的厚重的铜雕、木雕、玻璃钢、乃至于钢筋混凝土作品,都不及这一刻他和他在客厅柔和的灯光下,用不过几分钟的时间,甚至边雕还边往嘴里送着,半吃半刻成一个随时会融化的冰淇淋即兴小品。
那是一户积雪的房顶,旁边还有被雪堆满的、摇摇欲坠的松树;两个连衣服皱褶都纤毫毕现的小人坐在屋顶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徐步迭的勺子悬在半空,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最后一笔该从哪下手。他指着其中一个小人,犹犹豫豫地对程翥说:“你能让它把头转过去吗?就……看着另一个。”
“就只是看着吗?”
“……替我……偷偷……亲他一口。”
说出来的人整个身子都蜷住了,脚趾抠在沙发的边缘。
程翥轻轻地在乳酪上不过一敲,那小人就像活过来那样,果然转头过去,圆圆的脑袋下颌扬起,神采飞扬,就像一瞬间活了过来。
几乎同时,有一片柔软也飞快地贴上自己的脸颊唇侧,像恰才外面那些染满白头的雪花一落即化,只剩下冰凉滚热。
第52章 哄睡套餐
浪漫归浪漫,冰淇淋再好吃再甜蜜,吃多了也是要遭报应的,没一会儿两人就狂奔到厨房腻得拼命烧水喝,剩下来半桶已经做成造型的自然也舍不得吃,恋恋不舍地欣赏完毕和全方位拍照之后,左看右看才盖上盖子塞进冰箱里,放进去之前还把盖子掀开一隙,好像生怕两个小人独处一桶昏天暗地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两个人傻呆呆地一同站在厨房烧水,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挤在一起,但挤在一起哪怕只是胳膊肘挨挨蹭蹭,就很安心。
“……我感觉把这辈子的冰淇淋都吃够了……”徐步迭讪讪地说,“以后不会有心理阴影吧……”
“感觉你很喜欢吃嘛。”
“啊,以前很喜欢吃的,我小时候期末如果考得不错,我爸就会给我买个桶,可以吃好久,省得我一直缠他……”他喃喃地说,温暖的环境、摇曳的炉火和身边的人,弥补了回忆的那些疼痛与缺憾,“夏天的时候,抱着桶边看动画边吃,我妈会切一些西瓜,不停地念叨冰淇淋都是垃圾食品哪有西瓜好吃,敦促我快点把桶放回去。”
程翥静静地听着。“真好啊。”他没有戳破,如果小徐现在说的是真的,那他最早跟自己说自己家里穷上不起学什么的,就多半是假的了。
“是啊……真好啊……”年轻人抱着暖融融的热水杯子,“那时候不觉得,好多事情看起来那么普通平常,人人家里都有,直到失去了才能感觉到里面的差别。”但他又低头笑了,“我以为我再也吃不上了,再也没有那个心情。这个夏天整个乱套了……我好像踏入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轨道。”
“想谈谈吗?”程翥问他。
徐步迭回望过去。他们明明折腾了一天,现在也要到凌晨,却大约是兴奋过头,一点也不困。小徐到底是个做事情有规划、有底线、有原则的时间安排大师,这会儿还能记得正事,小心翼翼地问:“……你明天还要不要出差?”
程翥嗷了一声,整个人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年末他的忙碌程度,那可不是用常理来形容的;为了赶回来看乐乐的表演,他眼底下已经有了两团乌青,也不知道这几天拢共睡了几小时,程翥是一忙起来完全可以进行“碎片化睡眠”这种不科学操作的老手。
“去睡觉,”徐步迭给他倒好热水后下了命令,把他往卧室里推。
“你这样推我很容易多想啊……”程翥朝他打趣。有的时候那一层纸一旦戳破,第一个表现是荤段子的程度会突飞猛进。但他拒绝了卧室的提议:
“算了,我不想睡,明天又一早的车,我在沙发上靠一会儿就好,明天上车睡吧。”
“那怎么行,你去睡吧,到时候我会叫你。”
“唷,叫醒服务?”
“这个服务在合同内容范围内,”小徐在他背后藏起通红的耳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是签过合同了吗?今天乐乐不在,不过服务条款仍然有效,你也可以享受同款套餐。”
“哦,”程翥狡黠地眨眨眼,“套餐还包括哪些内容啊,是不是得负责哄我睡着?”
“嗯。”小徐一本正经地点头,但他脸上横过一道薄红,眼睛里有的东西藏也藏不住。“你睡不着的话,我在这里陪你。”
程翥心里炸成了烟花,但又偏要逗他,在底线上反复横跳试探:
“那……合同里有没有帮脱衣服的服务?”
果然等到一份恼羞成怒:“你儿子早就会自己穿脱衣服了!”
程翥也就是逗他好玩,被骂得很高兴,笑着被踹去洗澡,又光着身子露个脑袋出来,“那至少有帮搓背洗头的业务……”
“我警告你,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等好容易拾掇完了,程翥仍然盘踞在沙发上不走,闭着眼睛假寐,佯装自己睡着了;小徐也只好叹了口气留下来,盘着腿靠在沙发的另一侧,伸手关了灯,四周流淌着夜色安逸的沉寂。可等了好长一会儿,呼吸的频率谁也没变,两人都直瞪瞪地,满肚子歪理邪说魑魅魍魉憋着热气和一团乱麻,想闭眼一会儿,发现的确根本睡不着。
程翥终于打破这份平静:“咳,就没个摇篮曲什么的吗?”
“我就想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我不行了,甜东西吃多了,渴得厉害,心跳得老快,睡不着了。”
“你没吃几口吧……”徐步迭无语了,店里程翥那份冰淇淋就是他吃的,这会这个冰淇淋桶,多出来的部分程翥也尽喂他了。
“那你摸摸这儿,怎么跳这么快呢,我心慌了手都抖了。”程翥还引着他手往胸口上摸。 脸皮厚的人,说起情话也所向披靡。
徐步迭被引着忍不住摸了一下,咚咚地声响很大,像是要撞进他手心里。跳得快不快没感觉出来,但那触感是滚烫的,很结实,思维忍不住就开始发散。
“……老程。”
“嗯?”
“……你其实是谈过超多恋爱那种花花公子吧?隐藏得很深啊。……”
“污蔑,绝对的污蔑。我超纯情的。”
胡扯,小徐翻了个白眼。“那老实交代,谈过几个?”
“那哪记得了……小学初中那种过家家都不算吧。”
“后面呢?”
“后面我就发现了我人生目标,没空谈恋爱了。”
徐步迭一脸“真的吗,我不信.JPG”的表情。
程翥立刻高举双手自证清白:“真的,嗯,不过有的时候有人老是殷勤表白也很烦啊,看着态度如果很真诚的话我也会答应试试。”
“这么容易追啊?”
“啊,就感觉人家不容易……给个机会呗。反正只要他们接触到我本来的样子,没两天对方就会自己退缩了,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消失的,连个招呼也没打,就算结束了。”
“……为什么?”
“因为我忙进去了就这样,昼夜不分五谷不识六亲不认,除了我要做的事以外眼睛里看不见别的东西,而且超级邋遢,几个礼拜不洗澡,什么滤镜都没用。”他笑了一声,“说不定等你看见了,也要跑了。”
“我第一天就看见了,”小徐撇撇嘴,“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淋得落汤鸡一样一屁股摔在泥水里;第二次,你拿着电锯跟德州杀人狂一样站在客厅狂锯木头……”
程翥笑起来,嗓音低哑,胸膛里发出的震动让徐步迭靠着他的一片皮肤都过电似的略略发麻。
“那你怎么没给吓跑呢?”
“为什么要吓跑?我觉得很帅啊。……”他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又强调起来,“我……不是说那种表面的帅,我是那种肤浅的人吗?就是一种直面生活的帅气,让人很想靠近……因为我那时候真的觉得很累、快要撑不下去了,我就想沾点光,借着你那份劲头靠靠,能从你这里汲取到坚持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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