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南雀
“冉青庄脖子上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陈桥惊讶道:“幺哥没跟你说过吗?”
我将手轻轻按在教堂的木门上,闻言用着尽可能自然的语气道:“他不太和我说这些。”
“也是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说就不说吧。”陈桥道,“那个好像是他加入公司的日期。”
是他成为“老幺”,成为曾经最痛恨不屑的那类人的……日期。
教堂不是很大,统共也就六排座椅,可能太久没人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陈桥打了两个喷嚏,受不了地推开了耶稣像旁边的一扇小窗。
气流立即穿过小窗往门外涌去,狭管效应下,发丝被狂风吹乱,我眯着眼看向窗外,发现它正对大海,外头是一幅油画般的湛蓝海面。
“远远看着像不像墙上挂着一幅画?这幅画很有名的,是岛上的网红打卡点呢。”陈桥介绍道。
能在死前看到这么美的风景,可能是老天对我诚心悔过的奖赏吧。
我对着小窗拍了张照,打算集齐九张发个动态。
看完了西边的主要景观,陈桥本还想带我去东边的赌场长长见识,但我看天色已晚,就约着下次。
陈桥也不勉强,下山后便驱车将我送回了红楼。
我一进门,发现冉青庄已经在家,正在客厅健身。
他并不关心是谁进来了,也没抬头,始终心无旁骛地做着俯卧撑。身上的黑色背心已经湿透,汗水不断地从他毛孔中渗出,随着肌肉纹理缓慢行走,跨过山丘低谷,最终因地心引力砸向地板。
“啪”,好像都能听到声儿。
怕打扰到他,我放轻动作,蹑手蹑脚背着琴进到卧室,将大提琴放好后,又以同样小心的姿态开门出来,去到浴室。
这套房只有一个浴室,所以我和冉青庄是共用的。他的洗漱用品放左边,我的就放右边。
揉搓着肥皂,仔细洗完手,忽然瞥见洗手台左边摆放着一枚戒指。是昨天才看到过的,冉青庄用皮绳穿着戴在身上的银戒指。
我知道我不该碰,但鬼使神差地,当我回过神时,那枚戒指已经在我手里了。
银色的戒身微微泛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有一圈复杂的花纹,内圈……
我缓缓转到内圈,两个嵌刻进戒身的字母映入眼帘——L.S。
林笙。
照理说,他该受到与冉青庄一样的待遇,甚至……对他我应该比冉青庄更愧疚才对,毕竟我那样下作是为了抢夺了他的名额。
但我没有办法……
怔忪地抬手按在心口。
没办法什么?脑海里像是有一团恼人的雾,牢牢遮住正确答案,怎么驱赶都不散。
“你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叫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戒指落进洗手台,骨碌碌滑向下水口。
洗手盆是最原始的那种用橡皮塞的款式,平时不蓄水时,便将塞子放到一边,要蓄水了再塞上,也没有防漏网。戒指要是掉下去了,就再难找回。
我徒劳地伸手去捞,反应却还是慢了一步,戒指落进下水口,转眼没了踪影。
我傻在那里,心里正乱作一团,冉青庄扯着我的后领把我粗暴地掀到一边,急切地将手指探进下水口,似乎是想确认戒指有没有卡在水管里。
但他注定失望,戒指早就顺着水管掉下去,除非砸开洗手盆,破开管道,不然绝无可能找到。
他掏了一阵,也认清现实,双手颓然地撑在洗手台两侧,垂着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我这就去联系维修工,让他把管道砸开。所有的损坏我来赔偿,你先不要急。”
我慌忙去掏口袋里的手机,陈桥给过我大楼维修工的联系方式,我记着的,马上打给对方,很快就能把戒指取出来了……
“季柠,你到底要做什么?”在我翻找电话号码的时候,冉青庄忽然叹了一口气,用着堪称平静的语气问道。
我握住手机,一下愣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又有点害怕,总觉得他现在这个状态很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恐怕随时随地下一秒就会爆发,把我撕成碎片。
“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诚恳地向他认错,指尖犹犹豫豫,颤抖着想要碰触他的胳膊。
然而还没碰上,暴风雨就来了。
手机甩出去老远,冉青庄反扣住我的胳膊,五指抓住我的头发,用着不容反抗的力道将我揿在了洗手台上。
“你他妈到底要做什么?”冉青庄又问了一遍,语气截然不同,显是已经怒到了极致。
第9章 好狠,好快
脸孔被挤压变形,我本能地挣扎,却无法撼动冉青庄哪怕一丝一毫。
“就连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也要毁掉吗?”冉青庄咬牙切齿地说着,抓着我的头发,迫我仰起头。
这样一来,镜子里如实映照出了两人的模样。
我因为疼痛与恐惧,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眼镜也歪斜着,狼狈地挂在脸上。冉青庄面孔微微狰狞,脖子上青筋浮现,两腮紧绷着,眼里黑沉一片,好似暗夜里结成厚冰的海面,除了冷,刺骨的冷,便再也感受不到别的。
感觉到他扣住我胳膊的力道在一点点加重,仿佛正琢磨着、犹豫着,要如何干净利落地扭断这条惹祸的手臂,替自己珍爱的戒指报仇雪恨。
疼痛感加剧,我慌了神,开始一个劲儿地求饶:“不要!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对不起……求你,求你不要弄断我的手……”
我的确说过希望尽可能地弥补冉青庄,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但真的到了这种“付出代价”的时刻,却还是无法自控地感到恐惧、痛苦,进而讨价还价。
“你可以……可以用皮带打我。”就像以前每次犯错,妈妈惩罚我那样,我与他打着商量,“但请不要……不要弄坏我的手,那样我就没办法……拉大提琴了。”
声音逐渐染上鼻音,眼里盈满泪光,我祈求着冉青庄能手下留情,就差痛哭流涕。
透过镜子,我与对方冷酷的眼对视到一起。他粗喘着,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有几个瞬间,脸都好像要因为内心揪扯的两股情绪扭曲变形。
一抬眼,他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就像在镜子里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东西,愣怔地,他松开对我的压制,闭了闭眼,双眸里汹涌的情绪就像天晴后的洪水,迅速地褪去,留下的只是破壁残垣、一片狼藉。
他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数字纹身,退到墙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平静,甚至……更平静了。宛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恶不恶心?”他靠着墙,摸了摸裤子口袋,似乎想要摸烟,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摸到。
我从洗手台上小心撑起身,保持着动物受惊后的敏锐,视线始终在他身上,就怕错开一秒,就被他扑过来开膛破肚。
“我……我这就去联系维修工,帮你把戒指取出来。”我用指关节揩去眼底要落未落的泪花,重新戴好眼镜,见手机摔在冉青庄脚边,也不是很敢去捡,就准备亲自下楼一趟。
“不用了。”
我扶住门框,惊诧地回头。
冉青庄缓缓俯身,从地上捡起我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抬手抛给我。
我手忙脚乱接住,就听他道:“你弄丢我戒指,我弄坏你手机,扯平了。这么多年,这戒指也早该扔了。”
说完,他直起身,擦着我大步进了自己的卧室,大力关上门后,久久都没再出来。
我怕他晚上饿着,去食堂打了饭放在餐桌上,第二天起来一看,原封未动。
好像从重遇开始,他就在极力与我撇清关系。那晚帮他打掩护,他说至此一笔勾销,现在弄丢了他的戒指,他又说扯平了。
仿佛我是某种沾到即死的病毒,他生怕一个不慎被我讹上,死得难看。
手机彻底坏了,连开机都没法开。我虽然不是那种一小时都离不开手机的人,但现代社会没手机终归是不方便,而且我也怕妈妈和小妹有事找不到我。
问了陈桥岛上有没有地方买手机,他想了想,说东边的赌场那边,连着酒店有一排精品店,买衣服买首饰的都有,可以去看看。
于是这天下班,陈桥便直接载我去了岛东的合联娱乐城。
娱乐城是赌场与酒店的统称,身处同一座巨大的华丽欧式建筑内,有一百多张赌台,四百多间客房,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无论是来旅游的还是来赌钱的,住宿、娱乐两不误,都很方便。
除了酒店与赌场的入口,一楼全都是卖各种奢侈品的精品店,贴着橱窗走一圈,里面的成列贵得让人咋舌。
“真的有人买吗?”我问陈桥。
“有啊,赢钱的人。”陈桥笑道,“反正不管赢钱输钱,赚钱的都是我们。”
精品店里只有一家是卖电子产品的,我要了台他们店里最便宜的手机,付完钱本来都打算回去了,结果路过一家首饰店,见到橱窗里的一枚戒指时,又不走了。
我盯着那枚细细的白金戒指半天不出声,大概看了有三四分钟,看得陈桥都疑惑起来,问:“柠哥,你这是……想买?”
我又看了那戒指一阵,越看越是喜欢,轻轻“嗯”了声,往店里走去。
“外面那个男士戒指,多少钱?”我问。
销售迎过来,往门口看了眼,报了个数。
也还好,就一个月工资。买了戒指,还有五个月工资呢。等我死了,之前存着打算买车的钱就都给我妈,把这五个月工资给小妹。大学省着点花,应该也够了。
销售从柜台里拿出枚一模一样的给我,推销着说这是他们家的经典款,很多情侣都会拿来当婚戒。
她一定以为我这是要结婚。
“就要这个,麻烦帮我包起来。”看了看,觉得很满意,我将卡递给对方。
对方问:“一对吗?”
我摇摇头:“一枚就够了,给我男款的。”
销售没有再多说什么,表现出了绝佳的职业素养,确认好尺码,便拿着卡去给我开单了。
“柠哥,你给幺哥买戒指啊?”陈桥凑过来,看了眼那枚明显比我手指要粗一圈的戒指道。
合上红丝绒的戒指盒,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向陈桥解释太多。
买完戒指,时间已经有些晚了,陈桥提议干脆在酒店餐厅吃顿晚餐再回去,我却心疼今天花出去的巨款,想着回去吃食堂。
“别走啊柠哥,去尝尝味道嘛。不要慌,可以报销的。”看出我的犹豫,陈桥勾着我的肩,硬是把我往酒店方向带去。
由于西餐上菜有些慢,吃完晚餐都要八点多,陈桥看一眼时间,祭出一句:“来都来了,不如去赌场转转,柠哥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
赌这种东西始终不是正道,是万万碰不得的,不能因为我快死了就放松警惕。
人性不可高估,多少惨剧便是因一时掉以轻心所致?恶的、坏的东西,连一丝一毫的好奇心都不该起。
我正要推拒,便听陈桥接着道:“正好幺哥今天在赌场帮忙,我们一道去找他,然后接他回红楼呗?”
我:“……”
这理由实在正当,我倒不好说什么了。
于是,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踏进了一家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