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45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两人终于依偎着睡熟过去。

  次日早晨醒得晚了,谁知几个洋人竟没有来敲门。安裕容巴不得无人搅扰,唤伙计送水洗漱罢,关门关窗,给颜幼卿上妆。一面沾了粉往脸上扑,一面谑笑吟诵:“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眼瞅着那破晓朝霞般的红晕染上耳廓脖颈,低头往眉心亲一口,叮嘱,“还不能露馅呐,一会儿出去,可别轻易走神。”

  两人来到大堂,洋人及司机各占一桌,正在吃早饭,安迪身边果然多了一个身着长衫的夏人。安迪招呼安裕容:“伊恩,和你的小表弟一起过来坐。”待二人在方桌空的一面坐下,向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古先生,你们夏语里古代的古。他是林西煤矿派过来接我们的,昨天路上耽误了,很晚才到。今天和我们一起回矿山去。”

  安裕容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起身拱手行了个夏礼,却以盎格鲁语问候:“古先生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此行翻译伊恩。这是跟着我出来做事的表弟福尔。”

  对面之人目瞪口呆,在安迪发觉不对前反应过来,起身回礼,同样以盎格鲁语作答:“客气。认识二位,是我的荣幸。”

  颜幼卿瞧瞧安裕容,再看看对面的尚古之,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面前之人就是昨夜安迪房中之人,然而万万想不到,此人会是尚贤尚古之先生。好在此时情景,也用不着他说什么,点头招呼过,看那两人坐下,热络地与洋人共进早餐。

  颜幼卿低头喝口粥。闪念之间,想起了昨日傍晚安迪站在货车机器木箱前,掀起油布发呆,恍然大悟。

第52章 殊途转同道

  为了照顾在座的洋人,一桌人俱以盎格鲁语交流,颜幼卿听得颇为费力。一面吃,一面暗中观察尚古之:换了一身长袍,又着意表现得圆滑谦恭,十分有生意人样子,与往日西装革履形象大相径庭。殊不知对方也在偷偷打量他,许久都不敢相信,眼前洋气十足文弱书生似的翻译小跟班,竟是不久前总统府里沉着果敢的卫兵队长。

  颜幼卿听着尚古之与安裕容、安迪等人交谈全无障碍,心下佩服不已。他记得峻轩兄提过,尚先生早年活跃于华夏促进会,堪称一代青年领袖。而华夏促进会作为革命党前身,其大本营曾设立在东瀛岛国,尚先生也曾游学其间。如此学贯东西,精通东洋西洋语言,着实非同一般。

  不多时两位洋工程师吃完离席,欲趁出发前闲逛一圈,看看此地风土人情。另三人皆有意关照颜幼卿,谈话间多掺杂夏语,或尽量使用简短的西语词句。颜幼卿虽不便插言,听却是十之八九都听懂了。

  安裕容道:“钱经理真是太客气了,特地派古先生前来相迎。其实这条道我走过不下十余趟,可说熟悉得很。”

  尚古之笑答:“秘书先生与工程师们皆是首次莅临林西煤矿,钱经理怕几位客人路上不适应,伊恩阁下照料不过来,才差遣我前来接应一二。”

  钱经理,即煤矿新上任的夏方主事者。安迪听他二人对话,插口道:“伊恩,古先生是公使大人的朋友特意写信推荐来的,是非常可靠的人。他来上任的时候,你已经将股份转给我,且与公使大人请了长假,因此没有特地告诉你。古先生将负责销售方面的工作,与你之前的工作范围并不冲突,你安排接替的管理人员也没有变化。”语气姿态极为坦诚。

  颜幼卿心知,安迪特地如此解释,是误以为峻轩兄因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经理亲信心怀不满。毕竟此前一直是他在代管矿区事务。若非颜幼卿认得尚古之,并且清楚地知道人就藏在装机器的大木箱子里,同行一道混出京师城门,夜里才被安迪放出来,简直要被他这一番表演欺瞒过去。想起从公使馆出发到出城对方一路表现,忽而明白过来,这安迪看似憨直,实际相当机灵。他之所以一口答应与自己同车,恐怕也是担心被精明且熟悉的峻轩兄看出端倪,引起疑心。

  原来彼此都拿对方当了幌子,可说歪打正着,各得其所。颜幼卿不由得心底失笑,侧耳听峻轩兄如何回应。

  安裕容道:“我一见古先生,便觉十分投契,可惜认识得太晚了,竟无缘共事。”

  安迪摊手耸肩表示遗憾。他不知伊恩请下这个长假,多半一去不复返,却很清楚尚古之不可能在林西煤矿停留,只是无法明言。

  安裕容满面真诚惋惜,仿佛欲攀扯深交,问:“不知古先生此前在哪里高就?”

  尚古之略加沉吟,答道:“是北方一家商行。前东家不大信得着外乡人,故颇遭排挤。底下的掌柜们拉帮结伙,打击异己,弄得乌烟瘴气。我便寻机出来了。”

  安裕容微笑:“古先生擅长审时度势,这机会寻得甚是不错。林西煤矿生意蒸蒸日上,背靠大树好乘凉呐。”

  尚古之含笑颔首:“然也。没想到偶遇贤兄弟,在下同感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两人越说越热络,你来我往,暗藏机锋。这些个文绉绉的夏语对白,听得安迪似懂非懂,转头逗颜幼卿:“幸运男孩,你怎么光吃饭,不说话?”

  颜幼卿想了想,道:“我们夏人的规矩,年长的人在说话,年轻的不能插嘴打断。”

  安迪正无趣,又拿他当小孩子,笑道:“你这么怕你表兄的吗?犯了错会不会挨打?我听说夏人家教很严厉的。”

  颜幼卿看他一眼,不说话。心想真打起来,几个峻轩兄也不是我对手。忽而想到什么,面上一红,低头喝粥。

  旁边安裕容似有所觉,换回盎格鲁语,不动声色把话题抛给安迪:“古先生既负责销售,想必不能在矿区常驻?”

  安迪听他这般问,正好求之不得,省得特地找机会编造古先生去向,忙道:“接下来,古先生会主要跑海津。我们林西矿区的煤,在海津本地销量日增,另外出口也增长迅速,正需要有个语言相通经验丰富的人去联系。”

  颜幼卿收拾了情绪,听见这番话,不由得抬头,与安裕容悄然对望一眼。两人心里都明白,安迪如此说,尚古之应当是打算自海津港口离开,乘船南下。如此看来,革命党在北方虽被迫居于暗处,实力并不可小觑。能获得花旗国公使大人鼎力协助,不仅逃离京城,且借煤矿送货之机借道海津港口,交情匪浅是一方面,其间必然还有某些诸如利益合作之类不可言说的深层缘故。

  那三人就煤矿经营与发展聊了半晌,均知此话题不过一时敷衍,却无不装模作样,认真投入,听得颜幼卿大感佩服。他放下碗筷,正思量自己是不是先行回房间收拾行李,忽听尚先生道:“冒昧问一句,不知伊恩请了长假,是有什么要紧事?”

  “是要回一趟南方老家。”

  安迪在一旁补充:“伊恩要回去办婚礼,祭拜祖先呢。”

  尚先生大感意外:“回去办婚礼?”

  “正是。他要带新娘子回老家——说起来,伊恩,你的新娘子如今是在京城还是在海津?这一趟完了你去哪里接人?”安迪忽然想起来问道。

  安裕容抛出早已备好的答案:“我的新娘子已经和家里亲戚一起提前出发走了。毕竟婚礼仪式繁琐,风俗不同,先回去多熟悉熟悉。”

  这几句盎格鲁语并不难懂,颜幼卿听见安裕容一本正经与人讨论“婚礼”、“新娘子”,忍不住又要脸红,极力掩饰。

  尚古之又问:“不知伊恩老家在南方哪里?”

  安裕容并不隐瞒,透露打算投奔的约翰逊所在地:“岭南蕙城。”

  尚古之思忖片刻,道:“你的夫人既已先行出发,想来你兄弟二人是预备矿山事务了结,直接出发南下?”

  “正有此打算。”

  “虽说火车比之轮船,速度确实更快。不过从林西到蕙城,中途经南岭,需转乘多次。前后算下来,所费时日与乘船相差无几。我近日便要往海津送货,不瞒你说,在海津船行也有个把朋友,购票较为便利。伊恩若是有意,也可考虑同我一道,随货运列车前往海津,再乘船直下蕙城。蕙城本是大港,如此免去一路转换颠簸,安逸轻松不少。况且船票比之火车,还能便宜少许。不知你以为怎样?”

  尚古之说完这番话,另外三人尽皆注目看他,心中全是狐疑。安裕容与颜幼卿尽量不表露出来,安迪却忍不住道:“货运列车不方便多搭乘旅客,况且伊恩早有计划,临时改变肯定很不方便。”

  尚古之藏身机器箱中潜出京城,再乘林西煤矿送货的列车入海津,从海津港乘船直接回申城。这是尚古之本人与花旗国公使威廉姆斯再三计议商定的路线,且已安排了革命党内部人士在火车站与港口两处接应。安迪虽不知全部详情,但出京到离开林西煤矿这一段,却是由他负责照应。尽管出发前公使大人亲自给矿区经理打了电话,他一路都在担忧如何掩饰。新来的工程师好说,安裕容却没那么容易糊弄。他甚至想到达矿区后定要设法隔离双方,免得叫伊恩看出尚古之对矿区事务比自己还陌生。他无论如何想不通,尚古之为何要开口邀请安裕容二人同往海津。

  安裕容一面思索,一面沉吟:“计划确实是早就定好了的……不过古先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侧头看颜幼卿,“如果改乘轮船,你会不会晕船?”

  颜幼卿一愣。他正在心中琢磨,尚先生言语究竟何意,不想峻轩兄有此一问。

  尚古之又道:“不瞒二位,海津火车站与港口我都有相熟的朋友,抵达便可安排车辆接送,船票也能直接购买预留的位子,不用耽误一点工夫。洋人的大轮船稳当又舒适,只是顺海岸线南下,即使晕船应该也无大碍。”

  颜幼卿这下听出来,尚先生是有意邀请峻轩兄与自己同行南下。车站与港口既皆有熟人等候,想来早已安排妥当,比己方两人临时上路要安全舒适许多。三个人走,较之一个人走,风险与麻烦都成倍增加。尚先生此举,意在回报恩情。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安裕容望着他,神情坦荡,又问:“没乘过大轮船罢?想试试么?”

  峻轩兄大约也不好决定,竟是把选择权彻底交给了自己。颜幼卿看看尚古之,又看看安裕容。与尚先生同行,各有利弊,还真不好作答。

  对面安迪同样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了两圈,心底恍然大悟:伊恩与他这小表弟,多半也是暗藏在北方的革命党。之前尚古之和他们说了许多不好懂的话,恐怕就是在对暗号了。怪不得,恰好这个时候,伊恩突然就要回南方去。公使大人与这位革命党领袖,果然经验丰富考虑周到,除去交代自己,原来还另外安排了暗藏的人手一路掩护。他们这是在讨论接下来的路程到底分开行动,还是一起行动?

  安迪这厢浮想联翩,颜幼卿已然做出决定。这些天一直没顾上与峻轩兄仔细商量路线问题。若南下之前,能回海津与嫂嫂及皞儿华儿悄悄见个面,当放心不少。峻轩兄特意如此问,应是也想到了此点。遂道:“我不晕船的。”

  安裕容笑了,向尚古之道:“如此便劳烦古先生帮忙。”

  尚古之含笑应下。三人神态越发轻松,唯独安迪越看越觉得对面兄弟二人像深藏不露的革命党。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自己居然今天才觉察出来,革命党人果真厉害。

  一行多了个尚古之,他是特地前来迎接洋秘书大人的,自然陪同坐在后座,颜幼卿还坐在司机旁边。安裕容知道尚古之名为迎接,实际大约根本不知林西煤矿位于何方,寻个由头叫自己坐的那辆车打了头阵。

  到达煤矿天色已黑,吃了个闹哄哄的晚餐,收拾停当便至深夜。矿区条件有限,一下子来这么些大人物,住处顿时紧张,安裕容顺理成章与颜幼卿同住一屋。关上房门,安裕容目光扫视一圈,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轻声道:“没想到这几间客房都新添了电风扇,钱经理确实会办事。床虽然有点窄,倒是热不着。”

  颜幼卿眼神扫过那张床,又匆忙闪避开去。

  “幼卿,你睡外侧罢,外侧离风扇近,凉快。”安裕容说着,掀开蚊帐坐上床。

  “我不怕热,我睡里面。”颜幼卿急急说完,噌一下窜进蚊帐,贴墙躺平。

  安裕容笑笑,也熄灯躺下,侧过身冲着颜幼卿。黑暗中看不清五官表情,却气息相交,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声音。安裕容手指摸上颜幼卿额角:“还说不热,都出汗了。”忽然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冷不丁施力,就着抱在怀中的姿势翻了个身,里外换了个位置。

  “你睡在里头,风全被我挡住了,岂不是又闷又热?”安裕容下巴抵在颜幼卿头顶,“这么着你我都能吹到,两全其美。等到了冬天,还让你睡里头,暖和。”

  颜幼卿浑身发烧,一点点从对方胳膊圈往外挣脱:“那、那你松开一点,这样不是更热么……”感觉安裕容不但不肯松手,反而收得更紧,凑得更近,小声急切道,“这里不方便呐。你、你不要……”

  安裕容故意在他耳朵上亲一下,问:“不要什么?”

  “不要……太频繁……那个,周公……之礼……”

  安裕容笑出声,轻咬一口软软的耳垂:“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要和你说两句悄悄话。”心说日行一礼可算不得太频繁,真正完整的周公之礼,尚且还没彻底实现呢。幼卿以为,如昨夜那般便是有了夫妻之实,端的叫人怜爱到心疼。

  颜幼卿整个人都要冒烟了。幸而峻轩兄放开了自己,电风扇在背后吹个不停,那燥热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既然尚先生执意邀请,咱们先同他一起到海津去。至于要不要同船南下,可以抵达海津再做计议。”安裕容低柔的声音随同凉风一起拂过耳际,“明日寻机给徐兄打个电话。总要多做一手准备,方为万全之策。既然已经出了京城,最艰险的关头,就算是过去了,不必担忧。”

  颜幼卿感觉耳朵上微微一烫:“睡罢。晚安,宝贝。”

  他想这一定是所有西语中最动听的一句。连日奔波疲累上涌,闭眼便睡了过去。

  次日,尚古之推说有事,缩在经理办公室不出门,安裕容与颜幼卿只做不知。安裕容尽职尽责为安迪解说矿区事务,颜幼卿亦步亦趋紧随在后,看似不过是个小跟班,实则抓紧时机学习西语,同时担负保镖职责。

  挖矿艰辛,矿工几乎人人又黑又瘦,其中不乏十余岁半大少年。盖因矿洞狭窄,唯身材瘦小者方便于进出。前次工人闹事,缘由之一便是主事者以保持身体灵活为由,克扣饮食。安裕容替威廉姆斯出面整顿之后,此类事件乃得以杜绝。安裕容怕安迪不知内情,疏于监管,导致前功尽弃,特地带他往矿洞附近视察。谁知激起对方恻隐之心,非要进入矿洞内部看看。安裕容个子最高,勉强躬身前进数米,被颜幼卿拉住,示意自己带着安迪继续往里走。

  安裕容也觉连转身都困难,于是叮嘱几句,低头弯腰慢慢退出。这一趟是趁着矿工午间小歇来的,并未惊动矿区经理。他交代颜幼卿不得深入,没多久便见二人走了出来。安迪两脚黑泥,一瘸一拐,全凭颜幼卿扶持。一问才知,原来他只顾左右张望,没看脚下,差点在积水坑里跌个狗啃泥。好在颜幼卿眼疾手快,将人及时捞了起来。安迪出得洞口,才发现颜幼卿另一只手还提着矿灯,毫无损伤。心中惊叹不已,越发认定对方必是神秘的革命党人。

  安裕容和颜幼卿把安迪的怪异反应看在眼里,倒并不放在心上。林西煤矿完全是西洋人地盘,公使大人的秘书官窝藏着一个朝廷钦犯,绝无可能对己不利。最多不过是好奇心重一点。

  返回路上,看见有人卖井水湃过的山果,安裕容自己扶着安迪,叫颜幼卿过去买。安迪指着几个卖果子的女人问:“她们是矿工家属么?”

  安裕容道:“不是。矿工没有带家属的,最多不过父子兄弟一起来。卖果子的是附近的村民。”

  安迪坐车进入矿区,知道矿区有多大,疑惑道:“附近还有村子?”

  “也不算近,大概相隔几十里。这些人一早赶路,赶在午歇最热的时候到,好把果子卖出去。通常是管事的买,还有就是如你我这般……”

  安迪点头表示明白,矿工是不会特地买果子吃的。

  颜幼卿捧着一兜山果回来,个头不大,颜色红红黄黄。安迪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冰凉沁甜。烈日当空,酷热难忍,果子吃到嘴里格外舒适。安迪掏出一块现银递给颜幼卿:“看她们等得辛苦,都买下来吧,请大家一起吃。”又问安裕容,“钱够了么?”

  安裕容便冲颜幼卿道:“叫她们别找了——反正也找不开。就说洋大人赏的,大伙儿回去分了罢。”

  没一会儿,颜幼卿拎着两只木桶回来。每只桶里大半桶水,小半桶山果。安迪看他手提木桶,如履平地,吃惊道:“小表弟好大的力气!”惊叹半晌,才想起来问,“她们拎这么重的东西走几十里?这些女人也好大的力气!”

  安裕容忍不住一乐,旋即正容:“怎么可能?井水是在矿区里打的。通常她们会给某个管事一点好处,请求对方允许她们长期去井边打水。”

  安迪虽头一回来到矿区,毕竟不是不谙世事者。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叹口气,不再说话。

  三人均沉默下来。安裕容与颜幼卿熟知太多苦难,已无甚感慨。林西煤矿如今面貌,使劳有所得,怨有可申,已经是可能范围内最好的情况。洋大人一时善心,且叫村民占一时小利罢了。这季节女人们日日前来卖果子,洋秘书总不能每天送出去一块现银。

  两桶湃在井水中的山果直接拎到办公区,钱经理正陪同两个洋人工程师看机器,尚古之在一旁充当临时翻译,几人坐下吃果子,十分高兴。所谓办公区,不过一排砖木平房,尽头一间便是矿区电话房,有专人看守传达电话讯息。

  安裕容冲颜幼卿使个眼色,起身随意道:“这小家伙头一回出远门,我给兄长打个电话,好叫家里老人放心。”

  钱经理忙请他随意。安裕容又道:“我给老包带几个果子吃。”老包专管电话房,是钱经理的远方亲戚。颜幼卿闻言,立刻乖觉地从桶里捞起一捧山果。

  电话房是矿区难得的闲暇之地。几个中下层管事不敢往洋大人跟前凑,全在老包这里闲扯。看见安裕容,纷纷起身打招呼。安裕容与他们多少都打过交道,寒暄几句,散了一圈果子,便说要打电话。老包屁股都没挪窝:“安先生尽管用,下半月的货都谈妥了,没什么电话进来,想说多久说多久,老包我保证不赶人。”

  安裕容领颜幼卿过去,拨了徐文约的号码。老包等人就在另一边闲聊,见他拨通电话,有意放低声音,怕扰了安先生要务。

  “喂,你们老板在么?我是他老家兄弟。”安裕容不欲暴露徐文约身份,特地换了个称呼。听见那头熟悉的声音传来,道:“大哥,是我。”

  “裕容?”徐文约惊喜交加,颇不敢置信。

  两月前,因一篇《共和总统之权利与义务》惹恼当局,《时闻尽览》京师分部得了执法处严正警告,在京各项活动全面收缩。待到大总统遇刺,京师戒严,徐文约身在海津,心在京师,与安裕容联系了两回,勉强放下心来。正想趁戒严稍微松懈,亲自上京一趟,顺便把已经放暑假却滞留海津的未婚妻送回杜府。谁知不过数日,戒严愈演愈烈,连民间电话与电报都开始审查受限,再也联系不上安裕容,徐文约这才意识到,似乎大事不妙了。

  “大哥,我昨晚到了林西煤矿。大姑家三表弟跟我做事,也在这里。”

  徐文约顾不得惊喜,堪将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裕容正经的时候,喜欢叫自己“徐兄”,高兴亲近起来,称一声“文约兄”,可从没这般直接呼过大哥。什么大姑家三表弟……除了老三小幼卿,还有哪里来的三表弟?

  心情顿时凝重,转换语气:“嗯,我知道了。你们在那边怎么样?大姑十分惦记三表弟。”

  “一切顺利。”安裕容听见徐文约极有默契的回复,心中有了数,继续道,“老爷子舍不得三表弟出远门,非要把他关在家里。他这回是偷跑出来找的我。大小伙子,没有困守宅门的道理,我就自作主张,将人带出来了。过两天有一趟运煤的火车去海津,准备也带他过去见识见识。你不是有朋友在海津洋行里做事?介绍给弟弟认识认识如何?”

  徐文约当即道:“这有何难,我叫友人去车站接你们便是。”

  “不必劳烦大哥友人接站,我这里已有安排。还请大哥帮我打个招呼,方便的时候,好登门拜望。”

  徐文约把安裕容前后几句话琢磨一回,考虑片刻后,给了一个人名和地址。安裕容默默记在心里,又说了几句旁人听不出虚实的家常,方挂断电话。见颜幼卿眼巴巴望着自己,揽住肩膀往外带,一边与老包等人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