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14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到了。”王掌柜下了车,颜幼卿赶紧跟着下马。早有门童上前引路,又有一个替客人将马牵到楼后马厩去。

  光亮如镜的金属门柱与璀璨炫目的玻璃顶灯,叫颜幼卿不由得有点儿眼晕。一身绝顶轻功,差点儿在刚打过蜡的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个趔趄。幸亏他反应快,使个千斤坠,不动声色稳住。

  王掌柜直接带着他自侧面楼梯上二层,到了一间小茶室中等候。这间茶室完全是西式布置:一圈印花布面木沙发围着矮几,几上摆放的陶瓷茶具花色艳丽,形状古怪,不知是哪一国的流行款式。

  王贵和见他站着不动,便道:“随便坐。”又十分随意地摆弄桌上茶具,用茶匙舀了些黑乎乎的茶叶放在杯子里,显见是此地常客。一个穿西式长裙的女侍端了水壶进来,给二人冲了两杯茶。

  颜幼卿拿不准这一圈沙发椅如何区分主次位,迟疑片刻,才在王贵和斜对面靠门一端坐下。尽管他已经在码头分店及库房中见识了许多西洋用具,身体力行亲自尝试却是头一遭。曾经第一次理发时,坐过新开路大豪华理发馆的靠背沙发椅,印象中绵软柔韧十分舒服。这广源商行总店的沙发看着鼓鼓囊囊,真坐上去却颇为硬实。颜幼卿原本担心一屁股落座,不好着力,会失了仪态,这下放了心,不必再偷偷摸摸蹲马步。

  王贵和看出他有些拘谨,双手往两边一摊,颇有几分富态的身体靠在沙发背上,笑道:“这就是个给来访者歇息的地方,轻松点无妨。”

  颜幼卿点点头,终究觉得不成体统,无法似他那般随意倚靠上去。王贵和熟稔地往茶杯里添了奶和糖,一口接一口,品得十分投入。颜幼卿看了看,什么也没加,略尝了尝茶水。心里觉得不好喝,脸上没表现出来,只不肯再喝第二口。

  墙上的西洋挂钟响了,颜幼卿抬头,下午三时整,刚等了差不多一刻钟。这东西不稀罕,前朝因太后与几位皇帝喜欢西洋钟,此物遂成士绅官僚宅第固定摆设。从前家里厅堂也摆过类似的座钟,还是祖父从京师捎回去的。

  女侍请王掌柜进去见大老板,颜幼卿独自坐在沙发上等候。没多久王贵和便出来了,换他进去。王掌柜拍着颜幼卿肩膀,道:“颜老弟,我先回店里去了,你听大善人吩咐就是。记得用心做事,尽有好前程在前头等着你。将来若是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哥我。”

  胡闵行早已向王贵和把这小伙计近俩月表现仔细打听清楚。王掌柜自然知道,大老板准备要重用他。颜幼卿身怀绝技,人看着也可靠,只要不出岔子,混出头不过迟早的事,拦也拦不住。

  女侍将颜幼卿领进隔壁房间便退了出去。颜幼卿知道王掌柜等人当面称大老板为东家,遂拱手道:“见过东家。”顺便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屋内陈设。

  房间很大,这头摆着一张大书案,书案后边一把太师椅,三面围了带多宝格的大立柜,柜架上排满账册之类。另一头则是沙发、矮几、五斗橱等西式家具形成的客厅,比隔壁茶间更加富丽豪华,沙发角上还有一台唱片机——颜幼卿只在报纸上见过黑白照片,被那酷似喇叭花的巨型唢呐吸引,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胡闵行今日穿的是西式衬衫马甲,站在大桌案后头,脸上带着笑意:“幼卿,我欲聘你为专属护卫,不知你意下如何?”见颜幼卿露出惊讶神色,补充道,“你武艺高超,为人谦逊,做事稳重,我十分欣赏。专属护卫月俸大洋二十,年节红包另算,食宿府上全包,比你现下挣的可多不少。”

  胡闵行不欲浪费时间,上来便说了自己打算。大概从王贵和嘴里打听得颜幼卿性格实在,囊中羞涩,他也不绕弯子,先开价钱。

  颜幼卿听见二十块大洋一个月,当即动心。幸亏谨慎成了习惯,才没马上答应,而是问道:“不知东家所言专属护卫,要做些什么?”

  “专属护卫,自是专属我一人,随身护卫。目前跟着我的护卫,正好有些别的事要做,凑巧你便来了,也是个缘分。”

  颜幼卿想了想,钱给得再多,也不值当冒可能被人揭发的风险。行个礼,道:“多谢东家抬爱。东家如此信重,是幼卿福气。然而专属护卫职务,想来须得随同东家出入应酬,在下出身乡野,嘴拙舌笨,怯场畏生,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误了东家的正事。若是东家不嫌弃,无论送货护航,抑或看家守院,但有差遣,无所不从。”

  胡闵行又劝了一回,见他坚持不肯,遂不再勉强,只在心底存了个疑问。高手难得,忠心为主的高手更是可遇不可求。颜幼卿年纪轻轻,身手不凡,初看品性亦不错,纵然来历有些不清楚,他心底也不愿随意舍弃。

  “既如此,你便依旧跟着王贵和。库房看守实在大材小用,叫他带你专门接送细货。细节章程,他自会交待与你。只要干得好,月俸等同专属护卫。”

  胡闵行见颜幼卿应了,又微笑着寒暄几句家常,旁敲侧击,问他师承身世。

  颜幼卿答曰家里本是兖州乡绅,父兄病逝后,又遇天灾匪患,以致门庭败落,不得已孤身前来海津闯荡。至于武艺,则是因年幼体弱,家中寻访名师教习,偶然与隐世高人结缘,遂承其衣钵。既是隐世高人,自然名声不显,说出来外人也不知道。

  这番话早有准备,虚虚实实,说得十分之顺溜。

  胡闵行口头嘉勉一番,递给颜幼卿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裹,才嘱咐助手将他送出大门。

  那包裹一入手,颜幼卿便明白里头是什么了。沉甸甸四方小长条,不到巴掌大,足有五两余。按照时下的金价,当得三年库房看守的工钱。便是做山匪时,都没一次性到手过这么大笔钱财。见当然曾经见过不少,可分不到自己头上。况且就算分给自己,拿了也烫手。

  颜幼卿把金条塞进怀里,心情畅快。这钱来得容易,可也不亏心。胡大善人是个大方老板,但这么一下子,未尝没有封口的意思。颜幼卿本也没打算把皇会上水火流星表演的底透出去,如今干脆利落收了赏钱,权当是按江湖规矩办事。

  颜幼卿回到码头分店第二天,总店那边便差人送了几身西式衣裳,并马儿的辔鞍行头过来。那跑腿的伙计转述大老板吩咐:颜兄弟往后免不了常要出入总店,入乡随俗,这些东西还请穿戴起来。

  几个相熟的本店伙计撺掇起哄,当时就叫他换了装扮。方格子衬衫,灰色西服外套、西装裤,外加同色系的鸭咀帽,比起先头的蓝棉布长衫,不知活泼时髦多少。颜幼卿正别扭着,一个伙计从私人橱柜里掏出剩个底儿的头油瓶子,不由分说,硬是替他将没来得及剪的长刘海扒拉出个三七分来。大伙儿纷纷叫好,把后头的掌柜及大账房都惊动了,出来看见,呵呵笑道:“不错不错,幼卿这个模样,代表咱们去总店送货,倒是不会丢人。”

  伙计们都知道他在皇会上被王掌柜领去见大老板,合了大老板的眼缘,纵然有私底下嫉妒的,也不会带到面上来。因为小吴出事,王贵和将码头分店狠狠整治了一番,更没人敢这时候往枪口上撞,自是一派和睦景象。

  颜幼卿有点儿无措。他依稀记得昨日瞥见总店高级店员,正是这么个打扮。他想不出自己这般穿着会是何等怪异模样,但人家说得对,入乡随俗,生意场上更是衣冠识人,既要出入洋人为尊的场所,身着洋服无可避免。索性镜子也不照了,决定先穿两天习惯习惯。

  租界允许骑马,货物不多的时候,颜幼卿单身匹马便可完成护送任务。除了送给他的上等马具,饲马的草料也从公中支出,养在店铺马厩即可。同样是寄养,比起先前抵押作保,可说天壤之别。不过是件小事,却足可见出胡大老板之用心。

  颜幼卿忍不住盘算起来,等还了安兄与徐先生的恩情,再多攒些钱,没准就能赁一所小宅子,把嫂嫂与侄儿们接出来生活……

  他本想一得空就按照《时闻尽览》上的报社地址去寻徐文约与安裕容,不料王贵和抓着他交待细货接送门道,竟是远非他所想象那般简单,以致连日均不得空闲。只能弄了个铁口樟木小箱子,把自己那点儿值钱东西装里头,先上把锁存在店里。

  接连数日,王贵和都带着颜幼卿在码头走动。

  事实上,整个下河口码头绵延数里,靠外近海一端为海港码头,靠内近河一端为御河码头,中间并无明显分界。曾经船只纵横、洋夏杂处,水上岸边一片混乱。经过海关与本地警备局几番整饬,才慢慢形成规矩。如今外国远洋货轮都停在海港那头,有时太过拥挤,直接就泊在内海湾,有海关的人专门负责指挥检核。远洋货轮排队进入码头卸货,各洋行商行提前收到消息,派出车船在码头等候即可,此即为等货。也有赶时间的,货物不多的,甚至只是路过,临时捎带一些货物到海津的大型货轮,很可能选择不入港口,则须御河码头这边的小货船开过去接应,是为接货。

  头几天,颜幼卿跟在王贵和后边,只在码头上等货。

  洋货进港,绝大多数都由各国洋行垄断,留给夏人商行的份额相当有限。如广源商行,能与众多外资洋行竞争,在海津舶来品贸易中谋得一席之地,倚仗的是胡闵行早年与某些外国贸易商建立的良好关系。这方面能与广源商行相较量的,不过一家鑫隆商行而已。海津其余老牌夏人商行,做的都是银号当铺盐铁粮油之类的传统生意。然而不论广源还是鑫隆,利润中相当大一部分,都不得不让给供应货品的外国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广源商行自有稳定的供货商,货物卸下,其中最贵重的部分,即所谓细货,不会进入码头库房,而是立刻派人送往上河湾圣帕瑞思路总店。颜幼卿接下的,就是这份活儿。细货通常是些珠宝、药物、香料之类,往往数量不多,然而价值高昂。或者独此一份,为某某权贵定购,不可稍有差池。

  过了些日子,王贵和开始带着颜幼卿去临时泊在内海湾,不进入港口的外国货船上接货。有时候是事先约好,取了东西就走。有时候是不知哪里得来消息,摸上门去商谈,看合适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有时候不过纯粹上船碰碰运气。要知道,总会有一些发财心切的投机者,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外国商品,等待寻找买主。

  港口上等来的货,当然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样样经过海关检核。而内海湾接来的货,可就不一定了。

  颜幼卿最近涨了许多知识。比如他已经知道,所谓大夏海关,从前朝时候起,就是由列强公使们推举外国人任总督察及高级官员。而关税收入则由海关直接截留,用于归还朝廷欠款。换言之,海关即列强在华夏的钱袋子是也。

  出港口接货,接来的东西,至少一半以上要瞒天过海,避过海关耳目。要么是海关不许带进来的,要么是税金太高,以致削减了太多利润的。

  颜幼卿知道海关是怎么回事后,对于逃税这件事,做起来倒是毫无负担。

  又过了大约个把月,颜幼卿跟着王贵和,半夜接了一趟货。像这般半夜接货,不仅仅是逃过检核或关税的问题,往往还有更多不可泄漏的机密。

  果然,出发之前,王贵和叮嘱道:“这批西药是有人指定等着救急的。洋人那边也才公开售卖,海关还没同意出口到咱们大夏来。”

  颜幼卿对西药不陌生,与王贵和一起核对过,一路有惊无险,将东西顺利带回,连夜送到总店管事手里。

  如此几番,王贵和对他越发放心。凡是他独自能接送的货物,都不再派其他人跟随。

  这一日颜幼卿带着东西刚到总店门前,正遇上一个人从门里迎面出来。他一眼瞥见,当场愣住。待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急匆匆赶上电车,再看不见了。颜幼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怅然进去。交接完毕,忍不住问管事:“今日东家是不是有客人?”

  管事道:“东家哪天没客人?这不,刚走了一个。”

  “适才我进门,不巧与一位客人碰了下。不知是否冲撞了东家贵客,心里有些没底。”

  “什么样子的客人?”

  “二十多岁,个子很高,穿西装,戴礼帽。”

  “这一位啊,无妨,他就是来做说客的。”管事与颜幼卿也熟了,顺嘴多说了两句,“这位安先生专来游说大老板,捐助什么女子高中。看在他替洋人办事的份上,老板不好意思拉下脸。这人也有意思,来了一趟又一趟……”

  之后几天,颜幼卿有事没事,寻个由头便往总店跑。还总爱在门口附近逗留一阵,悄悄察看大老板有客人进出没有。多亏他本事好,没被人发觉,误当成别有用心的不良分子。功夫不负苦心人,这天听说大老板正在见客,他在店门对面的树下站了没多久,果然看见安裕容走出来。生怕再次当面错过,嗖地一下便窜了过去,正拦在对方面前。

  安裕容吓一跳,被商行高级店员模样的人拦住,顾不上追究这人哪里蹦出来的,还以为胡大老板改了主意,当即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颜幼卿见他笑得开心,情不自禁也先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怎么,这位小哥,你家胡老板改变主意,答应掏腰包捐助女高了?”

  颜幼卿心想他果然没认出自己。莫名其妙又有点儿失落,这人居然真的完全认不出自己了。

  “安……”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心思转变,换了称呼,“峻轩兄。”

  安裕容愣了愣,定睛细看。慢慢咧开嘴:“颜幼卿!竟然是你!!哈哈……你怎么,怎么穿成这副样子?哈哈……”

  颜幼卿从脸红到脖子根,下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第18章 故人恩情重

  颜幼卿略有些不自在的抻了抻衣襟,旋即意识到自己太过拘谨,只怕被旁人瞧了笑话,赶紧将手放下,虚握拳头放在膝盖上,尽量不动声色地打量桌面摆设与店堂布置。

  安裕容坐在他对面,心里一个劲儿告诫自己要忍住,可不能再瞎笑。第一眼实在太过惊讶,眼前形象与以往印象形成的巨大反差带来强烈的滑稽效果,才会不由自主大笑出声。见颜幼卿窘得手足无措,哪里还忍心继续。然而久别重逢的喜悦压也压不住,又怕再次笑出来叫对方误会,弄到羞恼不堪,那就不好了。如此强行压抑,可说别样辛苦。

  幸亏侍者及时送了饮品点心上来,转移了注意力。精致的小碟子小杯,闪亮的小勺子小叉,一样样在墨绿色的绒面桌布上摆开,十分漂亮。

  这是与广源商行总店相隔不过数十步的一家小型西餐厅,售卖西式饮料、点心以及便餐。颜幼卿近日常在门外路过,当然从没进来过。安裕容要找个清静地方说话,他当时正被笑得脑袋发懵,糊里糊涂就跟着进来坐下了。这会儿才觉得,被这人笑一下装扮不过是个开始,等着出丑的时候只怕后边还多的是。

  安裕容把侍者打发走,端起奶壶往颜幼卿面前杯中倒了些牛奶,又捏起一颗方糖,问:“乳制品吃得惯么?喜欢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颜幼卿正盯着桌面,被他流畅优雅的动作吸引,话音落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嗯,都行。我没什么不能吃的。”

  安裕容便做主放了三颗糖,拿起小勺缓缓搅动。感觉糖化得差不多,将勺子拿出来搁在自己碟子上。

  “可以喝了。”

  颜幼卿没动,眼神跟着他的手挪移,看他给自己杯子里也加了奶和糖,搅一搅,放下勺子,端起那杯颜色与气味都类似汤药的饮品,慢悠悠喝了一口。白皙修长的手指与洁净光滑的器具相映衬,起落间娴熟轻巧,自带韵律节奏,十分引人注目。

  “西洋人喝高馡,便如国人喝茶一般。开始可能不习惯,多喝几次,味道也还好。尝个新鲜而已,不是坏事。”安裕容举了举自己的杯子,“来,尝尝看。”

  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店里就他们这一桌客人。安裕容坐在外侧,声音放得很低。颜幼卿抬头看他一眼,觉得虽然还是一脸笑,明显鼓励安慰的意思更多,并不是在等着看自己出丑。低头瞅瞅,不论杯盘勺叉,均小巧得很。那勺柄还不及自己拇指肚大,杯子容量也就是三两口,杯把纤细秀气如同镂雕装饰。看安裕容动作挥洒自如,轮到自己,简直不知道要捏哪儿才端得住。

  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将杯子捏起来送到嘴边,如临大敌般喝了一口。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滋味在舌头上蔓延开来,甜中带苦,仿佛又略有点儿酸,药香混合着奶香,端的无法形容。

  颜幼卿皱着眉头放下杯子,咂吧一下嘴,觉得这叫做高馡的西洋饮料,比起王掌柜爱喝的西洋茶,更加莫名其妙。莫非西洋人的舌头和肠胃也与夏人有所不同?忽然注意到安裕容的杯子放在碟子上,赶忙也把自己的杯子挪回到碟子上。心想这杯碟成套的章程,倒是跟盖碗茶一个样。

  安裕容忍了又忍,在笑声爆出来之际硬是转成咳嗽,捂住嘴“咳咳”几下。颜幼卿初时当他呛着了,很快便发觉不对,明显是故意假装的。红着脸瞪一眼,瞧见桌上餐布,顺手抄起来扔过去。安裕容急于掩饰,不假思索又喝一口,不想咽得太急,这回是真呛着了,差点儿咳得撕心裂肺,连侍者都被惊动,急匆匆过来问询。安裕容一手抓起餐布擦嘴,一手连连摇摆,示意无妨。好容易平息下来,就看见颜幼卿端坐在对面,板着面孔望住自己,偏偏有一丝藏不住的得意在眉梢眼角浮动,又想笑,拼命忍住了。

  餐布叠好放在手边,将点心盘子往对方面前推了推,道:“这个味道不错。”见颜幼卿不动,补充,“是真不错。许多夏人都喜欢,没什么怪味道。”

  颜幼卿嗅了嗅,分辨出果香和奶香,气味闻着是不错。

  安裕容替他将叉子插在蛋糕上,殷切道:“很好吃的,不骗你。”

  颜幼卿戳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果然好吃。馥郁香甜,细腻顺滑,与从前吃过的点心都不一样。再次伸出叉子,才发觉点心只有一份。

  “你不吃么?”

  “午餐吃得多,我不饿。这是特地给你要的。”

  颜幼卿不好意思吃独食,叉子停在半空。

  安裕容便道:“你到了海津,自当我尽地主之谊。喝杯高馡,吃块蛋糕,不过是起码的待客之道。凭咱俩的交情,莫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哥哥我么?”

  “那……你也吃吧。确实挺好吃,你也尝尝。”

  安裕容不说自己尝过许多次了,笑眯眯拿起叉子:“行,我也尝尝。”

  两人分食完一块蛋糕,两杯高馡也喝尽了。颜幼卿认为安裕容特地请客,西洋人的东西价格昂贵,既不能不给面子,也不该浪费,故而随着对方动作,一口接一口喝了个见底,自己也觉得挺意外。

  安裕容抱怨他到海津这许久,居然都不想着上门联系徐文约找自己,实在是没良心。又细问这几个月来的经历,现下在哪里安顿。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道:“按说今日理当请你到我的住处去认认门,再把徐兄叫出来一块儿吃个饭。只是事先没有预料,我后头还约了别人。想必你也同样不得闲?”

  颜幼卿点头:“是要快些回去给掌柜复命。”

  安裕容叫侍者结了账,站起来:“那便过两日,我去广源商行码头分店看你。”

  颜幼卿有些为难:“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店里,什么时候出门接送货物。要不……还是我去找你?”

  “你才干了几个月,为这点事告假老板多半要不高兴。我得空的时候多,就当是闲逛了。你也不用特地候着,总能撞见的。”

  颜幼卿没说自己在皇会上的风头之举,安裕容不知道他在老板面前颇有脸面,告个假会朋友并非难事。这会儿要特地解释,颜幼卿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同意等对方上门。

  他把安裕容送上电车,转回总店马厩去取自己的马。因为今日这场意外重逢,脚步略有点儿发飘。骑着马即将走出圣帕瑞思路,才想起没问安裕容到海津后具体状况如何,更忘了提及报答恩情之事——不但要还人家钱,还应当还人家马。

  颜幼卿回到店里,等傍晚店门关闭,请大账房开了锁,将寄存在柜上的小箱子取出来,躲进自己小屋,清点这些日子攒下的家私。除去大老板赏赐的黄金,数月来省吃俭用,竟也积下一笔不小的资材。将银元一枚枚点过,数出五十整,仅留点零头充作日用。次日早又跟柜面讨了块红洋布头,把五十枚大洋并两根小金条,裹成一个小包,放回箱子里,重新寄存到柜上,只待安裕容来了好交给他。

  小樟木箱中其他零碎都取了出来,包括一摞二月至今的《时闻尽览》。《时闻尽览》十日一期,如今已是六月初,那《仙台山历险记》亦连载了十余回,正讲到第一批人质释放,山匪如何用老幼妇孺交换食物药品。其中有匪首之奸猾,匪徒之凶悍,有总长之英明,军士之勇敢;又有身陷匪窟人质百态之生动描述,内外营救权衡斡旋之多方揣测;而亲历者怀谷散人,更是被塑造得临危不惧,智计百出,与之搭档的少年匪首,则神秘莫测,亦正亦邪。一场人质物资交换写得曲折多变,扣人心弦,将整个故事推向了精彩绝伦的高潮。至于两名主角,既针锋相对,又默契无间,披荆斩棘,化险为夷,简直浑身上下闪着金光。

  颜幼卿不知道其他人读了是何反应——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看店内伙计同他一道追着报童买《时闻尽览》,读罢几个人还要争论多日,就明白这《仙台山历险记》是如何蛊惑人心了——但就他自己而言,头一次读到,差点面红耳热,无法直视。被其他伙计硬拉着热议几回,才慢慢习惯,权当它是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虚构故事。《仙台山历险记》么,看名字就知道,鬼扯胡谈而已。

  然而猝不及防见了安裕容本人,再回头翻阅这写得天花乱坠般的故事,一摞子报纸直教颜幼卿觉得烫手。尴尬之余,匆匆收起,手忙脚乱塞进床铺褥子底下。心中暗叹,自己的脸皮实在没法与对方相比,若叫安裕容发现自己买了这份报纸,可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三天后的上午,颜幼卿正准备出门,安裕容果然找了过来。今日原本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事,只是去码头打听几趟货轮大概什么日子能到,与相关管事核对前一段的细货账目。颜幼卿与王掌柜说一声,换了别的伙计去码头,对账的事延后进行。王掌柜头一回见他有朋友来,又见安裕容衣着讲究,气度不凡,不免细问几句。颜幼卿便道是从前机缘巧合认识的故人,没想到在海津又偶然巧遇了。他想了想,安裕容最近常去总店拜会大老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撞上王掌柜,便将总店门口巧遇的情形也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