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味儿(四月一日) 第44章

作者:四月一日 标签: 近代现代

  “……小峣峣。”

  沉默半晌,张鹤忽然开口,仿佛无奈,又仿佛妥协般叫了一声。

  这句黏黏糊糊地称呼,和那句同样黏黏糊糊的“阿鹤哥哥”一样,在他们逐渐长大后,就被打包叠好,珍藏在记忆的角落。

  张鹤轻声道:“你是个男子汉,自己犯下的错,就得担起责任来。去吧,稳住蒋秋桐,不要让主人家难堪,吃一顿美美的晚饭,然后跟他们说清楚。”

  “嗯。”纪峣深呼吸了一口气,打开水龙头,打算洗把脸冷静一下。

  “腰板挺直,不要怕,尽力就好——我知道,你已经知道错了,你已经在改了,你已经很懂事了。”

  “嗯。”纪峣抽抽鼻子,觉得自己有点想哭。

  张鹤的声音继续从听筒里传来:“……只要你肯面对……无论结果如何,我为你感到骄傲。”

  “……嗯。”

  纪峣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

  他挂了电话,在地上蹲了一会,然后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在走出卫生间是,已经一脸平静了。他正准备去找于思远说清楚,还没看到人,就听到楼下传来于母的声音:“你们来了啊,秋桐呢?”

  蒋母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一个女人清脆爽朗的声音在空中炸开:“姨,他提着东西,走在后面呢。”

  ……没时间了。

  纪峣闭了闭眼。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痉挛了一下,随即打了个电话给蒋秋桐。

  蒋秋桐刚刚踏进于家的院子,看到来电显示,嘴角便忍不住一勾——这是一想到纪峣以后的下意识反应,他根本没法抑制。

  他笑着接了电话,语气难得轻快:“怎么了?”

  说着,他推开了半掩着的房门,走进玄关,准备换鞋。

  纪峣沿着楼梯,一步一步下楼。他没有看一旁的于母姐妹,和冷艳凛冽的蒋春水,只固执地盯着那个男人,任由对方的身影在视网膜上逐渐放大。

  “秋桐……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千万不要失态,好么?”

  纪峣从来没这么叫过蒋秋桐。他们之间的称呼随心所欲,乱糟糟的,心情好的时候,纪峣叫他“蒋哥”“蒋老师”,在床上为了激怒还叫过他“蒋叔叔”“蒋大爷”,不高兴时连名带姓,蒋秋桐王八蛋老男人什么都叫过。

  就是没有温声细语地叫过他,“秋桐”。

  蒋秋桐心里产生一丝不妙的预感:“你什么意……”

  他已经换好了鞋,此刻刚刚直起身,一抬头,正巧看到已经下到一楼,站在扶梯旁,正握着手机注视他的纪峣。

  “……思。”

  饶是蒋秋桐再聪明敏锐,这时候也有一点懵了。

  “——秋桐来了啊!”

  于母热情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听到于母招呼声的于思远,从地下酒窖里吭哧吭哧爬上来,正好探出一个脑袋。

  看到蒋秋桐,又看到纪峣,他扬起一个笑脸,遥遥指着他最珍视的爱人,对他最亲近的表哥,轻快道:“哥,他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那个人,叫做‘季峣’,你可以叫他峣峣。”

  他又扭头看纪峣:“他就是我哥蒋秋桐,你叫他蒋哥就好。”

  与此同时,蒋秋桐没来得及挂的手机里,传来小骗子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的小骗子。

  “求你……忍一顿饭的功夫,我知道这很难……你就当是为了你小姨,还有思远。”

  蒋秋桐挂了电话,看着他心尖尖上的人一步步走过来,扬起生疏而有礼的笑脸,对他伸出手:“蒋哥,你好,我叫纪峣。”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嚣张又不羁的纪峣,也能将自己一身倒刺收回来,也有笑得这么谦逊的一天。

  蒋秋桐死死攥住手机,手背上青筋暴起,却仍旧端着那副冷冷淡淡的假仙儿脸。

  ——可真痛啊。

  他想。

  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第58章 Chap.61

  蒋秋桐是小辈中除了蒋春水外,年龄最大的一个。

  他生于书香门第,父母都是留学后归来报效祖国的知识分子——高操守,高德行,高素质,高要求。他们对待自己是这样,对待儿女,也是这样。

  他和蒋春水被从小教育,要有大哥大姐的样子,要协助大人,要照顾弟妹。

  大哥是什么?

  所谓大哥,就是你要扛起比别人都重、都累的担子,你得是榜样,是标杆,你不能倒,不能缩,只能一直往前走,因为弟弟妹妹都在看着你。

  他对此从无异议——尽管看起来不像,但蒋秋桐的的确确,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

  他似乎天生就没有负面情绪,也天生不会拒绝人,在别家小孩还在撒泼打滚要糖吃时,他已经冷冷淡淡地开始当弟弟妹妹的保姆了。

  于思远有时候会想,自己后来养成那么一个遇事就往肩膀上死抗的性子,大概就是随了自家大哥。

  说起于思远,蒋秋桐对这个小表弟的感情,不可谓不亲厚。如果不论堂表,他的弟弟妹妹加起来有八九个,然而于思远却不一样,因为对方是他一点点看顾长大的。

  蒋秋桐看着这个小崽子怎么从一个拖着两行鼻涕,屁都不懂,每天掀砖揭瓦的熊孩子,变成一个如小白杨般朝气蓬勃,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又逐渐成长,变成一个敢爱敢恨,高大俊朗的可靠男人。

  他一路扶持着他,照顾着他,拉扯着他。他小学时就带着更小的他去上幼儿园;高中时去参加他的初中开学典礼;大学时开着车,把他从纽约接回了旧金山;写研究生论文那会儿,千里迢迢从美国赶回来,只为给这个出柜的愣头青撑场子;等到了读博,还得每天清早爬起来,盯着离家出走以后掉了半条命的娇气鬼,一路陪跑一万米……

  这个娇生惯养成天作妖、从小到大都没省心的表弟,是蒋秋桐背负了的二十多年的责任。

  沉重、繁琐、憋屈、费神,却又习以为常,甘之如饴。

  他看着对方长大,懂事,摔跟头,爬起来,跌跌撞撞,寻寻觅觅,找到了挚爱,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蒋秋桐想,他应该高兴。

  全家人都知道,他天生有问题——他情绪阈值很高、波动很小,既不怎么容易开心,也不怎么容易难过。所以大家都很放心他,因为别人有的欲望他没有,别人会轻易产生的情感他不会产生。

  永远理智,永远端正,永远有条不紊,永远是长辈们最放心的梁柱,小辈们最信服的大哥。

  所以,这时候,他应该能很轻易地笑一笑,握住那只伸向他的手,然后揶揄地在于思远的肩膀上捶一拳。

  可是——明明他不是面瘫,却忽然觉得,笑……好难啊。

  他垂眸望着纪峣伸出来的手,一滴眼泪吝啬地夺眶而出,砸到了地面。万幸,这一幕,除了他和纪峣,没人看见。

  等他抬起头时,一张脸干干的,仍旧什么都没有。

  纪峣心里揪了一下,忽然也跟着,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蒋秋桐的视线虚虚地落在纪峣的脸上,压根没有聚到实处,像是逃避和胆怯,像是压根不敢看这张脸。

  他面上挺从容客气地伸手,跟对方握了握,甚至还笑了笑,很有礼地点了点头:“你好……峣峣。”

  这是他第二次叫纪峣“峣峣”。

  第一次叫,他被纪峣狠狠嘲笑了一通,这一次叫,却在这么让人啼笑皆非的情景下。

  于思远拿着几瓶红酒走过来,笑吟吟地问他:“你想喝哪瓶?今天我高兴,咱们——”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蒋秋桐的眼睛泛着一点红,不禁有点担心地问:“你眼睛怎么了?”

  蒋秋桐碰了碰眼眶,淡淡道:“刚才经过你家院子时,被沙子迷住了。”

  于思远喷笑:“这可真像电视剧里那些男二号,被甩时边哭边死撑着找的破借口。”

  纪峣背脊上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蒋秋桐却反而笑了一下:“……谁说不是呢。”

  众人落座寒暄,蒋春水笑眯眯地跟纪峣打招呼:“峣峣,你还记得我么?”

  纪峣勉强笑道:“你是那个穿红衣服,领着一个小女孩的姐姐吧?”

  蒋春水嘻嘻哈哈道:“对啊,我家甜甜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呢。”

  于母好奇道:“甜甜怎么没来?”

  蒋春水一秒变脸,撇嘴道:“跟她爸走了。”她跟蒋秋桐一样,虽然事业有成,然而婚姻不顺,两年前就离了婚。

  旁边的蒋秋桐觉得这其乐融融的一幕让他几乎窒息,他有礼地冲招呼众人的于母点点头:“我去院子里抽根烟。”

  于思远惊讶道:“你现在有烟瘾了?”

  表哥会抽烟他知道,但不过是应酬,自己主动要求抽的时候,于思远几乎没见过。

  蒋秋桐扯了扯嘴角:“最近染上的。”

  纪峣神志恍惚地捧着一杯茶慢慢喝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时,放在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的心也跟着猛震了一下。

  他赶紧掏出手机,以一个看起来比较自然,又不会让于思远瞟见内容的姿势解锁,赫然入目的是一条蒋秋桐给他发的消息。

  【我需要一个解释。】

  纪峣无意识咬了咬舌根,只觉得满嘴发苦。

  【好,等于思远他爸妈招呼完这顿饭以后。】

  那头没再有动静。纪峣提心吊胆等了很久,心想蒋秋桐大概是同意了。他刚准备把手机揣回去,就见又弹出一条消息。

  【别再想糊弄我弟弟。】

  纪峣长睫一颤,一种极致的,他也不明白为何产生的酸楚苦涩,加上说不清道不明连他自己都想骂自己一顿的强烈委屈,让他的心狠狠揪成了一团。

  他克制着将头埋在臂弯里的冲动,抬头笑盈盈地跟蒋春水等人聊着闲话,心里却在自嘲。

  他以前一直觉得张鹤直男眼光,看谁都婊,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真的婊到爆炸。

  ——你怎么还有脸委屈,怎么还有脸想哭。

  蒋秋桐在外面院子里站着,细心观赏他姨母精心伺候的花花草草。他从没这么认真地打量过这些脆弱的小东西,现在忽然看得有滋有味起来,像是它们一个个忽然成了仙苑奇葩。

  如今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H市又偏冷,他出来时没穿外套,不一会儿就被风吹得浑身冰凉。

  ……有道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却没想到拂面春风,也能这么刺骨。

  肩膀忽然一沉,被人披上了一件外衣。他回头一看,就见自家大姐披着外套,正抱臂站在离他半步外的地方:“有心事?”

  他压根儿没想过自己的情绪能瞒得住蒋春水,闻言耿直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