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小齐大人病了,得休养两天。"貌不惊人的丞相站在崔铭旭身侧有意无意地说道。
崔铭旭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猛地坠地,"咚"地一声震得身边人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玉阶之上的太监捏细了嗓子高喊:"新科进士崔铭旭听旨。"
崔铭旭茫然地跪下听封,身边陆续跪了许多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新科进士,有的留在朝中,有的调任地方,自此便是紫袍蟒带,护守一方,锦鲤一跃成龙。
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着任棘州刺史......即日赴任。"
霎时不敢相信,这时候居然将他外调出京!
众臣称颂声中,崔铭旭迟缓地跟着一起匍匐在地,一阵头晕目眩。偷偷抬起头来不死心地看一眼,玉阶上的人黄袍耀目,威仪赫赫,十二旒的帝冕遮住了面容。他觉得皇帝一定也在看他,旒珠后射来的视线严肃锐利,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是故意的。
口中常常轻视的庸君只是御笔一挥,他便毫无违抗之力,老天当真喜爱捉弄他。
今日出得城去,何时才能重回故里?
"很快。"这是崔铭堂说的。
他一贯寡言的大哥意味深长地说:"当年方载道大人高中探花之后,调往闽州不过一年便蒙先帝隆恩召回。可见,为官之道亦在于勤勉。你若是能收敛起那些胡闹的心思,真正脚踏实地地做出番政绩来,陛下不会嘉奖,自有百姓记着你的功德。"
话锋一转,难得舒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为官一方便是一方之父母,责任重大,非同儿戏,还不绷紧了你的皮,好好跟着各位前辈学着点儿!看看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哪知道什么劳作艰辛,饥寒之苦?"
伸出一指来指着崔铭旭的鼻尖,声调更高,好似算准了他一定会惹是生非:"你可给我听仔细了,地方事务细小繁琐,于你是举手之劳,毫无干系,于百姓或许就是今后半生福祉所在,丝毫不得有误!否则,若出了什么差池,你便算以命抵命也不够数!这重担你担得起么?自己好好去想想。"
崔铭堂平时对崔铭旭不是呵斥就是责骂,这回特意把他叫来正堂里,口气虽然仍是强硬,但是关切之意也是溢于言表。
崔铭旭默不作声,点了点头,正经地问道:"朝廷有年末地方官进京面圣的规矩,我能回来么?"
"不定的。"崔铭堂一怔,缓缓摇头道,"这得看陛下的旨意。"
自父亲去世后,一向顽劣的幼弟便以逆他的意为乐,从未在他面前表现过如此正经的神色,崔铭堂不忍打破他的期待,沉吟道:"当然,看在我们崔家的颜面上,这事说难也不难。你只管先放心地去吧。"
崔铭旭垂头不语,心中也是明镜一般,方载道是方载道,本朝不过只有一个方载道,调任地方十多年仍未回京的却也大有人在。这一想,无端端一阵焦躁。他要是回不了京城,齐嘉那边怎么办?
出城之日近在眼前,崔铭旭索性就赖在了齐府里。
奉茶的丫鬟说:"少爷病重,不便见客。"
崔铭旭无奈,继续在厅中团团转着,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你再去跟他说,我明日就要出京了,去棘州,那个穷得什么都没有的棘州!什......什么时候回来都还不准。"
声调越说越低落,急得从椅上挺身站起,在厅中不停踱步:"我就想见他一面,跟他说句话。他要是不肯见我,我......我就站在门外,就说一句话!最好......我、我想见他一见。"
再见不着,以后再见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这时候,内堂里走出了一个人,一身石青色的衣衫,腰际挂了个翠绿的平安结,结边还坠了块小小的玉饰,正是丞相陆恒修,他见了崔铭旭便招呼道:"崔小公子,你也来探病?真是难得。"笑容莫测。
崔铭旭脸上一阵尴尬,冲他拱了拱手:"陆相。"
年轻的丞相待人谦和亲切,在朝中声誉极好,丝毫不显见外地和崔铭旭攀谈了起来:"崔小公子与小齐大人是朋友?"
"是。"崔铭旭点头道,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想看看齐嘉是否就在内堂里,却被一道竹帘挡住。
"哦,这样......"陆恒修思索了一会儿,不再多说什么,临走时,忽然又转过身对崔铭旭问道,"崔小公子,你怎么看陛下和小齐大人?"
这话问得突兀又直白,崔铭旭当他从齐嘉那儿知晓了什么内情,脸上一热,一时语塞:"这......"
陆恒修不待他回答,自顾自说道:"人与人相交,不过是投缘与不投缘罢了,若再去思虑官位名利之类的因由,那就未免太复杂了。朝中一贯流言蜚语众多,你是明白人,自是知道清者自清的道理。"
"我......"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崔铭旭越发羞愧,支吾道:"我和齐嘉......"
陆恒修却打断了他的话,收敛起悠闲的神色,道:"我只知你与小齐大人是同窗,相交如何一概不知。只是齐嘉他一直深信你待他种种皆非恶意,那崔小公子你是否也始终深信他的为人呢?"
一语中的。竹帘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帘后的一切都是隐隐绰绰看不清晰。他一直抱着轻蔑的心态对待齐嘉,一直思索着他有什么好,却没有想过,他有什么不好。他总把自己捧得太高,又把别人看得太低。他总以为傻子就是傻子,一无是处,于是稍有闲言碎语便忍不住相信。
在他落难之际,孤立无援,众人尽皆袖手旁观,只有齐嘉毫无芥蒂地收留了他。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总是只有齐嘉陪在他身边,他总能知道崔铭旭最想要什么,他总能找来崔铭旭最满意的东西,他总能做到种种安排都让崔铭旭最顺心。试问这天下除了齐嘉还有谁能对他如此掏心掏肺?而他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无法交付,难怪齐嘉会如此失望地避开他。
他总笑齐嘉笨拙傻气,原来,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不该是齐嘉躲崔铭旭,而应该是崔铭旭无颜面对齐嘉才对。
齐嘉呀,这傻子,怎么每回在理的都是他,退让忍耐的也是他,尽由得他这个理亏的来咄咄逼人?呵,到头来,欺负齐嘉欺负得最深的就是他这个口口声声没有欺负他的崔铭旭。真是......
此去经年,万般皆能放下,只有一个齐嘉,叫他怎么放心得了?
16
棘州,果如其名,荆棘丛生,寸草不长。大宁王朝开国至今两百余年,四海升平,九州安泰。唯有棘州依旧艰辛困苦,与江南富饶之地仿佛天上地下,也叫历任刺史都伤透了脑筋。这穷困是自开天辟地起就缠上的,农耕之国最盼风调雨顺,开春一场及时雨,冬至一场祥瑞雪,便五谷丰登国泰民安。而棘州却偏偏缺水,龙王爷似乎从不驻足留步,土地贫瘠得几乎一无所有,撒下十斤种子堪堪只收获五斤,真正的种瓜得豆。天注定的寒凉命,人力再勤,也胜不过天。
出京时还是凉夏,尤记得院前的桃花开得灿烂,塘中的水莲堪堪刚绽了个尖角。再下轿时,刚一抬头,双眼就被那火球似的太阳照得再也睁不开,脚下的土地干涸得龟裂成了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难看痕迹。土地是黄的,黄沙在半空中肆无忌惮地飞扬,破旧的城楼伫立在黄土之后,掩映在一片灰黄之中。阳光刺眼,背脊上汗湿了一大块,簇新的官袍湿答答地粘着身体,整个人仿佛肉馅馒头般被置在蒸笼上蒸腾,连吸进的气息都是炙热,崔铭旭脑中一片晕眩。
舟车劳顿又水土不服,新官上任连堂都还没升过一次,崔铭旭就病倒了。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浑身的骨头都叫喊着要散架,他挣扎着爬起来想叫人,嘴巴徒劳地张了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嗓子眼里又渴又疼,仿佛能冒出烟来。这里没有京中那群妙手回春的太医,寄张名帖过去就巴巴地赶来为他号脉。恐怕人家还没走到半道上,他就得先病死在这块一点都不凉快的草席上。
棘州城里只有一家济世堂,堂中的郎中又黑又瘦,一张僵尸般没有表情的脸,远看好似途中看见的死树一般,说是个农夫还能叫人相信些。他也看懂了崔铭旭眼中的不信任,略略搭了脉,甩下去一句"不碍事的",开了方子就起身走人,临走时,侧过眼角往崔铭旭脸上一瞥,道:"大人身子骨弱所以禁不住,寻常做惯了力气活的人,躺一躺就能下地干活了。"颇有些嘲弄他娇弱的意味。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躺在榻上的崔铭旭气得咬断一口白牙,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嗓子更是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拿起把刀子,横手一抹也就一干二净了。
乡下的土郎中开的自然也是土药方,黑漆漆黏呼呼的一碗端过来,还未入口,那气味就难闻得反胃,喝下一口,苦得能吐出两口。身边再没有他温柔的大嫂或是那个体贴周到的小傻子,吐得翻江倒海也没人记得去给他买块蜜饯润润嗓。崔铭旭倚着床榻胡思乱想,从前听说乡野间的秘方都是拿活壁虎捣碎了或是多大的蟾蜍晒干了直接入药的,也有用蛇的、用蜘蛛的、用任何奇奇怪怪的爬虫飞鸟乃至于死人身上的东西的,自己吓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那黑乎乎的药汁更喝不下去。
这里好似是那传说中的火焰山,艳阳高照,窗门大敞也吹不进一丝凉风。身下的草席躺了好几天了,热得能把人烧起来。
崔铭旭盯着窗外不知名的歪脖子树看了大半天,那树叶子还是纹丝不动,死的一样。房里静得可怕,只有他一个人病恹恹地半躺着。嗓子还是干渴得难受,茶壶在圆桌上,崔铭旭爬不起来,够不着。门外的小厮不知去哪儿凉快了。于是只能让嗓子继续难受着,然后越来越难受。病得连骂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棘州的大小官员们头几天都衣冠齐整地跑来探望,满满坐了一屋子人,客套的寒暄过后就再也找不出话来,彼此都是尴尬。陌生人啊,除了什么洪福齐天、老天庇佑,还能说出点什么贴己话?
于是更想念齐嘉,发疯地想。齐嘉在该多好,看着他坐到自己身边时小心又带点小喜悦的表情,心情就立时能好很多。齐嘉能陪他说话,小傻子,认真说笑话的时候没人能笑出来,一本正经地说正经话的时候倒是很能让人捧腹。齐嘉一定会比他更担忧他的病情,同情心泛滥得好像开春后的洪水,然后他就可以伸手去揉他的头,笑骂他一声:"傻子。"
从出京的路上就开始给齐嘉写信:"齐嘉,我错了。"
"齐嘉,我就问问。我从来都不信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