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你……”
不待叶青羽开口,温雅臣一低头掩住了表情。再抬头时,咧嘴又是一笑,却笑得飘忽,脸上方掠过一丝,转眼不见影踪。他径自站起身来,拖着叶青羽就往一旁的抄手游廊里走:“听戏听得头疼。你难得来,我带你逛逛朱家的花园。没什么好看的,不是花就是草。”
好脾气的三位朱家少爷就坐在侧旁,话音落在耳里,个个抱着臂膀哈哈笑。
叶青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温雅臣一甩袖子,拉着他扬长而去。一身柳青色的纱袍衣袂飘摇,越发衬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只是,笑容虽挂在嘴边,叶青羽从他侧面看去,却只觉他牙关紧咬面色阴沉,蓦地透出几分怒气。
不由想起那日清晨,飞天赌坊门前,他遥遥看一眼屋里的银月夫人,转身再回头,身前的温雅臣也是这般阴郁恼恨的眼神。习惯了他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轻浮模样,猛然撞见,心头倏然一跳,惊得浑身冰凉。踌躇着张嘴想要问为什么,须臾间,他又恢复原样,双眸含笑神采熠熠,哽在喉头的话语就此再问不出口。
“我以为你喜欢才来的。”正是初夏好时节,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太液芙蓉未央柳,人工挖掘的小小池塘里,阔叶何田田,小荷尖尖角。温雅臣立在一池绿水前沉沉开口,拧着眉抿着嘴,几分烦躁几分薄怒,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可你却不喜欢。”
叶青羽说:“戏班很好,我挺喜欢的。”
“你……”他眼中懊恼更甚,一张白玉面孔生生涨出几许紫红。仿佛努力克制心中怒气,重重呼吸几次,温雅臣才又缓慢开口,“你真的喜欢?”
真的高兴?真的喜欢?真的开心?好像他最近总在追他问这样的问题,
叶青羽注视着眼前一脸认真的他,眼神越发不解:“温少何出此言?”
温雅臣恼了,手掌自他腕间落下,急急来捉他的手:“你只管告诉我,到底喜不喜欢?”
“……”叶青羽后退一步,看他急赤白脸的样子,疑窦丛生。
“哟,温少,真巧。”两人争执不下时,前头曲折的长廊里袅袅飘来一道纤细人影,素衣淡妆,发间一枝精巧质朴的银簪,手中一柄流苏细长的团扇,腕上一双叮当作响的翡翠镯。精于察言观色的女子好似浑然不曾看见两人间的纠缠,一步步婀娜走来,停在温雅臣面前盈盈一拜,“原来叶公子也在。”
见有人来,温雅臣只得悻悻收手,冷着脸敷衍点头。叶青羽尴尬,低头拱手为礼:“银月夫人。”
朱家从商,本没有高门大户那么多繁琐严苛的规矩。三位少爷也是荒唐,只图热闹不计名声。此番宴客,凡是有往来的朋友,无论贵贱高低,一律遍撒邀帖。据说连倚翠楼张嬷嬷手里也有一张朱家请柬。适才听戏,叶青羽无意间往内院女客席中扫过一眼,就已看到了银月。
这女人……会来赴这样的宴席就已是不寻常,现下又跟到这里……不由忘了先前对温雅臣的疑惑,叶青羽双目灿动,看着她如花的笑靥,脑中飞速思考。
仿佛看穿他的疑虑,银月夫人笑意不减,缓步上前,停在叶青羽面前:“公子莫这般看妾身,当真是凑巧而已。”她一笑就爱弯起眼,眉眼弯弯,仿佛新月,衬着清丽的面容与翘起的唇角,十足一只狡诈的狐。
叶青羽稍许侧身,避开她的直视:“夫人多心了。”
她只是笑,偏过脸,眸光灼灼,来回在他与温雅臣两人脸上打转。
那边的温雅臣已恢复常态,纸扇一展,不着痕迹挡在叶青羽身前:“夫人再这般看,在下就要误会了。”
“误会妾身看上叶公子吗?”她毫不羞怯,抬手以扇遮面,只露出一双顾盼流转的美目,“公子清逸,温少俊朗,妾身难以取舍呢。”
“夫人真爱说笑。”
叶青羽默不作声退到温雅臣身边,静静听他俩言不由衷地说笑。几缕清风吹皱脚下池水,宽大的荷叶起伏摇摆恍如绿浪阵阵。水中红鲤惬意游弋,偶尔靠近池面,荡开层层涟漪。女子秀丽端方的身姿影影绰绰倒映其中,波光闪烁,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又显现出叶青羽自己的面孔。明明全无半点相似之处的面容,随着光影交错碧波荡漾,水光潋滟间,隐隐约约依稀显出几丝相似的神韵。
擦肩而过时,银月夫人刻意走偏两步,贴身靠近了叶青羽:“妾身同温少相识许久,原来他不仅会笑,也是会生气的。真叫人大开眼界。”三分正经,七分看好戏的狡黠。
叶青羽脸上一紧,转头就要说话。红唇如许,她低低笑着,悠然摇着团扇,头也不回地离去。
生气了?想着银月的话,叶青羽停住脚,怔怔看向前方的温雅臣。温雅臣会生气?他生什么气?
温雅臣恰好回身,望见满脸迷茫的叶青羽,一双干净到极致的眼眸里,满满映着的俱是自己的影子:“发什么愣?再不走等等又要被他们取笑。”
一瞬间,就好似变了一张脸。他笑嘻嘻地来握叶青羽的手,指腹贴着指尖一寸寸向上,缓慢游移,暧昧撩人。叶青羽挥手要拍开,他撇下嘴,眸光莹润,委屈得仿佛能当场落下泪来。不安分的手也不敢再动作,恋恋不舍放下,最后只停在叶青羽的衣袖上,轻轻握住了一角。
晚宴时,叶青羽坐在一旁,留心观察他的举止,温少心情大好神色愉悦。心思玲珑如旧,言谈机敏如旧,酒量豪爽如旧,一切如旧,仿佛后花园荷塘边的焦急失态不过一场虚幻梦影。暗地里,叶青羽松下一口气,跟着众人一同举杯畅饮。清冽的酒液顺着舌尖落进心底,火辣辣的滋味就将胸中隐隐升起的失落一并掩盖了。
这一夜,温雅臣又借宿照镜坊。
从朱府出来时,他醉得不省人事。来时的高头大马自然骑不了,小厮们麻利地唤来车马,小心翼翼扶他上车。温雅臣闭着眼睡得昏沉,手中紧紧攥着叶青羽的衣袖。
温荣弯腰去掰他的手指。醉酒的人气力不能同平日相比,非但扯不开,反而弄醒了温雅臣。
“干什么?”面色酡红的醉鬼皱着眉半睁开眼,恼恨地横他一眼,踉跄一个转身,臂膀一圈,索性整个人都贴到了叶青羽身上。
“叶公子你看……”温荣不敢再动,赔着小心对叶青羽苦笑。
叶青羽看看身后已经紧紧关上的朱漆大门,又抬头望望天边清冷的上弦月,一时间有些发怔。挂在身上的人死沉死沉,还总用鼻尖蹭他的脖子,像小狗似地嗅来嗅去,弄得颈间又热又痒。躲着他炽热的鼻息,听着温荣“将军今晚在家,看到少爷这样,大概又要发火”的念叨,叶青羽晃晃脑袋,无奈点头:“去我那儿吧。”
照镜坊里的夜晚比他处更安静。一俟天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堵堵高墙拦住了路人好奇的目光,也将墙内的生活与外界完全隔绝。沉默的院门后,谁也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那纸窗下孤独的人影是在沉思抑或哭泣?抑或已经因为绝望而不再心生任何期待?谁也不知道。照镜坊的每个院子里都藏着秘密,悲哀的、心酸的、难过的,混合着眼泪,掺和了血腥,包裹住了时光。于是连爬满高墙的绿藤和探出墙头的红杏都带着孤绝凄艳的色彩,空无一人的暗夜里,静静被月光拖曳出诡异难喻的阴影。
自从邻家夜半哀歌的女子自尽后,叶青羽就越发觉得长夜寂静。也许是因为怨气太深,连虫子都知道避讳。到了夏日,照镜坊夜间也很少听到虫鸣。十里蛙声的情景只在书里见过。偶尔几声响动,不是夜枭,便是又有人因寂寞而发狂。这样凄厉狰狞的声响听在耳中,只会让人更难以入眠。
而现在,叶青羽却由衷期盼着左邻右舍里谁家能再弄出点声响,哪怕是从前鬼哭一般的哀声也好过现在温雅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温少睡得酣甜,人世不知,叫唤不醒。一靠近床边就一个趔趄,搂着叶青羽齐齐躺倒。仓促间,水红色的唇甚至还在叶青羽脸上轻轻擦过。秋伯和温荣双双注目之下,叶青羽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克制住心头慌乱。脸上的红晕说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羞赧。
因为任性的醉鬼打死不肯醒来也无论如何不肯松手,脱衣之类的琐事只能由叶青羽一人来做。秋伯和温荣乖顺地跑去房外做醒酒汤,之后就再没有进来。叶青羽仰面躺在被自己睡了数载的床榻上,睁大眼看着头顶青灰色的纱帐,第一次觉得无比别扭。温雅臣靠得太近了,头枕着肩,手圈着腰,腿叠着腿,贴得几乎严丝合缝。绵长的呼吸一下下在叶青羽的面庞边扫过,如同夏日午后熏然的风,带着一点点热度,却仿佛能把整个人都烧起来。
浑身僵硬,叶青羽一动不动,亦不敢细看此刻温雅臣的睡脸。盛名在外的浊世佳公子,清醒时转着一双五色琉璃般的桃花眼就让世人癫狂,倘或阖了眼做一副安谧和润的样貌……光如此这般一想,叶青羽就觉得整颗心都震个不停,好像能从胸膛里蹦出来。
床榻外侧的桌上放着从温雅臣身上摘下的各色饰品,发冠、腰带、玉牌、坠饰……环佩琳琅珠玉玲珑。一件件除下时,叶青羽就已感叹过饰物的繁多,温荣却一本正经地跟他讲:“这哪里算多?少爷知道公子不慕虚华,出门时还特意摘了两根手串一个扳指。”
窗外些微的光亮映照进漆黑的卧房里,墙边高大的家具朦朦胧胧可以看见几分模糊的轮廓,桌上一片闪烁不定的幽幽光影,明暗交替,此起彼伏。珠光宝气,叶青羽想起这个词,而后暗暗发笑,豪门闺阁中千金贵女们的梳妆奁里大概也不过这般繁丽光景。这个温少啊……
猛烈跳跃的心渐渐平定,暗夜悠长,万籁俱寂。想着不久就要天亮了,叶青羽小心地翻过身,入眼是一双黑白分明满含笑意的眸子。什么纵乐后的浑浊、大醉后的血丝、沉睡后的迷茫全都一概不见,双目炯炯,清明得仿佛雨后澄澈透亮的天空。
“你装醉。”恍然大悟,叶青羽双手一推,打算远离那张凑得太近的漂亮面孔。
温雅臣收紧臂膀,旋即就把想要翻身下床的叶青羽又捞了回去:“你对唐无惑就不会这样。”
唐兄也不会像你这样!话还堵在喉咙口没有出声,叶青羽刚要张嘴,却听温雅臣又说道:“你也没告诉我,你和银月夫人是认识的。”
屋子里没有点灯,晦暗不清的夜色似乎为双眼蒙上了一层薄纱,看什么都只能隐隐约约望见几分暗淡的影子。跟他同枕一个枕头的青年挨得那么近,俊丽标致的面孔近在眼前,眼底的挫败与伤心直白而赤裸。
“我……”这就无从解释了,叶青羽沉默,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
“你也不喜欢和我出门。”温雅臣垂下眼,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衫紧贴上叶青羽的背,他咬了咬嘴唇,语气低落:“你不喜欢太热闹,而且青楼赌坊那些地方,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