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无妨,关了城门我也能出来。”
“昨日火车停在半道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开,你千万小心,早点回来。”安裕容心中虽担忧,也知这一遭非走不可,只多叮嘱几遍。反倒是颜幼卿,对于另外两人留守山洞十分放心不下,将如何保留火种,驱赶虫兽,炙烤干粮,烧开滚水等诸般事宜,罕见的啰嗦好几遍,最后在尚古之的揶揄笑声中被安裕容推了出去。
“抱歉……咳!咳!”尚古之咳嗽一阵,面露苦笑。药草到底只顶得了一时,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力正迅速流失,身体不适症状越发明显。
安裕容正蹲在洞口等颜幼卿回来,闻言回转身,将破草垫拆开,往火堆余烬里小心添上一把,又将装了热水的裂口陶罐递过去:“先生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万一……我是说万一……不要管我,你们自保无虞……”
安裕容摆摆手:“天无绝人之路。幼卿曾经屡次绝处求生,我很相信他,请先生也务必相信他。”挑眉一笑,“况且,先生当日既然随他出了总统府,难道想不到可能会有如今情形么?先生作此抉择,必是心中有无法放下之事,不计生死得失,也必须去做罢。”
尚古之默然。半晌点点头:“你说得对。”抱着陶罐喝了几口水,仿佛舒服不少,缓缓躺下。
“乘警几天前就开始查验铁路南北专线乘客,京师被抓的人,状况怕是不太好,否则祁保善的人不致如此笃定。我这一走,后患无穷。只希望不要连累海津的朋友才好。”尚古之话语沉重伤感,却也透出一股久历坎坷的从容坚定。
“自革命发端至今二十余年,热心革命者众,致力建设者寡。直至今日,炸弹革命、刺杀革命,仍时时蛊惑人心,搅动局面。革命成功可期,建设启动实难。此前我托你二人传话,是出京、北伐、谈判六字。须知出京是前提,北伐是手段,谈判才是目的。若要北伐,可借革命之余威;若能谈判,方得建设之契机。早年我唯知革命,后来乃图谋建设。其中艰辛之巨,不足为外人道……”
安裕容颔首:“先生若不能回去,革命好说,有的是人干,建设一事,多半要成镜花水月罢。”
“裕容,你果然最明白不过。逗留北方已无用处,我确实是想,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回去。”
“既如此,便请先生不要再说丧气话了。幼卿与我如此卖力,先生自己可也要不遗余力才行。”安裕容说到这,笑了,“先生且放宽心,我兄弟二人毕竟不是贵党同仁,实在没办法,也不会做那等牺牲自我保全阁下之事。最多抢出遗体送回南方……”
尚古之也笑了:“人死灯灭,一了百了,要你俩抢什么遗体。就地一把火烧尽,给我洒大海里去便是。”
这一番对话,去除胸中不少郁气,尚古之倒是安然睡着了。一觉醒来,洞里多了个人。
“玉卿回来了?”闻到一股食物香气,借着火光一看,地上摆着几个粗瓷盘子,有荤有素,居然颇为丰盛。
“嗯。”颜幼卿递过来一双筷子,“先吃点东西再吃药。都是成药丸子,方便。”
安裕容伸手扶一把,尚古之盘坐起身,迫不及待夹了块烧肉吃:“嗯,味道不错。怎么样?顺利么?”
“买东西挺顺利。天黑以后我去了趟警备队营房,火车被劫的消息今早才到他们那,赶过去货物已经被人卸了大半,傍晚连车带剩下的货拉到奚邑车站。上头要求警备队追回被偷走的货物,还要抓捕逃犯,大晚上的营房里也乱成一团。”
安裕容已经听过一遍,便只用心吃饭。看他光顾着说话,遂从尚古之筷子底下抢夹出好几块荤菜往他嘴里送。
尚古之没抢过,调转筷头去夹点心。看清点心面上的福寿纹样,一愣:“玉卿,这些吃的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颜幼卿张口吃了安裕容喂过来的肉,“今天七月初一鬼门开,城里大户人家在城门外摆祭席,从初一轮番摆到十五。我出城的时候太晚,吃食铺子都关了门……”
尚古之张大嘴:“所以……这是祭席上的供品?”
“我拿得不多,还顺手烧了纸钱,没事。”
安裕容哈哈笑:“先济人,后祭鬼,先生别介意。”
尚古之笑着直摇头,把点心塞进嘴里。
第59章 险地相与谋
“我撑得住,咱们照原计划动身。”尚古之嗓音沙哑,面色苍白,精神瞧着倒还好。他吃了昨日颜幼卿带回来的药,咳嗽当时就止住了。谁知到今日早晨,其他症状却愈加严重,头昏脑胀,浑身乏力,且伴随持续低烧。三个人心中皆有数,尚古之的身体亟待休养。毕竟年纪不轻,经不得这般风餐露宿,连番劳累。
“真该弄点西药带出来。”安裕容叹气。若有强效西药,也许这两天功夫病情已经压下去了。出京前虽提前做了准备,终究仓促,况且西药难以弄到手,他与颜幼卿又是轻易不生病的人,哪里记得这一茬。
颜幼卿想了想,道:“我再进城一趟,多买些对症的药,再买两匹骡子回来。你们就在此地藏好。”走山道骡子代步最为方便,不过是费些钱,好在三人手里眼下不缺钱。
“不行!”安裕容声音很小,语气却毫不犹豫。地方警备队随时可能展开大范围搜捕行动,再次进出城门危险倍增。更何况昨夜颜幼卿还提及在警备队营地见到了熟面孔。寿丘车站发生的变故传回京师,执法处的人估计随后就会到来。算算时间,昨日未到,今日说不定便到了。故昨晚尚古之睡着之后,两人商量妥当,今日一早立即出发,继续向东行进。奈何事不从人愿,尚古之的病情并未如预想那般迅速好转,继续奔波恐怕导致恶化。
“或者进山里躲躲,或者沿途小心些,哪怕慢一点也无妨。这个时候进城太危险。”安裕容态度坚决。尚古之也撑着坐起来,直点头表示赞同。
颜幼卿看看两人,目光落在安裕容脸上:“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安裕容勾过他肩膀,两人走到山洞距离尚古之最远的角落,头挨着头窃窃私语。说得一阵,一个拧眉瞪眼,一个沉默不服。过一会儿,拧眉瞪眼那个无奈叹气,沉默不服那个讨好服软,互相嘴巴贴着耳朵,又细细商量起来。
尚古之气笑:“你们两个,背着我嘀咕什么呢?”
安裕容心底正烦闷,回头不耐道:“正说您老如今赏金几何,好进城卖消息换钱呢!”
尚古之伸出手指:“你敢!”
颜幼卿跟着回头:“我在寿丘车站露了脸,如今说不定反倒是我的赏金额度更高一点。”
安裕容拉住他狠狠抱了一把:“我只等到正午。正午骡子没来,我们就先走了。”
“嗯。你记住我给你说的路线。万一你们先走,我会找过去的。”颜幼卿说罢,不再耽搁,闪身走出山洞,又将洞口做了一番伪装。
他脚下如风,往东奔出数里。前方山脚地势渐缓,开始有行人路过。河沟上架着一座小石桥,直通奚邑城南门。到得城门附近,果不出所料,进出盘查比之昨日严格得多。颜幼卿先不进城,在南门外小集市里转了一圈,再出来便换了一套行头:身穿半新不旧的灰布汗衫,头戴磨破沿儿的草帽,肩上甩搭一条黑乎乎的搭裢,额角贴了个治火疖子的狗皮膏药。他走到城门口,警备队士兵眼皮撩了撩,问都没问便挥手放行。
颜幼卿走进城里最大的药铺,向坐堂郎中仔细说了尚古之症状,照现开的方子抓了药。成药虽然方便,到底不如现抓现熬对症有效。索性就在药铺里头买了砂锅吊子等器具,路上熬药烧水煮粥都好使。
药铺不远即是卖熟食点心的铺子,颜幼卿需要买一些耐饿又易于携带和保存的食物。昨日进城太晚,这些铺子都关了门。今日一看,才发现因快到中元节,各家摆出来的皆是祭祀供品。整只的卤鸡鸭,整条的腌祭肉,还有点心铺里堆成小山的长寿饼,福字糕,无不耐饿又经放,且带出城去完全不会引起怀疑。颜幼卿左右瞧瞧,索性每样买了些,还收下了老板当搭头附送的纸钱线香和白烛。
两只手全都占满了,才找到骡马行,装作是城外某个农庄里的下人,替主人家挑了两匹健壮的骡子。伙计帮着他把东西往骡子背上货筐里放,笑道:“小哥该先来挑骡子,后买这些个吃的用的,省得一路自己两手提溜。”
颜幼卿道:“我还要办点别的事,不好牵着畜生去。过一个时辰,你帮我连骡子带东西送到南门外桥头,我办完事径直过去。”说着,塞给伙计几个铜子当跑腿费。伙计爽快地应了。
这个办法是早晨与安裕容商量定下的。托骡马行伙计帮忙把东西送到城外,颜幼卿打听完消息空身出城接应,不论城里巡逻的,还是城门盘查的,都没法抓到可疑行迹或准确线索。至于乔装打扮,则全是颜幼卿自己的主意。他的搭裢里特意多买了几贴膏药,因为他发觉这小东西变装效果极好,堪比穿洋服时额外加一副眼镜。
看看天色,若要赶在正午返回,时间已然颇为紧迫,颜幼卿加快了脚步。
奚邑是个小城,主街纵横不过三条。颜幼卿走近城中心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果然有警备队士兵往来拦截行人,搜查店铺旅舍。此时艳阳当空,背阴处还好,街道当中毫无遮挡,暴晒难捱。几个为首者坐在街口茶棚子底下,喝凉茶躲太阳。一小队士兵顺着街边挨家挨户审问搜查。唯有另外四个,被派去站在道路当中拦截过往人车轿子,晒得满脸油汗,衣衫尽湿。坐马车乘轿子的往往有些身份,对这些当兵的并不客气。赶牲口拉货的山民村夫一看即知,根本不可能是缉捕令上形容的逃犯。然而站在道路当中那几个士兵,始终不被允许歇息。稍有懈怠,则惹来长官一顿呵斥。
四个士兵中颜幼卿认得两个,正是从前傅中宵队伍里的老熟人,曾经跟过他的张串儿和刘大。
颜幼卿上京时,从田炳元、吴瀚生那里知道傅中宵死讯,又听说所谓兖州护国独立军在剿匪中伤亡惨重,连番号都被撤掉,剩下的人打散分到了别的队伍里,可说烟消云散,名实俱亡。昨夜潜入警备队营地打听消息,认出张、刘二人,想来是侥幸没死,被分派回到了老家。奚邑地方警备队现任队长乃原队长丘百战手下,与傅中宵本是宿敌。张串儿与刘大两个落到这步田地,日子当然不可能好过。
颜幼卿默默观察,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会儿路当中压根没有人经过,他看见张串儿几个试着往两侧背阴处挪动。茶棚里坐着的一个忽然冲出来狠踹几脚,连喝带骂,将几人赶回太阳底下。刘大忍不住要反抗,被张串儿拼命拉住。
过得一阵,路上驶来一辆牛车,颜幼卿从藏身的拐角出来,借着车身掩护往前走。牛车被士兵拦住,他佯装脚下不稳,把恰好挨近的张串儿轻撞一下,在对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随后连连道歉,受到惊吓一般急忙离开。
颜幼卿靠墙缩在僻静处,听见巷口有脚步声,探头一看,来的果然是张串儿。扔个小石子过去,将人引到面前。
“这位小哥,敢问你是……”
颜幼卿站直身,摘下草帽。见他仍旧一脸迷蒙,伸手扯掉额角的膏药:“张大哥,好久不见。”
“你……你是……四当家!四当家,当真是你!”
“张大哥,称我颜兄弟便是。四当家这话,不提也罢。”
“颜、颜兄弟!”张串儿十分激动热切,“你当初去了哪里?怎的一转头几年没有消息?如今做什么营生?”
“这些以后再说,张大哥不便离开太久罢?”
张串儿显出气恼神色:“娘的!就为老子说要离队拉一泡屎,挨了龟孙子两枪托。你不知道,老弟兄们如今混得可惨。当初傅司令带着大伙儿接管了奚邑城,倒是过了一段风光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说是上面派下的任务,去寿丘那边剿匪,打下来了战利品都归自己。大伙儿高高兴兴去了,谁知中了埋伏,死掉不止一半。连司令也受重伤没救回来。剩下的人被塞进地方警备队,这里几个,那里几个,一听说是独立军出来的,谁也不待见,别提多惨了。不少人回家种地去了,我跟刘大兄弟光棍两个,没地方去,索性在老家门口胡乱混日子。”
颜幼卿曾经凑巧救过张串儿一回,在山上时彼此相对亲近。久别重逢,张串儿嘴里发着牢骚,激动之情却是溢于言表。目光落在颜幼卿的灰汗衫与黑搭裢上,猜测四当家如今只怕比自己混得还惨,豪气道:“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去?有什么我老张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也不过胡混日子罢了,进城帮人买点东西,凑巧看见了张大哥。张大哥若是不便久聊,我这就走了,下回……”
张串儿拉住他:“管他!再聊会儿。玉皇大帝也管不了老子要拉稀是不?”
“过去的弟兄里头,只有你和刘大哥在奚邑驻守?”
“没错。”张串儿忽地恼怒,“曹永茂那厮攀上了张二圈手底下一个副官,带着曹家的小兔崽子,还有几个龟孙,留在了泺安过太平日子。剩下活着的全他娘被发配到山不长毛鸟不拉屎的地儿。我跟刘大能留在奚邑,那是剿匪当中豁出命不要拿人头换来的。如今倒是不剿匪了,今儿收税,明儿征粮,除了敲竹杆刮油水,不干别的。这他娘跟当土匪劫道有什么不同?天天挨骂挨打,到手都不是自己的,还不如从前当土匪呢。”
颜幼卿问:“我看今日这阵仗,是有什么特别的任务?”
张串儿听他这么问,顿时来劲:“嚯!说起来不知是哪路豪杰,真个叫厉害!”遂把寿丘货车被劫,弃在奚邑附近一事添油加醋描述一番。最后道:“今儿早上电报发来的缉捕令,说是京师执法处的长官下午就到,要亲自出马追踪,附近三个县的警备队统统抽调过来帮忙搜人。”
颜幼卿思量片刻,缓缓道: “我这里有一个发财的机会,想送给张大哥。不知张大哥敢不敢要?”
颜幼卿赶到城外桥头时,太阳已升到头顶。骡马行伙计正等得不耐烦,于是又添了两个铜板酬谢。过桥之后想了想,没往返回山洞的方向走,而是顺着河岸向东,走出一小段,折向山脚,在几棵大臭椿底下停住。这几棵臭椿树极为高大醒目,很是好认。把骡子拴在树干上,自己爬上树枝。等了小半个时辰,察觉远远有人迹动静,迎过去一瞧,果然是安裕容、尚古之二人。
安裕容一路扶持尚古之,中间还背了一段,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望见颜幼卿草帽汗衫加搭裢,忍不住哈哈笑,待走近两步,才看见他额角被帽沿遮挡住的那块狗屁膏药,叉腰笑得直不起来,连尚古之也不禁开怀大乐。
颜幼卿倒是不为所动,一本正经从搭裢里摸出两块膏药,托在手掌心递过去:“去火,挺好用的。”
那两人连连摇头,敬谢不敏。安裕容笑道:“出息了啊,还知道以逸待劳。”把膏药塞回搭裢,抓过人揉头发。
“时间耽搁了,我怕路上走岔,不如在这里等。你肯定能找到这里来。”颜幼卿说罢,轻轻挣脱他胳膊,扶住尚古之送上骡背,“咱们动作得快些,不在这歇脚了。”
“怎么?”安裕容十分自觉地往另一头骡子爬。
“执法处的人今日下午就到奚邑,还会调派附近三个县的警备队过来帮忙搜捕。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大规模搜捕前到地方。”
安裕容伸手欲拉颜幼卿同乘,颜幼卿摇头,牵起尚古之骑着的那头骡子往前走:“我歇够了,领路就好。筐里有吃的,你看先生要吃什么。”
安裕容撕了一只卤鸡,三人边走边吃。铁皮水壶里灌满了提前烧好的开水,喝完之后,又在河沟边续上。途中偶遇乡民,无不行色匆匆,倒也没觉得这一行三人有何异样,最多不过是面露羡慕之色:主子有鸡吃,也没亏待了下人。
一路不停,走到黄昏时分,人烟越来越稀少,终至绝迹。穿过一个山坳,视野渐渐开阔,却是一片荒村印入眼帘。废墟间灌木纵横,杂草丛生,显见多年不曾有人居住了。村落不大,一眼看得到尽头。颜幼卿指着深处一片连绵的阴影,道:“那里本是我们家的宅子,上山前大哥亲自点的火,都烧了。”
安裕容与他并排牵着骡子前行,闻言搂过肩膀抱了抱。
颜幼卿一面看路,一面时不时倒退,设法掩去三人留下的行迹:“当初傅中宵队伍里确切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应该都死光了。就算张串儿去供出我从前身份,他们也找不到这里来,不用担心。”
祁保善不可能明目张胆搜捕尚古之,故而京师发到寿丘的紧急电报缉捕令,只有颜幼卿一个主犯,另有不具姓名细节详尽的帮凶信息若干,指的就是尚古之了。张串儿等人只知四当家姓颜,并不知其本名。平素按排行喊惯了,时日一长,连姓都不大记得。若非颜幼卿自己捅破,他压根没把缉捕令上的逃犯与从前跟过的四当家联系起来。这条线索透露给京师执法处来的长官,有根有据,当能换一笔不少的赏钱。至于究竟能不能抓到人,还得看长官的本事。而追踪搜捕的队伍往玉壶顶走一遭,没有十天八天下不来,这个空档,正好叫尚古之好好养病。
“那曹永茂也不知道你家宅子在哪?”
“师爷喜欢运筹帷幄,等闲不下山。”
不知为何,听到颜幼卿冷淡的语气,明明说的是悲伤往事,安裕容莫名被引得有点想笑,于是搂过他肩膀,再次抱了抱。
尚古之坐在骡子背上,居高临下,一清二楚,故意干咳几声。他倒是有很多话想问,奈何身体不适,半天骡子骑下来已然有些身形不稳,更别提聊天谈话。实在是前头两个太过旁若无人,虽说圣人有言曰非礼勿视,然这般目中无人,将自己视若无睹,心下自然不平,故弄点动静出来警醒警醒。
安裕容回头,正色道:“先生咳嗽不是好了么,怎么又复发了?”转脸问颜幼卿,“这回买咳嗽药了没有?”
颜幼卿脸皮没他厚,快走几步拉开距离:“前面就到了,骡子进不去,你扶先生下来。我过去探探。”
三百年前,琅琊颜氏为躲避战乱举族迁徙,化整为零,四方离散。当时的家主因不忍远离故土,率领嫡系一支仅南移二百余里,躲进了杳无人烟的仙台山脉。数代以来,人丁单薄,到颜幼卿这一代,从兄弟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个。从前村子里几十户人家,一大半都是因颜家落脚于此,凑上来讨生活的佃户。至颜氏大祸临头,树倒猢狲散,整个村落也随之荒弃。
然而百年世家,总有普通门户所无的底蕴。颜幼卿带着安裕容、尚古之走过宅院废墟,行到村子尽头,大约辨认了一下方位,从密林间左拐右拐,来到后山脚一座石梁底下。拴好骡子,动作敏捷攀上石梁:“我拉你们上来。峻轩兄,扶先生一把。”
石梁离地足有一人多高。安裕容瞅瞅尚古之体型,搬过来好几块石头供其垫脚,才使出力气将人向上托扶。尚古之不肯伏老,双手扒着石梁想要自己攀爬。奈何事不从人愿,最终颇为沮丧地被颜幼卿拉上去,送到石梁那头,靠在山壁上歇息。这才发现侧面两片石壁相叠位置,有条恰好一人宽的罅隙,想必就是藏身之处的入口了。
安裕容将货筐递给颜幼卿,之后借他伸手之力,几下上了石梁,顺势贴到人身上抱了一把,将脖子伸长了往前探:“这地方够隐秘的,在下边完全瞧不出来。”
颜幼卿走到尚古之身旁,一边清理石罅间的乱石枯枝,一边道:“听说昔年先祖也是无意间发现此处通往山腹洞穴,遂着意布置成了避难之所。可惜……先祖大概没能料到,危难到来之日,祸起萧墙,同室操戈,这避难之所根本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安裕容叹口气,过来一同清理。
尚古之合掌道:“今日尚某蒙颜氏先人庇佑,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颜幼卿道:“如先生这等人物光临,先父先兄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
入口清理得差不多,再往前顶上便有山体遮挡,脚下顿时清爽起来。只是光线晦暗,勉强能辨认三五步之内景象。
“这地方本是唯有家主才知道的秘密。里面我也没进去过,只当初离开前大哥悄悄带我来石梁底下看了一眼。”颜幼卿在前探路,三人走得极慢,半晌才顺着缝隙走到宽敞处。又行了一阵,空间明显开阔,朦胧间能看见一个颇大的洞穴,足可容纳三五十人。
“稍等一下。”颜幼卿说罢,四处探察起来。随着火柴划响,视野霎时为之一亮。安裕容和尚古之才发觉他点燃了嵌在山壁上的油灯。颜幼卿径直往里走,另两人跟上去,看见洞穴里侧铺了防潮的细沙,沙上是一层樟木板,堆放了木炭、皮毛等基本应急物品,闲置多年而不腐。
颜幼卿铺开几张皮子,再蒙一层衣裳,就是个简易大通铺,且让尚古之歇下。洞内干爽通透,安裕容绕着洞壁走了一圈,没寻到其余缝隙,颇觉纳闷。抬头一看,斜前方岩石上一个豁口,挪了挪站着的位置,果然隐约有气流从头顶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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