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月一日
他木着脸,肩并肩跪到了纪峣身边:“是我没教好他,干爹,你要打就打我吧。”
纪峣的脸色这才变了:“你掺和进来干嘛?关你什么事?滚!”
张鹤不理他,而是紧紧注视着面色阴晴不定的纪父纪母——他们在想和张鹤他爸妈一样的问题:这对儿发小是怎么回事?
纪峣看懂了他们的神色,脸都白了,拽着张鹤的衣领:“我叫你走,不关你的事!”
张鹤没理他们各异的神色,表情平淡地叙述:“这确实是我的错。”
“纪峣高一的时候就跟我出柜了,我以为他是小孩儿,玩性重,所以没下狠手管,也没给你讲。后来他越大越管不住,我就懒得管了,只负责给他擦屁股——很多事儿如果没有我的话,他早就被发现了,所以你们如果要罚他的话,就先罚我吧。性向没法改,但他滥交劈腿确实是错的,是我没有教好他。”
一番话说得纪父和纪母眼泪都要下来了,他们心里又痛又悔,又哪有资格指责张鹤!纪母指着手机上爆料出的一桩桩一件件丑闻,更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流:“纪峣——你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我们给你的还不够么?”
当大家的注意力被一件事情吸引时,引开他们的方法,就是爆出更大的事情。这点在纪峣身上得到了很大的体现。
当初令纪峣心惊胆战的性向问题,此时对父母造成的冲击,远没有纪峣从高中起就劈腿滥交打架斗殴,还吸毒(在老一辈心里,大麻和毒品没什么区别)飙车来的震撼。
纪峣垂着头:“够了。”
“那你为什么——”纪父是个急性子,这时候又想抬手打人,纪峣已经闭上眼睛等着了,可他的胳膊却被一把按住。
张鹤握住纪父的手腕,皱眉道:“我说我没教好他,你们还真打?”
这话什么意思?
二老一懵。
张鹤闭了闭眼,有很多话,他一直憋在心里,他知道他不该说、也不能说,他的身份太敏感,他不是小孩了,以前还能仗着年纪不大,装着童言无忌问一句,为什么干爹干娘从来不回家呀?
现在说这些,没用,也晚了。
可是……
张鹤无视了纪峣难看的表情,斩钉截铁道:“你们没资格打他。”
Next:
——这是拉着他的手,牵着他去上学的女人;这是给他开过家长会,在他的成绩单上签过字的女人;这是到外地出差时,他一个电话就赶回来,给他做油焖大虾的女人。
——“反正你纪某人,最享受众叛亲离的感觉,不是么?”
第142章 Chap.60(加更)
张鹤垂着眼,语气是一贯的平铺直叙:“纪峣还上幼儿园时就归我管了,当时我也不会做饭,我们俩最常吃的就是白水泡饭,一碗米,一把咸菜,一杯开水,周末幼儿园不管饭的时候,我们就吃这个。”
“小学的时候,纪峣连买根五毛钱的火腿肠的零用钱都没有,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你们一次面,想喂只路边的野猫,还得自己饿着肚子倒贴饭钱。”
“初中我最烦开家长会,我爸我妈十次有五六次没法来,班主任老怀疑我是不是没告诉家长。每次我被她怀疑的时候,心情不爽,就会想纪峣,然后就爽了,因为我爸妈好歹能来四五次,而我干爸干妈,十次能不能来一次?班主任特有意思,私下里还问过我,纪峣是不是我们家收养的小孩。”
“上了高中,温霖得了全校第二,他爸在他面前骂他为什么没拿第一,但是在外头逢人便夸自己儿子多优秀,拿了亚军。所有人都知道温家的孩子哪哪都好,你们回来也跟着夸,说温霖这孩子真优秀什么的,可为什么当时你们没问一句,‘峣峣这次考了多少名’?”
“那张第一名的成绩单是我妈签的字。当时她问纪峣为什么不告诉你们,他一脸不在乎,说你们忙,小事没必要说。”
纪峣目瞪口呆。
这些都是过去很久很久的事情了,甚至有很多事,他都忘掉了。可没想到,张鹤还记得。
他这话就差指着二老的鼻子说,不要纪峣说够了就真的够了,要他觉得,而他觉得他们做的远远不够。
张鹤忽然炸毛是有原因的。
他们还小的时候,张鹤三天两头挨打,打完就跟纪峣抱怨,说长大以后他要打回去。纪峣很吃惊地问为什么,张鹤更吃惊地问他为什么问为什么。纪峣迷茫回到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挨过打,看张鹤这样子,还挺羡慕的。
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才让一个小孩连隔壁哥哥被挨打都觉得羡慕??
所以张鹤老喜欢欺负纪峣,揍他屁股、弹他脑门、把他暴力镇压让他爬不起来……
作为晚辈,张鹤知道自己真不该这样顶撞,尤其是这个档口,可是,他真的、真的……
张鹤面无表情,把纪峣往身后一扯:“既然在他小的时候,你们说‘平等教育’,没有打过他一次,那现在也别打他。”
“纪峣是我小时候用零用钱,长大了用我自己做的饭,一口一口喂大的。他一年恐怕没法跟你们同桌吃上十顿饭,却能在我那吃一百顿饭还多,所以怕他做错了事要教训他,那也是我来。”
张鹤说话时始终不急不缓,和他平时一样,稳得一批。
这话虽然语气不重,但意思是够重的了,带着多年不曾说出口的怒火与怨念,字字都往二老心口上扎,纪峣使劲掐他让他闭嘴,张鹤嫌他烦,头也没回,反手直接把人按在后背上,纪峣的脸怼上张鹤结实的背肌,长睫一颤,不说话了。
比起这对儿发小,纪父纪母才是真真正正的肝肠寸断。纪母一下子哽住了,她有很多想说的,但看着张鹤一边护崽子一样把纪峣护在身后,还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们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晚了。
最后,她只费力地说了一句:“峣峣,我们没有不想管你,只是,只是……”
只是在他们还没注意的时候,那么小小一只的纪峣,就呼啦啦长大了,他们想管都管不了了。
就这样,在纪峣预想里,一场大概是天崩地裂级的出柜,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化解了——最后甚至还变成了纪父纪母的声讨大会。直到纪峣呆愣愣地被张鹤拽走,脑子还没转过来。
“结束了?”
“嗯,结束了。”
“就……就这样?”
“嗯,就这样。”
“可是……”
纪峣还有点磕巴。他最近心情极度压抑,什么都下意识往最坏处想,他真的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为自己编造结局了。至于是自杀还是什么别的死法,他都想过。
张鹤挑挑眉:“挨了一巴掌,还不够?”
“但、但……”在他心里,自然是不够的。
张鹤顶着两家父母的视线,堂而皇之地把人带出了门,从车库中推出他的爱车,然后将纪峣放到了后座上:“早说了让你早出柜早超生,你偏不信——真正在乎你的人,怎么舍得真的伤害你,等着吧,他们俩今晚肯定会睡不着觉,然后抱头痛哭。”
“…………”
他的机车仍旧只有一个头盔,他把它戴在了纪峣头上,脑中不期然想起了徐叶叶的脸,他将她的影子从脑海中驱散:“忙了一晚上没吃饭吧?走,带你吃宵夜。”
纪峣总算从“我靠我爸妈的战斗力竟然这么弱”的震惊中回过神,一抬脸就发现张鹤已经准备在四双眼睛底下把他带走了。他木着脸摘下头盔:“张鹤,你有病吧?我都说了咱们别私下见面了。”
张鹤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指了指身后灯火通明大门敞开的纪家,和黢黑一片露台上却影影绰绰的张家,颇为理直气壮:“不是私下,我是当着他们的面的。”
……神特么当着面。
纪峣是真的累了,他疲倦道:“这个时候,你向我爸妈卖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并不是我出去鬼混的理由啊。到头来,该我面对的,还不是要面对。”
张鹤抿紧嘴唇。
他知道这是在转嫁责任么?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是同样的,也再没有谁比他更晓得,纪峣近来心中有多难过了,这时候只要能帮纪峣减轻一点负担,哪怕是对干爸干妈用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他也觉得没什么。
可见平时有些人看着浓眉大眼毫无心机的,其实满肚子都是坏水。
纪峣看着张鹤,这人每次都是这样,像天神一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每次都在他最痛苦、最彷徨、最无助的时候,站在他身边,陪伴他、支持他、给他力量。
他似乎从来都没认真想过,但是回头看看,好像每次他分手也是、被围殴也是、人渣本质被戳穿也是……张鹤永远站在他身边,对他说:我带你走。
他笑了笑,想说点别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昨晚我跟徐叶叶同志睡了一觉,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今天下午她还故意给发消息跟我炫耀,说你们两个约会去了,怎么样,约会顺利么?”
张鹤抿唇不语。
看来是不太好。
纪峣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伸手,给张鹤理了理歪了的衣领:“张鹤,你别再惯着我了。”
他没有指责张鹤的意思,他只是真的累了,很想干脆有个痛快。他道:“况且,你刚才不管不顾把我拉走,咱们爸妈……可能要想歪了。”他抬眼,看向从两家大门走出的四个人。
在他们说话的档口,他们已经出来了。
左边是满脸沉痛的纪父,扶着泪流不止的纪母;右边是表情复杂至极的张父和张母。
两家父母彼此对望一眼,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他们沉默着,两个发小也沉默着。
张鹤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纪峣是纯粹什么都懒得说。
众人对峙了几秒,纪父似乎做足了心理建设,他轻咳了一声,道:“大家都进去吧。”
本来还忧心忡忡又不好插手的张家人,这下终于可以不仅仅旁观了,然而这契机实在令人心中复杂难言,张母想得脑仁都痛了,她此时满心只有一个疑问: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回到纪家大厅,她便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遍:“峣峣,阿鹤,你们实打实地告诉爸妈,你们……”她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像是难以启齿,最后还是咬牙说出了口,“究竟有没有……?”
这话说的很含糊,但所有人都懂了。此时没有装傻的必要,这就是必然的,纪峣心里清楚,一旦他的性向暴露,所有知道两家关系的人,都会在心里想:既然纪峣是同性恋,那张家的小子和他那么要好,是不是也……?
他不肯出柜,最怕的就是这点,而这种全民皆知的被迫出柜,是他最怕中的最怕。
世人无知,总觉得既然有一个人是个同性恋,那么TA身边所有和这人关系不错的同性,性向都要打个问号。
这时候,最妥当的方法是什么呢?
装死?保持沉默?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错了,沉默只会让愚者更加兴奋,将自己的偏见加诸在他人之上,用自己的无知给沉默者盖棺定论。
所以保持清白的最好方法,是拉开距离,最好与大家一起唾骂这恶心的同性恋,呸,居然以前还跟我们家这么要好,该不会是看上我儿子了吧,真是缺德。
纪峣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比起张母目光中的犹豫和惴惴,他的目光寒凉,像是冷透了。最后他的视线,和张母对上了。
这是抱着他,给他喂过饭的女人。
这是拉着他的手,牵着他去上学的女人。
这是给他开过家长会,在他的成绩单上签过字的女人。
这是到外地出差,他一个电话就赶回来,给他做油焖大虾的女人。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他那时上小学一年级,忽然发烧了,爹妈照例不在家,晚饭照例是白水泡饭加咸菜,他却吃不下。张鹤急得团团转,他打电话给干妈,那边接通了,明明是很清脆的嗓音,一听是他,马上变温柔了:“是峣峣啊,怎么啦?”
他本来觉得没什么的,可当时一听那温温柔柔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哭了,抽抽搭搭地说:“干娘,我好饿……”
张母听了后只说了几个字:“等我回来。”然后她真的在半夜的时候,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进门的时候,他简直觉得张母浑身都在发光。她一进门就塞给了他一盒巧克力,让他跟张鹤先垫肚子,然后衣服也没换,风风火火地进了厨房,给他做了一锅油焖大虾。
他现在还记得,那盒巧克力是德芙的,油焖大虾很好吃,后来成了他最爱点的菜。
张父同样待他极好,可是父爱总是含蓄的,他又有了张鹤,所以对两位父亲,并没有对两位母亲感情来得深刻,也没那么盼望。但是他自始至终明白一点,就是,张家人从来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们,欠了人家许多。
这么心善、又这么好的一家人,为什么要把他们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这么想着,于是张口,清晰地说:“有。”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和他一起响起:“没有。”
纪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