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尾 第75章

作者:笼中月 标签: 近代现代

  再三检查,确定自己逃过一劫之后,悬着的心才扑通落地。他把背趴下去,头深深埋进自己胳膊里,一身的热汗还没有完全消退,高 潮的余韵里后背轻微战栗。

  从来没有弄得这么狼狈过。又难堪又紧张,整个人像是从山巅倏一下掉下来,心脏都有种失重的感觉。

  “贺峤……”

  黑暗里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嗓音艰涩。

  没人应,空寂的房间里只有沉重的喘息。远处海浪还在起伏,他一个人默默忍受着思念的煎熬,肌肉松了又紧,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那晚理所当然地失眠了。

  梦里他梦见贺峤,梦见他们还在方家以前的老房子里,贺峤声嘶力竭地让他滚。他既不知所措又无计可施,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直愣愣地站着:“你真的想我滚吗?”

  贺峤一声不吭,推开阳台的门用力往外扔出一样东西。看清那是什么以后他扑过去要阻止,只可惜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戒指掉下楼。

  “别扔!”

  他大喊一声醒了过来,后背冷汗涔涔。

  €€

  几天后,筹备已久的婚礼正式来临。

  室外的这种活动最怕天气突变,好在老天爷很给孙冠林面子。他们翻日历翻出来的日子海风不大,天空万里无云,蔚蓝的天际线跟海岸线遥遥相接。

  鉴于今天是蓝白主题,宾客们的衣着也都经过了严格挑选。作为非常重要的配角,承办方特意给方邵扬量身定做了一套白西装,穿上去以后俊朗非常,一群年轻人中就数他最扎眼。孙冠林带着他跟亲朋好友打招呼,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邵扬……我儿子那当然帅……”弄得方邵扬这么厚脸皮的人都开始不好意思。

  傍晚时分仪式开始。

  作为暖场嘉宾,孙冠林的几个老朋友上台致辞,致完辞就不放新郎下台。他们直接组成一支临时乐队,自弹自唱了两首颇有年代感的歌,走调的走调破音的破音,一下就把气氛给烘起来了。

  “这首歌是当年老孙给嫂子表白的时候唱的,我们大家伙来的路上就在想,必须得怂恿他再表演一次,他一开始还不乐意。”

  台底下笑着起哄:“孙总宝刀未老,唱得不错!”

  “去去去。”孙冠林嘴上不耐烦,眼角眉梢却颇有得意之色,“一个两个的就会揶揄我,今天可是我重要的日子,谁都不许拆我的台啊。”

  话音刚落,方邵扬就在台下双手扩着音大喊:“新郎官天下第一帅!新娘子世界第一美!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众人捧腹大笑,吕清仪遮着嘴又是羞又是臊,他师父护着老婆横了他一眼:“臭小子给我等着!等你结婚的时候看你老子我怎么闹你!”

  说完才察觉自己这话说得很不合适。

  幸好方邵扬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变,依然跟头顶的阳光一样爽朗。不知道他是不在意,还是已经成熟到足以掩饰内心的落寞了。

  整场婚礼他一直在台下大声起哄,忙进忙出拿道具,招呼到场的客人、亲属,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宾至如归。后来天黑下来,几束聚光灯齐齐照到月牙形的台上,他又作为晚辈上台去送戒指。

  捧着纯黑的戒指盒,他一路小跑上台,送出后摸了摸脑后刺手的短发,脸上挂着极少见的、腼腆的笑:“师父,百年好合。”

  乐声悠扬浪漫。

  孙冠林眼眶微红,在所有人的祝福下给夫人戴上了迟到四十年的结婚钻戒,吕清仪激动得泣不成声。

  她身体不好,没有几年活头了,这一点他们夫妻俩心知肚明。但能在尘归尘土归土之前圆满至此,即使明天就闭上眼睛,这辈子也了无遗憾。

  “现在请新郎亲吻我们最美丽的新娘……”

  任务达成,方邵扬转身下台,在台侧静静地注视着台上的一切。

  灯光亮得人眼睛发涩。

  “先别走啊!”司仪笑呵呵地拦住接完吻就想逃跑的一对新人,“你们还没发表结婚感言呢。”

  台下又是一阵笑浪。

  孙冠林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可摸了半天兜,事先准备的小纸条竟然不翼而飞。

  “要不然我上楼找找?”方邵扬低声喊。

  “算了,干脆我长话短说。”孙冠林手臂一摆,“反正在场的都是老熟人,说得不好你们别笑话我就行。”

  “不会不会!”

  被自家夫人瞪了一眼后,他在起哄声中清了清嗓,接过司仪手里的麦克风。

  “谢谢各位抽空来参加今天的婚礼。大家都是大忙人,能凑得这么齐非常不易,我先代表自己跟清仪由衷地感谢大家……我跟清仪,我们俩是留学的时候认识的,当年她还是……”

  四十多年前的浪漫故事被再度提及,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不包括方邵扬。长居在旧金山的那一年,华人校花,穷小子,私奔,几个关键词他耳朵都听起茧了。

  往柱子后面一藏,他从兜里摸出烟跟打火机,微弱的火星在指间燃起。

  这样浓墨重彩的幸福,难免使人往自己身上比。热闹的喜悦过后,丝丝缕缕的空虚从他心底各个角落冒出来,企图吞噬这份喜悦。呛人的烟味把这些空虚赶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他自已沉默地消化着。

  如果身边还有另一个人,靠一靠他的肩,大概他会好受一些。如果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大概海风就没有这么咸,周围的灯光就不会刺眼。但他知道自己迟早得适应这一切。

  台上的孙冠林忆完往昔,感谢完老婆,发言却没有就此打住。

  “另外我还想感谢一个人,那就是邵扬。这个婚礼其实一开始是我心血来潮,想用这种方式弥补对清仪的亏欠,没想到告诉邵扬以后他非常支持我的想法。今天你们看到的这些环节、现场布置,包括大家的食宿都是他在负责安排,哪怕是亲儿子也不一定有他这么尽心尽力。邵扬,邵扬?”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邵扬赶紧掐了烟从角落钻出来,有些错愕地望着台上。

  “站直!背挺起来。”孙冠林板起脸。

  他不由得直起背。

  “这就对了。”

  望向他的目光慢慢褪去严厉,变得无比温和。“邵扬,借着今天这个场合,我也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孙冠林顿了顿。

  “你是个好孩子,这是我早就认定的,跟你姓什么没有关系。这几年看着你长起来,一天比一天成熟,我比任何人都觉得欣慰。但我也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心里很多委屈没有地方去说……”

  台下一片寂静,唯有海风的声音。

  “好孩子,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师父永远相信你,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哪天真要是打累了打输了,就回到旧金山来给我捶背捶腿,我会像上次一样,不惜一切代价帮你东山再起。听到没有?”

  方邵扬站在台下一动不动。

  “干嘛,哑巴了?”孙冠林吼他。

  他这才胡乱搓了把脸,“听到了。”

  “大点儿声!”

  这回干脆就哑火了。

  方邵扬嘴唇动了动,然而喉咙里半点声音也没有。台下的所有目光都在他身上,内容五味杂陈,有羡慕的,也有不理解的。司仪见状趁机接过话头,好让流程继续走下去。

  “下面我们……”

  海风带走余音。

  在这样愉快的狂欢夜晚,这段发言只占短短几分钟,并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波澜。但对于方邵扬的内心,这番话无异于惊涛骇浪,让他日渐孤独的心感觉到了许多温暖。

  仪式结束后所有宾客都去吃饭喝酒了,只有他一个人默然地走到沙滩上,坐在海边发呆。

  身下的沙子是温热的,他攥起一把,然后又慢慢把手松开,任由它从一点点流出去。

  算一算,这是他在旧金山的第二个夏天,干燥炎热依旧,心境却有很大不同。前一个夏天,他满腔仇恨,满心怨愤,周身都竖着尖锐的倒刺。这一个夏天,他平静了很多,尽管壮志未酬。

  他脱掉鞋跟上衣,光着膀子躺进沙子里,头枕手臂,听着海浪想以后的事。

  旧金山虽好,不可能住一辈子。他在临江出生、长大,在临江念书,在临江认识了贺峤,又在临江送走了妈妈,那里才是他的家。更何况他还有未竞的事业,有发誓要一生守护的人。

  可就算回到临江,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还是一个人。

  走到天涯海角也是一个人。背起背囊哪里都可以去,去哪里也都一样,没有必须马上动身的理由。

  仰面躺在沙滩上,四下无人。他对着皎洁的月光,从兜里再次拿出那枚花掉他半年积蓄的戒指,珍而重之地给自己戴上。然后他闭上眼,张开双手,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型,躺在那里冒傻气,不担心谁来笑他。

  因为还很年轻,所以他是豁达的。

  但有时候也会后悔,一次又一次地后悔。要是那年不等情人节就好了,要是早点坦白就好了,要是那次没有去印尼就好了。假如妈妈还在,假如贺峤还在,假如一切重来……

  就连许多细节他都已经想好了。要是真能回到过去,他不会再跟妈妈顶嘴,不嫌弃妈妈做的饭难吃,他要主动带悟空去洗澡驱虫,在每个重要的日子给贺峤送一份礼物,把贺峤说过的话通通录下来,觉得难过的时候就放给自己听。

  虽然知道这些事情再也不可能实现,但他仍然忍不住回想,在茫然无助的时候回到从前的某个十字路口,假设自己当初选择了正确的路,想象那一路会有些什么,想象自己的人生会有多么不一样。

  他想,自己恐怕不是个例吧。每个在后悔中煎熬过的人应该都会想,假设,假如,如果,会怎么样。

  想这些不犯法,只不过没有用。

  一直躺到沙滩短裤都被海风吹润了,他才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子回到公寓,一头扎进几十封工作邮件里。

  或许是喝多了酒吹多了风,又或许是婚礼忙完之后这股劲松得太急,第二天一早他就突然病倒了。

第69章 你还会再关心我吗?

  翌日中午。

  听见有人敲门,方邵扬困难地睁开眼。想应一声,可一张嘴嗓子完全是哑的,浑身上下半点力气都没有。

  “来了……”

  这一早上吕清仪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本来想叫他过去吃饭,一直没打通还以为他是宿醉未醒。结果门一开,发现他扶着墙站直都费劲,额头更是烫得跟火炭一样。

  “一晚上不见怎么烧成这样了?赶紧躺下赶紧躺下,我去找个体温计来给你量量多少度。”

  “怎么搞的……昨天不还好好的吗……家里边怎么连热水都没有,你这过得是什么日子……”

  他挪回床边,一头栽倒。耳朵里像堵着棉絮,絮絮叨叨的关怀一句也没听清,只感觉头昏脑胀四肢无力,每咽一下口水都割嗓子一样疼。

  吕清仪赶紧打电话把孙冠林给叫了过来。

  旧金山这边看病不如国内方便,何况方邵扬又是旅游签证。两口子商量之下还是没有选择立马去医院,而是去诊所买了许多药回来,在家里每隔一小时给他量一次体温,又煮了一大锅生姜葱白汤逼着他喝。

  “不想喝……”闻到那个像药又不像药的气味方邵扬就皱着眉把碗推远,“难喝……恶心……”

  “还犟,谁让你喝了酒跑去吹风的?”孙冠林管他三七二十一,捏着他的鼻子半强制地往下灌,“病了就得喝药,多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

  没想到方邵扬喝下去就吐了。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床单都汗湿好几遍,到晚上八九点却还是没退烧。

  “邵扬、邵扬?”

  九点多钟时方邵扬有点叫不醒了,眉心的浅纹里凝得全是汗,而且一直在无意识地喊冷。孙冠林夫妇俩不敢再拖,这才赶紧换衣服把他往最近的医院送。

  夜色沉沉,这个点国外的马路上车很少,离海滩越远越感觉静得发慌。吕清仪把方邵扬的头按在自己肩上,用一方小小的手帕给他擦汗,出一层就擦一遍。孙冠林在前面开车,每隔一小会儿就要问一句:“怎么样,人清醒点儿了吗?”

  “别问了,赶紧开你的车。”

  夫妻俩自己生病都没这么紧张过,除了心疼方邵扬,更多的是因为他一向身强体壮,几乎没有这么虚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