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日斑马
第65章 跑吧
从医院出来时,天下起了雨。
雨下得不大,但很密,将前方的路涂抹得很难看,冷空气浸入骨头,携来很隐秘的疼痛,时不时在膝盖和手肘上作祟。梁彰的鼻子里干得发痛,好像有点出血,他用两指分别捏住鼻翼,往中间按了按,企图鼻腔碰撞在一起能唤醒湿润感,嗓子也不大舒服,手上还提着饭盒,尹静担心医院饭菜不好,每天做了让梁彰带过去。
外公状况不好,人一旦老了,日积月累的毛病挤压在一起,突然在某一天爆发,人所有的器官快速衰竭,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即使外公坐在病床上看着他笑,和他聊天,梁彰也能预知到终点的离别。
只是梁彰不明白,为什么平常无比健康、午后在麻将馆打牌喝茶、染着发亮黑发的外公,这样迫不及待变得枯黑瘦弱,时光追他追得实在可怕。
医院的消毒水一如既往使梁彰反胃,他站在医院门口,等雨停,过一会他开始犹豫,要不要直接闯出去。
春节的结束立刻换来一场雨,街灯上的红灯笼不复存在,店铺陆续开了门,梁彰感觉到他重新回到了往日的城市中。
昨年他去了很多次医院,娜娜和游景受伤、向国生病、急性肠胃炎输液,这些事也没过去太久,梁彰却觉得是无比久远的事情。今年迎接梁彰的又是医院,十七岁以前去医院的总次数可能都没有这两年多,梁彰百感交集,他正在慢慢适应医院的残酷氛围,希望能平静面对死亡。
不远处有个黑色的身影靠近,撑着暗蓝色的格子伞,轮廓在雨里单薄模糊,但梁彰在很远的距离就认出了他。
他的心剧烈狂跳,从医院的玻璃门后走出去,向台阶下跑,积在上方的雨水滴了两滴下来,挂在梁彰的鼻子上,要掉不掉的。
“向裴。”
梁彰很紧迫地唤向裴的名字,火急火燎地认领他,生怕他下一秒就顺着雨溜走,滚入深不见底的下水道。要不是手里提着饭盒,梁彰可能会直接抱住向裴。
向裴提起袖子,抹去了梁彰鼻尖的雨珠,衣服柔软的面料磨得梁彰喉咙胀痛,他张了张嘴:“你真没回去。”
“答应你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没办到,”向裴很无奈地眯了眯眼睛,像近视那样靠过去,“进去一点,别淋上雨。”
他的衣服上也沾了一点雨,空荡荡黏在臂弯处,待向裴弯曲手臂收了伞,雨滴轻易就被挤压破碎了。
他们坐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谈话,故意选了一个很偏的位置,进来的人不容易看到,基本在视野的死角。
向裴率先开口:“多久开学?”
梁彰略微心不在焉,定定望着向裴眼下的一道不明显红痕,视线有点被扰乱,他烦躁地看看手指头,神色恍惚地问:“今天几号来着?”
“十九号。”
梁彰很木讷地点点头,说:“那我们后天开学。”
“我比你晚三天开学。”向裴算了算,说。
“我要高三了。”梁彰无厘头来了这么一句,在对话中十分突兀,大概向裴没有想好怎样去接,只能无声地喘息,用呼吸掩盖他的难熬。
衣服下摆凭空冒出来一根碍眼的线头,向裴沮丧地扯着它,像是扯掉身体中埋下根的植物,连着他的脚趾都隐隐作痛。
“你外公的状态还好吗?”
问题十分没有必要,向裴清楚,答案从梁彰的神色中能窥探一二。他有很深的黑眼圈,眼球扎满红色血丝,困意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生根发芽。不过梁彰打算让向裴感到心安:“还好,”他又觉得自我欺骗很难受,“不算太糟糕。”
躺在病床上的是梁彰的外公,梁彰却下意识安慰向裴,似乎是为了让向裴感受到他的“还好”,他还能坚持下去,一如对待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不会放手,就算他生存在昏暗的夹缝中。
向裴心痛得快要疯掉,却还要让表情不跟着心一起游荡,这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
他不想看到强颜欢笑的梁彰,憔悴得令向裴绝望。
那个在阳台上拿着蛋糕到处跑的男孩,笑容最灿烂的男孩,向裴倏然失去了他的影子。
“我后天回去吧,等你开学。”
梁彰喉咙里应了声,身体却没什么反应,指腹在装鸡汤的饭盒上敲击,沉闷的响声。
他说梁安生尹静以后大概会二十四小时监视他,逃跑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他,老师那边也打了招呼。梁安生甚至真的打算给梁彰安排心理医生,还买了一堆健康的书籍让梁彰看,这些梁彰其实都还可以接受,反正梁安生没办法装思想进他脑子,只是尹静的方法让他无能为力。
尹静的绝招是梁彰的外公。
外公的病让全家痛不欲生,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尹静将外公生病和梁彰的事融为一体,要用愧疚感折磨梁彰,让他真正意识到这种行为的“错误”。
她说,你外公要是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你觉得他会走得安心吗?
这一招实在太狠了,尹静连自己的同理心都搭进去,为梁彰加上了一个无法赦免的罪证:不孝,没有人能在所爱的亲人面前不孝,梁彰佩服尹静的高明。他想他在尹静面前早就不孝了,但在外公面前不行,他是外公最疼爱的小辈。
梁彰在崩溃的边缘,但他也不能没有向裴,向裴同样对他无比重要。
向裴侧过头看梁彰,想:梁彰的疲倦和挣扎的起因竟都是他。
“累不累,傻仔。”
“我有什么可累的。”梁彰无所谓地笑笑,虚浮的语气没有什么说服力。
“我很难受,难受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你在我面前,我却没办法碰到你。”向裴说。
梁彰从椅子上起身:“我只是难受可能要很久见不到你,只能电话联系了,不过等我考上大学,到时候我爸妈就管不着我了,我就来昼城找你。”
梁彰还要接着说,向裴打断他:“我们的以后呢?梁彰。”
“先不管什么以后行不行?你说话怎么那么烦人呢向裴,我妈给你说的那些话你还真当真了?”梁彰咬着嘴唇,“你烦不烦啊你。”
“真的有点烦。”他又说。
向裴抬眼,有点开玩笑那样盯着梁彰:“你真嫌我烦?”
“你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就不烦,小心我不理你。”梁彰后面的话都快没声了,说得又快又急,应该没过脑,怕向裴听清楚了。
没想到向裴真听清楚了,还明确回应:“那你就不理我吧。”
梁彰彻底懵圈,恐惧感后知后觉赶上来,压得他其他情绪通通靠边站,见到向裴的欣喜像火箭发射一下全没了,他重新坐会椅子上,看了一眼前面有没有人。
“你他妈今天来这儿什么意思。”
梁彰有点火了,雨水把他的低声下气和哀求冲跑,他心里憋屈,语气就冲上来:“你是不是要跟我分手?”
“不是。”向裴怔了两秒,他没想到从梁彰口里听到这两个字,他也没想过这两个字,感觉说出来就真的会发生,不吉利。
梁彰根本不顾向裴说了什么,特烦地皱眉:“你要是来跟我分手的,就赶紧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意识到梁彰真的生气,他抱着饭盒就要走,向裴慌得头皮发麻,好像下一秒眼前的楼房就要崩塌了。
“我不跟你分手,梁彰,我舍不得你。”向裴的话都没抖清楚。
梁彰转头,气还没消,却看见向裴的眼睛有点红了。
印象中,梁彰没见过向裴哭,他的眼泪从来都不会掉下来,最多熏红他的眼周围。
“谁他妈想跟你分手啊,”向裴捂住眼睛,特无助特崩溃说,“操。”
梁彰当时就想,干脆什么也不拿,跟向裴跑了得了。去哪都行,最好就去加州,住加州旅馆。
作者有话说:
憋屈啊憋屈,还有憋屈的在后面
第66章 离别
医院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产生在这里的话都十分苍凉。向裴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和无数走在面前穿病号服的人一样,对未来充满恐慌困惑。
雨好像停了,天还是阴沉,是接下来雨夜的前兆。梁彰突如其来的更清醒,他望着向裴的眼睛,剥夺他撒谎心虚的机会:“你说你答应我的事,从来不会办不到。向裴,你要不要答应不离开我?”
梁彰觉得发誓这种东西很俗,俗得没边,意味把爱情转化为一场不知疲倦的比赛,比谁在誓言里站得最久,比谁爱对方更多。情侣分手,一方质问另一方:你以前说过你要一辈子爱我,另一方心中愧疚一闪而过,那时他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反派,然后说:对不起,我以前也觉得我会一辈子爱你。
永远只限定一瞬间,梁彰看电视里的偶像剧演海誓山盟,他嗤之以鼻。
他竟成了要誓言的人,梁彰开口后心中一跳,觉得他已经被爱情绑架了,向裴的双唇慢慢分离,梁彰抬手挡住空气:“算了,我不要你的保证。”
“那我就诅咒你吧,”梁彰留下食指,轻轻放在向裴的膝盖上,“如果你离开我,以后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
天呈黑蓝色时,向裴和梁彰一起离开医院。尹静和梁安生还在上班,梁彰因此敢在外面多停留一会儿,反正天气不像立马要落雨,梁彰说不如他走着送向裴回宾馆。
向裴没有表示反对或支持,随意地往前走,梁彰同样无言跟上了他的步伐。向裴走得很慢,一步赶上他往日的两步,梁彰知道他想要延长时间,但没有说破,默契地陪着向裴放慢脚步。
南川的夜晚不像昼城那样热闹非凡,梁彰说因为他们不在市中心,市中心的广场有很多人,比这里吵闹很多,有时候他很喜欢人多的氛围,偶尔也喜欢人少的街头,而且南川晚上的治安很好。
向裴说他的新歌写完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乐队一起演唱,梁彰让向裴先哼几句给他听,他想当第一个听众。向裴便试着哼了几句,很平淡的调,听起来有点伤感,梁彰莫名心酸,说好听他还想听听完整的。
向裴看着前面空旷的街道,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秘地说以后给梁彰弹着吉他唱。
“行,以后坐我面前唱给我听。”梁彰的眼睛太亮了,以至于向裴不敢直视。
走到夜市那一截,人突然多了起来,几对情侣迎着他们走来,又或和他们擦肩而过。梁彰和向裴中间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不远不近,像那种关系不错,但也不太熟的朋友,偶然在街上碰到了,含着沉默硬着头皮同路走下去。
前面两个女生手挽着手走过去,梁彰突然笑了,向裴转过来问他笑什么。
梁彰突发奇想:“你说我们要是两个女的就好了,还能手拉着手一起逛街,甚至亲亲嘴也没什么。”
向裴笑出声:“就算是两个女生,亲嘴也有点过了吧。”
“哦,好像也是,”梁彰揉了揉后脑勺,“亲嘴这事,还是男女做比较正常。”
梁彰盯着向裴的嘴唇,很清晰明确地评论。
前面很吵,好像有家面包店在做活动,一个扩音喇叭不知疲倦重复一句话,听得人头疼,店门口堵了一堆人,梁彰和向裴被人潮推得向后。梁彰任由摆布的样子,注意到没有人贴在他们身边。
趁乱梁彰碰了碰向裴垂在大腿根的手,勾着他的小拇指,向裴的手指是冰凉的,梁彰全身也凉了。
“我想牵你的手,”梁彰惆怅地笑,风吹得牙齿冰凉,“可是我如果这样做了,别人会骂我变态、恶心,他们会说我做的不对。”
“可是我不对在哪里呢?不偷不抢,喜欢一个人不可以吗?”
依然没有什么人在他们周围,面包店的大喇叭很好掩盖了梁彰的声音,只有向裴能听到。梁彰说:“我们不该牵手接吻拥抱,对吗?”
梁彰双手插兜,悠闲地站在街角,风从他头顶掠过,他缩了缩脖子,脑袋上没有头发遮挡,冷上很多。
向裴默不作声听着梁彰的话,他心里有好多东西在逐渐碎掉,化成渣,从他的皮肤流出,最后只剩了一副躯壳。
下一秒,他紧紧握住梁彰的手,另只手放在梁彰的寸头上,于是风掠过他的手背。有一个人撞了一下向裴的肩膀,回头准备道歉又闭了嘴,奇怪地盯着他们。
向裴还是没有松开梁彰,他问梁彰怕不怕。梁彰摇头,说怕个屁。
向裴拉着梁彰的手,跑过人群,跑过红的蓝的黄的广告牌,碰到无数个人的肩膀,回到宾馆的房间。
房间黢黑,向裴没有开灯,他把梁彰抵在墙上,手心垫在梁彰的脑袋下,一手拖住他的下巴,热切地吻着梁彰。向裴的嘴唇也没有温度,梁彰的嘴唇却有,热极了,烫得向裴全身烧起来。
他没有更深入吻下去,只是浅浅吮着梁彰饱满的唇,再没有超过接吻的其他东西,他想告诉梁彰,男生之间的吻一样美好。
实际上,梁彰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环着向裴的脖子,睁开眼睛,看黑暗里向裴的轮廓,以怎样的画面呈现,他的气息和头发在动,深情地动。黑暗加大了听觉的感知,也加剧了梁彰的情绪波动,他的双手好像摸到了向裴跳动的脉搏,他闻到极其浓烈的不舍,让他眩晕。
吻到一半,向裴尝到了咸咸的味道,他错愕地捧着梁彰的脸,听到了细微的抽噎声,在黑暗里太明显了。
梁彰在哭。向裴要开灯,梁彰却按住向裴:“不要开灯。”
“不要开灯,真的不要...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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