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安裕容见他这副模样,暗中咬咬牙,叹口气。系好浴袍,擦干头发,自保温壶中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喝口水。还没吃饭吧?我给你要点吃的。西餐面成么?”
颜幼卿点头。
安裕容看他眼底一片暗青,知是连日没能安心歇息之故。昨夜至今更是绷紧了弦,不曾喘半口气。打电话点完餐,又叫送一身小号的换洗衣裳来。
颜幼卿站起身:“峻轩兄,我不能久留,得赶回去向大东家报信才行,迟了恐怕引起怀疑。”
安裕容摁住他:“不急,你且歇息两个时辰,半夜再走。我是阿克曼发话,做样子交足了罚金才出来的,其他被抓的人,可都还在联合警备队牢狱房里关着呢。你凭借身手独自逃脱,欲图将功折罪,滞留港口打探消息,又潜入联合警备队查看虚实,折腾个一日一夜再回去报信,不是正好?这会儿外头灯火通明,何必出去犯险?”
颜幼卿觉得他说的有理,复又坐下:“那也不必替我张罗衣裳,我须得还是这一身回去。”
安裕容道:“那就不换衣裳。”自己出去接了东西,没叫侍应生进门,“来,吃饭。”
颜幼卿闻到香味,忽觉饿得厉害,几乎是半刻钟工夫,便把一大盘子肉丸西餐面,连带配菜汤饮,吃了个干净。吃饱之后又开始犯困,安裕容与他说话,渐渐有一句没一句搭不上茬,脑袋直往下点。
安裕容还有许多话,暂且不说了,扶住他肩膀,道:“去床上躺着。”
颜幼卿半睁着眼睛摇头:“不了,身上脏,在这靠会儿就成。”
“我不嫌你脏。去不去?走不动的话我抱你。”安裕容一面说,一面就抱着人双脚离了地。
颜幼卿噌地吓醒,推开他蹦回到地上:“我自己走!先去洗一把。”冲到盥洗室洁面净手,且脱鞋洗了个脚。
室内安装了西洋大陆最新流行的铸铁暖水管道,毫无寒意。安裕容叫他脱了外面衣裤,在被子里躺下。颜幼卿问:“你也是一夜一天没歇息,睡么?”
安裕容给他扯了扯被子:“你来之前我刚睡醒。你安心睡,到时辰叫你。”
颜幼卿阖上眼睛,转瞬间便沉入黑甜梦乡。安裕容摸摸他额头脸颊,丝毫没有反应。无端想起当初那个时时警惕处处小心的少年四当家,心中泛起无限柔情。挨着他靠坐在床头,闭上眼睛慢慢盘算。
过了子时,安裕容才把颜幼卿唤醒。却叫他先不忙起床,与自己并排躺在被子里说话。
“幼卿,此番去见胡闵行,他定要仔细盘问于你。我把我所知晓的消息尽皆告诉你,如何与胡大老板交代,你自己斟酌。”
颜幼卿睡得浑身暖融融,学安裕容的样子,将两条胳膊伸出被子,枕在脑后,听他在旁边絮絮叨叨叮嘱。
原来前日半夜那一场三方对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终叫阿克曼尽收渔翁之利。人赃并获,连鸦片带现银,装满了好几艘海关巡船。只可惜死伤逃脱者亦有数人,好在货物都截下了。逃出去的若干人里,最重要的当属鑫隆段二老板。此人极有决断,兼且心狠手辣,混乱中抢上一艘梭子船,直接射杀了船上伙计,又把跟随自己的通译踹进水里,拿枪逼迫船工突围成功。另有三名黑衣持枪人抢了两艘小船逃脱。反倒是王贵和等人被胡姓管事拖累,老拐操船手段虽高,终被洋人海警围截逮捕。而原本留在水上接应的另一管事与胡闵行身边护卫,因舍不得抛下船上数万银元,以致拖慢船速,同样成了瓮中之鳖。
颜幼卿问:“既知道跑掉的是段二老板,不能直接上门搜捕么?”
“只怕不能——除非王贵和等人或者我出面指控他。即便如此,也是空口无凭。洋人既已截获鸦片,又得了大笔现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再费工夫去搜捕他。况且不论王贵和还是我,都不会出面指控他。”
颜幼卿心下明白,峻轩兄若是出面指控,等于暴露与阿克曼合谋之事,后患无穷。而王掌柜若出面,则损人不利己,彻底断了与鑫隆斡旋的后路。以王贵和之精明,加上生意人习性,亦不会这般行事。
“如此一来,抓住的岂非都是广源的人?难道就任由那段二逍遥法外?”
“倒是还抓住了一个带枪护卫。可惜那护卫其实并非鑫隆之人。我收到洋人要提前一天与他人交接货物的消息,马上通知了阿克曼与段二。阿克曼好说,虽然仓促行动,毕竟人马都是现成的。只不过原本打算先行潜上鸦片船,拿下洋人贩子的计划,临时改为埋伏于附近围截。至于鑫隆那边,大老板盛怒之下,雷厉风行,向韩三爷借了几个人,还有几把好枪,专门来堵广源的人和船——韩三爷,你是知道的吧?”
“嗯,听说过。”
便是颜幼卿这般深居简出,也听过韩三爷的大名。此人早年混漕帮出身,前朝亡了之后,便上岸经营黑道,一度声势显赫,可说一手遮天。奈何随即洋人进入海津,多年盘踞,渐渐将这座城市整饬成了他们的地盘。本地黑帮再如何厉害,也不敢明着挑事。只不过在夏人当中,韩三爷仍旧大名鼎鼎,不可小觑。
“据说就为借这些人和枪,鑫隆应下让韩三爷出三成货。前夜率先跑掉的,都是韩三爷的人。唯独一个没跑成,如今也关在洋人牢狱房里。”
鑫隆大老板担心自家护卫武力不足,特意借韩三爷的人马,要将广源前去交易者彻底制服。却不料这些人毫无忠诚可言,遭遇洋人海警围捕,一门心思只想着逃脱。
安裕容冷笑一声:“所以,他段二虽然一时跑了,受的罪可不见得会少。韩三爷是什么人?赔了夫人又折兵,能轻饶了他和他家大老板?除非他就此隐姓埋名,不再出来混了。”
颜幼卿听安裕容提及韩三爷,便意识到事情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复杂。皱眉道:“那韩三爷吃了这般大亏,会不会追查此事?万一……”
“别担心。等天一亮我就上鑫隆找麻烦去。段二背信弃义,扔下合伙人不管。我白赔了一万块银元,还搭进去一千罚款,在警备队牢狱房里蹲了一白天。怎么也得打上门要个说法,是不是?”
颜幼卿禁不住咧嘴一乐:“有道理。如此一来,可就没人会怀疑你了。”
“我这边好说,倒是你那里……”安裕容侧身,揽着颜幼卿面向自己,悄声道,“胡闵行问起,只要不提我,别的都能照实讲,看他接下来如何办。阿克曼不知道你在船上,你记得千万别露了馅儿,更不能叫胡闵行的人知道你与他认识。还有一件事,被咱们毙了的两个,都是韩三爷的人。这一桩推到洋人头上便可。当时情形混乱,想来无人留意,往后再不要向人提起,明白么?”
颜幼卿原本被他揽着有些别扭,听他越说越严肃,及至说到射杀的两名黑衣人与韩三爷,氛围顿时凝重,立刻忘记那别扭,一心一意听他嘱咐。
“韩三爷的人,自比普通护卫厉害。若几人互相支援配合,不但可能全部逃脱,甚至可能造成洋人海警死伤。倘若当真如此,事后阿克曼必定严加追查,广为牵连,难免累及你我。再说那些人手上无不沾着无辜人命,死不足惜。真是全跑了,叫他韩三爷干干净净抽身出去,也颇有点儿可惜。如今这等情势,你只一口咬定你的枪早被段二夺走便是了。”
颜幼卿一一答应。见安裕容接下来半晌没说话,却又不像是交代完毕的样子,遂道:“我这趟回去,再出来见你,可不知什么时候方便。你几时回学校去?这地方很贵罢?是阿克曼付钱么?”
安裕容笑了:“是阿克曼付钱。我过几天就回学校去住。”
颜幼卿见他又不做声了,却始终未曾舒展眉头,道:“我得走了,你还有什么事,一并抓紧了说。”
“幼卿。”
“嗯?”颜幼卿等了一会儿,身边再次没了动静。挥手在被子上猛拍一下:“究竟还有什么事?你不说,想叫我回去又睡不着觉么?”
安裕容早已纠结半夜,这时心思转了又转,终于开口道:“幼卿,我恐怕还要麻烦你帮一个忙。”
“峻轩兄,你要我做什么,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值当委婉到这地步?”
“说的也是。幼卿,阿克曼缴获了这批鸦片,我很担心,他不见得会如前所约,全部销毁。”
“你怀疑他转手再卖掉?”
“未必无此可能。他若转手再卖,就不是你我轻易窥探得到的了。”
“那……怎么办?”
安裕容望着颜幼卿清亮的眼眸:“鸦片这东西,祸国殃民。不看着这批货销毁,我总觉得不放心。”
颜幼卿自然知道鸦片不是好东西,但也没到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地步。他自己不会沾,也瞧不上瘾君子,倒没想过非得设法销毁了不可。听安裕容这般说,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豪情,很为峻轩兄之胸襟感佩。脱口而出:“那咱们就想办法盯着销毁了吧。”
安裕容点头:“这事我没法独自办成,又得拖累你。只怕还要麻烦徐兄和别的朋友。”
颜幼卿有点不高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本该如此。你不要又想瞒着我,自己去犯险。”
安裕容摸摸他头发:“我明白。只是……算了,假惺惺的废话就不说了。我知道眼下这批货临时放在海港码头海关仓库。你看有没有机会寻得确切位置。万一阿克曼要换地方,也要想办法盯住了。”
颜幼卿琢磨一下,道:“大东家得知被鑫隆的人截个正着,且海关抓的尽是我们广源的人,多半要一面查内鬼,一面派我出去打探消息。我偷空悄悄去海港码头转悠,应当不是难事。”
“夜长梦多,咱们动作务必要快。你只要找到货在哪里,立即送个信到徐兄处,其余的事,听胡老板吩咐就是。若有什么不好办的,想法敷衍拖延几天。待我这边办成,你也就好过了。”
颜幼卿露出紧张神色:“你想怎么销毁这些鸦片?”
安裕容笑笑:“不会是什么危险法子。到时候你自然知道。你只管办好踩点这一桩,便是立了大功。等你的信一到,就是我动手的令箭。”
颜幼卿见他恢复戏谑嘻笑模样,知道是问不出来了,悻悻然起身收拾。安裕容又细细交代一番安全事宜,目送他轻捷如狸猫般钻出窗户,消失在昏暗的庭院当中。心知他必然借着花木亭台掩护翻过围墙去了,犹自站在窗前吹着冷风,极力定睛搜寻,终究什么也没能看见。
次日,新近改为日刊的《时闻尽览》报纸,以醒目头条刊登了海关缴获走私鸦片的消息。紧接着,多家本地及外国报刊,纷纷大肆报道此事。甚至有许多记者蹲候在联合警备队总部楼前,就为了追问详情。也有人千方百计寻访其他知情者,欲图还原夜半围捕、惊魂枪战之真相,做出几篇引人入胜的社会新闻。
不过一二日间,此事坊间热议,妇孺皆知。阿克曼一心想要低调处理,奈何无力做到,只能气得大拍桌子。
第29章 斡运且从容
《时闻尽览》首次报道海关截获走私鸦片案件在腊月二十四。次日,还是这份报纸,又刊发了跟踪报道。文中宣称,联合警备队队长阿克曼表示,本次截获鸦片将全部公开销毁,以示严格遵守盎格鲁与华夏十年禁烟协定之约,从而利于两国友好邦交,届时欢迎民众至现场观看监督云云。
与新闻报道相呼应,副刊版面登载了两位本地清流人物代表的社评,颂扬海关此次行动堪称义举,端正风气,警戒世人,利于促进文明向上之新风尚。又提到祁保善大统帅南下参加选举之事,此前因兵变短暂搁浅。近日南北重启会谈,南方态度转变,表示选举将依旧进行,而祁大统帅一旦当选,则同意其直接在京师就任。如此一来,华夏新政权中心将重归北方,统一与革新必将成为北方热点,如吸食鸦片这等沉疴陋习,自当彻底去除。
又过了一天,阿克曼才知道昨日本地报纸上刊登的具体内容。这回不止拍桌子,差点气得摔了杯子。他依稀想起,事情被报界公开后,有几名不知道哪个报社的记者,从早到晚赖在警备队办公楼前不走。自己被纠缠不过,在对方追问是否销毁收缴鸦片时,不得不明确回应说“是”,然详情无可奉告。什么“全部公开销毁”,“欢迎民众至现场观看监督”,显然全是记者随意杜撰。
阿克曼到这时自然已经明白,有人在背后刻意推动舆论。可惜他拘束于道义,又失了先机,此刻已然完全被动,无法轻举妄动。只能强行隐忍,不作反应,盼着风头过去,再秘密处理。幸好马上就是夏历春节,夏人都该忙于过年庆典,除非牵涉关联者,否则不会有人对这桩案件过多关注。
可惜阿克曼队长这一回却是失算了。当日下午,忽然接到海关打来的电话,道是不少人聚集在海港一处仓库附近,更有数名记者出没其间。而这处仓库,恰是当日临时存放缴获鸦片之所。阿克曼连声追问,才知道这天早上最新印发的本地报纸上,透露了鸦片存放具体地点,且言之凿凿,联合警备队与海关将于两日后某时某刻公开销毁缴获的走私鸦片,以便在旧历年前夕了结此案,好叫海津民众安心过节,欢迎各界人士届时到场观此壮举。
此消息一出,立刻被多家本地甚至外国报纸转载,各家报社当即派出记者追查落实。按说海津虽为港口商埠,识文断字者比例远较普通城市为多,但天天买报读报的毕竟是少数。然而却不知何故,有关销毁走私鸦片的消息流传极快。短短数日,别说士绅商户,便是贩夫走卒之流,亦人尽皆知,议论纷纷。
自从冬至日兵变后,直到年根底下,尽管市面逐渐恢复,到底创伤犹在,有日子没什么新鲜趣事发生了。公开销毁鸦片,数十年前前朝穆公曾经于岭南行过此举,轰动一时,在北方海津可还真是头一遭。恰好码头上都歇了工,学堂里也放了假,一大帮子热血气盛的青壮少年正窝在家没事做。销毁鸦片说出去,无论如何是件好听的事,于是几乎没有不等着去现场瞧热闹的。
如此这般,即使消息称两日后方公开销毁鸦片,已有许多人得讯便往报纸透露场所跑,或专瞧热闹,或打探进展。鼓噪闹腾,直教海关管事者烦不胜烦,一个电话打给阿克曼问怎么办。
阿克曼听说还有其他国家的记者掺杂其间,便知此事已无可挽回,这批鸦片只能当众销毁以平民意,堵住各国记者的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安裕容在其间起了什么作用,然而理亏的是自己,心头暗忿,却无法质问,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将对方如何。
阿克曼先时完全没打算过要销毁鸦片,早通过关系,与京师买主联系好,预备以购入药用的名义,通过药房名正言顺交易。这时情势改变,就算加紧布置,也无法在两日内准备就绪,只得先以联合警备队的名义,开了个简短的记者会,将日子定在三天后,即夏历腊月二十九,算是满足了民众过年前了结此事,增添喜气的愿望。
“洋人海港码头的仓库十分牢固,青砖墙壁,铸铁大门,锁匙相当结实。”颜幼卿向胡闵行摇摇头,“即便无人看守,也难以潜入,更别说往外偷运货物。”
胡闵行早有所料,不过是不死心,才叫颜幼卿到地头探看一番。这时半晌没说话,任由手里的香烟往下落灰。
颜幼卿带点小心姿态,又道:“洋人在海边挖出一个大销烟池,看样子,明后日就该完工了。”
胡闵行将烟在桌上水晶烟灰缸中摁灭,面色阴沉:“洋人动作倒快!这盎格鲁来的警备队队长真是一把好算盘,名利双收。他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些!”
阿克曼缴获十万现银,又通过此事博得大好名声,确确实实当得起名利双收四字。
话虽如此,胡大老板却明白不过口头泄愤而已。当日半夜前去交易的人和船没能按时返回,便知定是出了意外。白天派人在沿岸探访,始终不得要领。直至半夜,辗转反侧中接待了回来报信的颜幼卿,才弄清楚前因后果。震怒之余,还有沉重打击带来的沮丧与忙乱。他于第一时间四处联络有关系的洋人,欲图与警备队长说上话,希望能及早放人,最好还能设法把收缴的现银要回来几成。
关系很快就找到了,阿克曼先生却学着华夏人的习惯与胡老板打起了太极。没过两日,太极也不打了。别说退还部分现银,就连扣押的人也必须先交齐罚款才肯释放。胡老板不知道,阿克曼队长突然确认即将损失预料中的大笔收入,正肉痛得很,自然格外不好说话。凭你什么胡大善人韩三爷,他才不管。
胡闵行按捺住心头恼怒与烦躁,问:“你当真确认,那关在警备队牢狱房的枪手,不是鑫隆的人,而是韩三爷的人?”
“是。我按东家吩咐,这两日紧盯住段二老板宅院。他一直没有回家,不知躲去了哪里。然而昨日韩三爷一大帮子手下到段宅找人,附近有不少人看见。那些手下衣着打扮、行事做派,与当日洋人船上跟在段二老板身边的护卫十分相似。我尾随了一段,听得其中为头者说道,因鑫隆把人借走帮忙,却失陷在洋人警备队,说好的报酬也落了空,韩三爷十分生气。他们没能找到段二,说是要去鑫隆总部,寻金老板的晦气。”金老板,即鑫隆商行的大老板。
胡闵行沉默片刻,似是有了主意,向颜幼卿道:“你稍微等会儿,我写封信,你替我去送给韩三爷。他就住在北边石板街,差不多快出下河口的地段。地方不难找,你到附近一问便知。”
颜幼卿心下吃惊,却没有多问。胡闵行当然也不会与他细说。很快写完信封好,又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送了信回来,还继续帮我留意段二踪迹。一旦发现蛛丝马迹,不要打草惊蛇,马上通知我。”
颜幼卿揣着胡闵行的信,赶往石板街。在街口随便问一句,便有人指路。他本以为韩三爷住所必是高墙大院,谁知不过一处普通平房院落。门口也完全没有想象中黑衣人伫立守卫之类的情景,几丛开败的野花,石桩上还蹲着一只肥猫。叩了半天门,出来一个中年女子。若非大老板说得仔细,颜幼卿简直要怀疑找错了地方。听说是广源商行胡大善人有信给韩三爷,那女子从门内出来,领着颜幼卿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下河口深处一家赌博会馆门前。颜幼卿看见门口闲散待着的几个黑衣人,才明白过来,韩三爷说是住在石板街,平素出没,可不一定在什么地方。
一名黑衣人接了颜幼卿递过去的信,搓捏查验一番,拿了进去。不一会儿出来,说是已然转交三爷,叫他回去复命即可。颜幼卿本想着也许能见到韩三爷什么样,不料对方架子大得很,并不接见他一个无名小卒。
返回时顺路又买了两份报纸,时事新闻版面都在报道海关销毁鸦片之事。这几日颜幼卿奉胡闵行之命追查鑫隆段二踪迹,又潜入海港码头探得鸦片存放地点,中间一直没忘了买报纸关注事件进展。起初还有些担忧,待见各家报纸争先恐后报道,又说有外国记者介入,还有许多本地民众,特别是青年学生呼吁声援,渐渐放下心来,对安裕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知情人,结合表象事后推导,大约能猜到峻轩兄使了哪些手段。这里头,必定还有徐兄,以及峻轩兄的洋人朋友们的大力帮忙。
只是算起来,阿克曼吃足了两次哑巴亏。对方绝非宽宏大量之人,只怕迟早要伺机报复回来。颜幼卿默默盘算,反正已经得罪了人,不如设法拿捏到对方把柄,彼此忌惮,反为上策。无论如何,往后行事都得愈加小心才行。
又把新闻报道回头看了一遍,忽然意识到各家报纸甚嚣尘上,对销毁鸦片一事热烈关注,倒是被警备队关押起来的犯人,不过寥寥数语,未曾深究。如鑫隆、广源、韩三爷这类字眼,更是从未出现。想一想便有几分理解,阿克曼既要收罚金,自不会与几家地头蛇彻底撕破脸,将犯人确切身份泄露出去。至于其他人——便是新式学堂里热血正义的年轻学生,家中也未必没有个爱抽大烟的叔伯姨娘。讨伐买主,说不定就大水冲垮龙王庙,得罪了自家人。
心想如此也好。王掌柜毕竟对自己常有关照,恩情不论厚薄,总之不是虚的。颜幼卿绝不会盼着对方背上骂名,身陷囹圄不得脱离。
二十九这一天,半城的人都跑去看销毁鸦片,警备队与海关调集许多士兵维持秩序。颜幼卿虽然也颇想去瞧这个热闹,情势却不允许。天黑后悄悄去看了嫂子与侄儿,送去点年货。母子三人十分想念他,更期盼能全家团聚过新年,奈何颜幼卿要防备老板随时差遣,只得匆匆话别。一家人流离颠沛,只要平安相见,就心生庆幸。能不能一起过年,倒也并非太执着。
从嫂嫂处离开,已是深夜,天空飘起了薄雪。走到巷口,终究没忍住,转弯拐到薪铺后街,停在《时闻尽览》报社门口。马上就要过年,许多宅院这个时辰仍没有熄灯,但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报社门口空寂无比,颜幼卿知道只有徐文约与两名签了长约的帮佣在后院居住,虽说是顺路,却也是个探望的绝好机会。徐兄并无家眷在此,过年想必寂寞。他又对嫂嫂侄儿多方照顾,许久未曾露面,实在过意不去。
颜幼卿跃上一棵树,望见后院徐文约房间位置亮着灯,再不犹豫,纵身跳进院子。
徐文约被他吓一大跳,随即又惊又喜。两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谈论最多的,还是销毁鸦片一事。徐文约虽得了安裕容知会,且主动要求承担起引导舆论之责,却深知这位兄弟表面玩世不恭,实则胸有丘壑,行事出格,胆大包天,总怕他还隐瞒了其他内情。这时见到另一当事人,自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颜幼卿掂量着说了一些,心中拿不准的,便道:“徐兄还是回头问峻轩兄吧。”
徐文约道:“你就只与你峻轩兄好,专门听他撺掇,不知道我担心你们担心得头发都掉了么?”
颜幼卿很惭愧,然而依旧道:“我怕说不好,反叫你误会。你还是问他自己吧。”
徐文约悻悻道:“算了,问你也白问。年后约翰逊要去南方,裕容说咱们兄弟三个单独送送他。就在他的地方见面,安全隐秘,能放心说话。日子定在正月十八。正好你今天来了,省得之后想办法通知你。”
颜幼卿踌躇道:“我去合适么?”
“裕容先前陆陆续续与约翰逊隐约提过你的事。这一回销毁鸦片,借了他许多力,彼此也算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了。听裕容的意思,他也还挺想见见你。再说他马上就要走,也不碍什么。”徐文约在桌子上一堆稿纸底下翻出张便笺,“这是地址,你记住。”
颜幼卿对约翰逊这洋人印象还不错,遂表示同意。忽觉那日与峻轩兄匆匆一别,至今算来不过几天,竟好似过去很久似的,以致颇为想念。想到年后能够相见,陡然生出一股欣喜期待之意,十分愉悦。
二人说至凌晨,颜幼卿方告辞离开。徐文约没往外送,免得惊动帮佣。他桌上还摊着许多稿件,须尽快看完。自从《时闻尽览》改为日刊后,于时事新闻方面表现不俗。最近海关截获走私鸦片系列报道,更是领先同行,叫人不可小觑。徐大社长越发忙碌了。
颜幼卿依旧翻墙出来,先落在树上,踩着枝丫跃出一段距离,才小心翼翼落地。习惯性地检视雪地上留下的新鲜鞋印,随即不觉自嘲。这雪还下着呢,眼看越下越大,到天亮时分,再深的脚印也消失了。忽然心念一动,这等天气,正适合掩藏行迹,日子又到了除夕,那段二老板在外躲了好些天,未必不会趁此机会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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