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秋泓
甄懿在一天后顺利卖出了那张奖券。因为是卖给同校学妹,所以价格谈得很爽快。甄懿看了一下银行卡的账户余额,开始和裴杨商量旅行的细节。
甄懿手里捏着支笔,坐在小小飘窗上给裴杨打电话。裴杨过了十几秒钟才接,声音有点喘,似乎刚刚运动过,“怎么了?”
“跟你商量一下旅行的事情。”甄懿咬住笔帽,“你在健身房吗?”
“不是。”裴杨避开端着高脚杯的侍应生,步履匆匆地走向无人的露台。他边走边扯开周融帮忙打好的领带,“我在外面,不过没事,你说吧。”
“你有没有想过去哪里玩啊?”
“北京,”裴杨故意吊甄懿胃口,“太远。哈尔滨看雪很好,但是你又会觉得太冷。”
“可是我又不想去海南过冬。”甄懿苦恼于自己提出的苛刻条件。
甄懿的邮箱里收到一份旅游攻略。
“所以去余霞山滑雪好不好?”裴杨低声笑,“又近,又不冷。我会教你滑雪,一起吃火锅,还能......”
“还能什么?”甄懿追问。
“一起泡温泉。”
甄懿这头突然就没声了。他像被突然戳破的红色气球,脸颊上还有爆破似的余温。手里的圆珠笔按下又按起,按下又按起。
“可以吗?”裴杨有点心焦。
“......哦。”
甄懿声音轻轻的,经过电波转换的声音有些不清晰,裴杨却觉得耳朵痒酥酥,好像甄懿对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
旅行时间订在初六,因为甄懿年前要回家,扫洒,置办年货,送年节礼,这些事情会很花时间。也因为时间订在年后,旅行的时间被裴杨要求延长到四天。
至于初六之前难捱的日子,裴杨决定忽略不计。
甄懿回家那天,裴杨送他去火车站。狭小的公寓里,甄懿还在装他鼓到快要爆炸的行李箱。
“会不会来不及?”甄懿满头大汗地赛充电器。
裴杨帮他检查水电煤气,闻言看了眼表,“不会。你慢慢来。”
说话的时候,甄懿觉得裴杨频频看向他的箱子,不是对里面内容物的窥探,而是一种,类似于主人回家,大型犬很想跳进行李箱被打包带走的那种跃跃欲试。
“我们初六就会再见了。”甄懿旁敲侧击道,“需要厚羽绒服吧。你也不要穿得那么飒,不要只带大衣和短夹克。”
“知道了。”裴杨走近,把甄懿看了又看,突然说:“我好讨厌放假。”
甄懿回家后,很讨厌放假的裴杨最终还是一个人了。
他最近的心情不能用好或者坏来简单概括,有点类似于被蜜水烹煮的煎熬。他期待年后初六,又因为年后初六这个要命的日子难以入眠,想要守着时钟,快速地把这九天两百多个小时的时间一股脑转完。
习睿云从莺莺燕燕中想起来这个发小,准备了一后备箱的东西去看他。
裴杨打开后备箱,被窜出来的五颜六色氢气球和彩带吓了一跳。他神情不悦地眯了眯眼睛,看向罪魁祸首。
习睿云还笑眯眯,纨绔本色尽显:“哄你开心咯。”
“滚蛋。”裴杨嫌弃地看了后备箱一眼,从里面拎出一份包装得相当精致的榛果味磅蛋糕。
“今年过年哪儿去?还去我家不?我妈念叨着你呐。”习睿云提着一堆纸袋艰难走在后面,终于触动了裴杨的恻隐之心主动接过了一半。习睿云惯会插科打诨,极善卖弄风骚,“我这妈,对你是亲妈,待我,像后妈。”
“我看你是还没挨够兰姨的揍。”
“说真的,杨,”习睿云说话就是有股亲昵劲儿,因为长得俊俏,更无往不利,“今年过年咱们哪儿玩去?之前说科罗拉多峡谷跳伞还去不?爱琴海日出还看不?芬兰古堡还逛不?”
“今年不行。”裴杨说。
习睿云盯了他半天,“喂,你真的是谈恋爱了吧,你刚刚笑得太荡漾了吧?还上次那个嫌你床上太猛的那个吗?”
裴杨正色道:“我准备旅行结束的那天晚上,跟他求婚。”
“我靠!杨杨!你要走进婚姻的坟墓了!”习睿云激动得脸色通红,“行不行啊?成功率高不高啊!妈呀!好家伙,像我要求婚!”
裴杨按住躁动的习睿云,眼睛亮亮的,很骄傲很笃定地说:“他非常爱我。”为了科学表述,他又说:“他只是偶尔有点容易难为情,这是我比较担心的。”
第9章
“宝,帮我院子里拿把咸菜过来。”甄妈妈一手抄着锅铲,站在门口冲院子里剥毛豆的甄懿喊。
甄懿手里没停,剥噜一声,又剥出一颗脆嫩青豆,他有点害羞地说:“妈,别那么大声地喊我宝,隔壁邻居都笑话我,多大了都。”
“让他们笑话去呗。”甄妈妈像小姑娘似的置气,“又不是叫他们。快,咸菜!”
“知道了。”
甄懿从院子角落的咸菜缸里掏出一把乌绿酸香的咸菜,又有点嫌弃它臭,手臂直僵僵地提着才送进厨房去。
他照例巡视一遍厨房,知道中午吃什么菜,不错,除了一道咸菜炒冬菇,全是他爱吃的。他下黑手拣走一块可乐鸡翅,美滋滋走回院子。
甄懿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待在院子里。他吃完鸡翅,把鸡骨头扔在地上,一旁打瞌睡的老狗大黄闻味而来,粗舌头一卷就把骨头嘎吱嘎吱咬碎了。
天气难得晴好,四方小院落踩出一片澄蓝薄透的天,像出了絮的水晶。空气中漂浮着忍冬和白梅的香气,全是甄妈妈闲时种下的。花坛旁边有只旧鸡笼,预备明年养只小鸡,给大黄做个伴。
甄懿还是坐在那儿剥毛豆。
甄妈妈透过直对的厨房窗户看他,有一瞬间恍惚,她的孩子怎么好像还没长大似的,可是有些时候,譬如上次圣诞前后,电话里的他哭得那么可怜,她作为母亲又有一种孩子长大的无措以及无能为力。
她也开始像同龄人一样,开始在夜里做梦,梦她未来的儿媳妇是怎么样的,未来的孙儿又是怎样的。
吃过饭,甄懿提了一条草鱼和几斤米糕糖,腋下夹着两张烫金红纸去老中医那儿要一副春联。街坊邻居的都知道老中医字好人善,行医积福,由他代写春联再合适不过。不过今年去的时候,谢老医生好像病了,在晒满草药的露天院子里写对联的变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们叫他小谢医生。
甄懿把草鱼和米糕糖送给他,也说明了来意,小谢云淡风轻:“行,今年我写,字差不离的。礼物嘛,你带回去好了。”
甄懿说:“那不行。”又开始盯着人家提腕运笔。
他还挺容易对字写得好看的人有好感。
小谢医生行云流水地写完,待字稍稍晾干,轻轻叠了叠,交给甄懿。甄懿小心翼翼接过,那种近乎孩子的情态把小谢逗笑了,“又不是领奖状,那么紧张干什么?”
年轻人容易来话,所以小谢问:“之前没看见过你。也祝这边?上大学了吗?”
“我研究生都毕业了。”
“看不出来,脸太嫩了。”
甄懿说不出高兴或不高兴,扰人心思的小谢把话头一收,进屋喝茶去了。
甄懿把对联抱回家,又开始犯懒,想着等等再贴,最好等大年前一天贴。那等到大年三十那天,对联还簇新红艳,可吉利呢。
所以他决定回屋闷被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被手机振动音吵醒了。
他拿起来一看,是裴杨,接起来:“喂?”
“又在睡觉。”裴杨五次打电话过来,甄懿总有两三次在睡觉。好像成天睡不醒似的。可其实睡得不比任何人少。
“哼。”甄懿从鼻子里发声,闷闷的,憋着一股气,“你又吵我睡觉。”
他睡不着了,索性坐靠在床头,“诶,裴杨,我发现了,我有点恋字的。”
“什么意思?”
“有些人恋手,喜欢手长得好看的。有些人恋声,喜欢声音好听的。我今天才发现,我对于写字好看的人比较容易有好感。”甄懿还在说,“我今天碰到个小谢医生,毛笔字写得真漂亮。我家春联就是他写的。”
裴杨阴恻恻的:“哦。”
甄懿又说:“我的字就不太好看。本科的时候想着练一练吧,也没练出什么名堂来,还像小学生写大字。”他懊恼地抱住自己的膝盖。
裴杨又不说话了。
甄懿这时候敏锐地察觉到,裴杨可能有点不高兴了。
“裴杨。你还记得你刚来实验室的时候,老师让你写每周的实验报告吗?”甄懿笑着说,“我当时和你不熟,不过因为你字写得好看,所以就喜欢你了。”
裴杨又噤声了。
“突然说这些。”裴杨声音很轻,像把脸捂在棉花糖里,“你在哄我?”
“没哄你啊。”
甄懿以为这个哄是哄骗的意思。
不过裴杨明显心情变好了。
甄懿坐在床上跟他聊了一会儿。甄妈妈去菜市场里买腌香肠了,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客厅鱼缸里偶尔会有龙鱼露出水面呼吸的声音。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裴杨,你回家过年了吗?”甄懿问。
裴杨顿了顿:“没。我打算,和朋友去外面随便转转。不会待在实验室里的。”
甄懿换了个姿势,整个人趴在床上,想了想,又翻过身来直视天花板,“和什么朋友?”
“发小。”裴杨声音放缓,又说,“还有一些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这是甄懿没有的朋友。他交友向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裴杨算个例外的。
他想起裴杨刚进实验室的时候那身机车朋克和招摇过市的漂亮金发,又开始不放心,怕这些酒肉朋友又把裴杨带坏。
甄懿没经过深思熟虑就说:“裴杨,你要不要来我家?”
裴杨那边很短促地“啊”了一声,紧张地说:“我没准备好。”
这,这么快就要见父母吗?!
甄懿笑道:“有什么好准备的,直接过来就好啦!”
“我看看啊。”甄懿点开地图导航,“坐动车过来要一个半小时。”
“开车呢?”
“三个小时左右。”
裴杨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冲去厕所洗了把脸,抬起头,看见镜子里湿漉漉的面孔,说:“那我,现在就过来。”
裴杨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的时刻。
临时起意开三小时的车跨越那么多山河湖泊去见他的恋人。
他的心是春三月,草长莺飞。他觉得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都可爱,整个世界都是镀金的天国。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香气,他很难描述,像甄懿电话里说的忍冬和白梅,像某种气味香甜的热带水果。
这是裴杨的初恋。
他正在经历此生唯一一次的无法复制无法回溯的初恋。
裴杨是很后来才学会反省。他想,他很年轻的时候和那个漂亮年轻人在一起,因为太年轻,又因为太幸福,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种幸福像琥珀一样固定封存。所以他想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